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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伴我行天涯

关于阳朔,我并没有动人的故事发生在那里。

今朝落笔,信马由缰,散文而已。

散录一些散装的片段。

散叙一些散养的记忆。

人生本无定数,回首已是天涯,五味杂陈的劣酒,总好过温暾水一杯吧。

这半生人海中远行,谁在意是怎样旅程。

丢掉船桨吧丢掉船帆,让我去暗夜看看。

(一)

围炉夜话,皆是浪荡路上的游子们。

砖垒的小火塘篝火熊熊,木柴噼噼啪啪轻响着。

酒是鹤庆大麦,下酒菜是淋过香油、切得细细的猪耳朵。

解开衣襟,叼起一根兰州,把酒瓶子斜插进炭灰里,温温的,才叫惬意地喝。

盛在塑料袋里的小菜却没处搁,有人随手拽出一本垫桌脚的书,撕下几页铺在火塘沿上。先下筷子的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围过去一看,其中一张纸上赫然是我抱着手鼓的照片。

四下兴致勃勃地传阅那本残书,都想在其中找到自己的玉照。

还真有找到的,于是你争我抢,于是一不小心书落火中,大燃特燃起来。

残页化作黑蝶,袅袅曼舞,火光中书皮上的几个柔软的大字开始扭曲变形。

这是一本描述丽江的书,据说销量很不错,再版了好几回。

于是大家都笑而不语,这等专门用来忽悠游客,极尽矫情之能事的书本该随手焚来才是。

话题就此围绕着在路上途经的地域,开始漫无边际地展开。

混在丽江,漂在拉萨,侠隐在大理,那什么在阳朔?

有兄弟问我:你颠颠儿地窜了那么多地方,阳朔于你而言是怎样的?

我没什么发言权,到目前为止,我只专程去过阳朔四次。

两次独行,一次拼车自驾,最后一次是去参加一位红颜老友的婚礼。

若非要说对西街的感觉,头一回去的时候没什么太多好感。

我发现我和阳朔这个地方很不兼容——

租过自行车,没骑出两里地就被雨水给浇了回来。尝过啤酒鱼,被满嘴小鱼刺搞得很恼火。漂流过,但同渡的是个不停给客户打电话的南宁生意人。陪朋友找漂亮美眉搭讪过,后来发现是酒托。

我去阳朔的那几次要不然热得闷死人,要不然骤然变天冻死人。也曾在阳朔撂过地,在西街的小雨里发着烧打着喷嚏一边卖艺一边止不住流清鼻涕……

天下之大,怎可能步步莲花,关于阳朔,我并没有动人的故事发生在那里。

所以,关于阳朔,今朝落笔,信马由缰,散文而已。

散录一些散装的片段。

散叙一些散养的记忆。

哦,是了,这个地方还曾给过我一次意外的转折。

(二)

我第一次阳朔之行时,西街已然是大名得享,已是传奇的地方了。

有道是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初次阳朔之行纯属阴错阳差,本计划去涠洲岛考察下海鲜烹饪,顺便搞点儿不要钱的香蕉吃吃,结果在南宁误了班车。

我在车站旁买了碗米粉,蹲在路边等粉凉,百无聊赖中,身旁驶过一辆挂着阳朔牌子的中巴车,售票员一个劲儿吆喝:最后一班车,最后一班车……

她喊得悲凉而郑重,哀怨又落寞……好似大洪水来临前最后一个有心无力的方舟使者。

电光石火间一哆嗦,太吓人了,最后一班车?

既往不复,就此别过?

眼前过电影一样,嗖嗖地忆起了生平错过的那些末班车……脑子一热,端着米粉就上了车。

上了车就后悔了。

后悔了一会儿也就无所谓了。

这半生人海中远行,谁在意是怎样旅程,吃不了涠洲岛的香蕉,就去尝尝阳朔的啤酒鱼吧。

后来我认识一对儿广西兄弟,都擅长烧菜。弟弟送过我一瓶包装罕见的桂林三花酒,把我喝成了个醉猫。哥哥开饭店,店门口长年放着一个小黑板,上面写着:所谓和谐,就是我们给你们做饭吃,然后你们为我们解决了温饱,这样,大家就都不用挨饿了。

除了小黑板,白墙上还用秃头毛笔写了几段话:

没多大出息,顶多有点儿不可能被和谐的理想主义,我想开一辈子的角落小店,想在老掉牙后,看老掉牙的你们蹒跚而至,安坐一隅,点几个小菜,叫一壶酒,将过往的岁月煎炒烹炸,细嚼慢咽。

啤酒鱼是他们家招牌菜,需预订才能吃到。他们一直以为我很爱吃啤酒鱼,每次给我烧鱼都拣最肥美大只的,可以盛满一整个大铁盘子,却不知我碍于情面探出的筷子,每次都附带着深深的心理阴影。

……初到阳朔刚下车就收获了一份见面礼,劈头盖脸一场冰雨。瞅着渗着寒气的雨线,摸摸身上的单衣,心里直犯嘀咕,怎么从夏末直接一脑袋栽进晚秋了呢?神奇的广西。

我把外套脱下来蒙在鼓面,短短几分钟身上就被淋得冰凉。黑咕隆咚的车站外,三两辆形迹可疑的私家出租车,司机烟头一明一暗的,也不招揽乘客,就那么沉默地盯着人看。

更沉默的是崔嵬的山影,那山黑漆漆的一大坨,或是夜黑月隐的原因,看上去轮廓怪异得完全不像山,反倒像人工培打出来的大沙雕,近在咫尺横在眼前,屏气凝神看着你。

晚上10点多,摸到了西街入口处。青旅客满,俺囊中羞涩住不起更贵的客栈,于是孤魂野鬼一样抱着鼓踱步街心。

去的时候不对,没赶上滋润又丰饶的西街风土,只路过满坑满谷的灯箱招牌LED,好像每家店铺都在放着咕咚咕咚的慢摇音乐,我隔着玻璃站了一会儿,看了看抡着大白腿劲爆艳舞的女郎,又看了看大白腿。

街上冷冷清清,店里也一样。

音乐声震耳欲聋,雨痕挂满玻璃,她们面无表情,跳得好荒凉。

整条街都像失恋了一样。

半夜之前,我摸进了一家不插电的小酒吧。

老板在摆弄着木吉他,我扛着手鼓和他套磁。聊了一会儿吉米·亨德里克斯后,我获得了在一个8平方米的小房间里20块钱睡到天亮的机会,没有枕头。真是印象深刻的一晚,那天晚上我真正认识了什么是蟑螂,很瘦,很矫健,爬得很迅猛。

我想抓没抓着,原来蟑螂跑起来快得像只兔崽子。

一口气昏睡到下午,终于被鼻塞憋醒,潮气太重,感冒了。

小酒吧不需要打散工的乐手,我的手鼓也配合不上人家那动不动就异军突起的即兴solo。于是讪讪地道谢出门,玻璃门却怎么推也推不开。

背后一声断喝:往里拉!

好有哲理的三个字,门关上之前我侧首,钦佩地望了他一眼。

门外依旧阴雨绵绵,很快再度湿透鞋面,触目所及处一片潮乎乎的浅白烟云。依旧是满目招牌,但多出来不少攒动的脑袋,还有各种锋利的伞尖,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呢?并不想挤进人群,也不想被那些伞裹挟着向前。

迤逦长街,长叹噫兮,苍茫茫大地颠儿过,于斯地竟无瓦遮头,罢了罢了,我吃完啤酒鱼直接扯呼算了,向南,去海边,钻进被日光掘地三尺的涠洲岛沙滩。

转身将欲行,顺手插兜,指尖触及袋底的那一刹那,身心一震,踉跄跄止住脚步。

他喵的!我钱包哪儿去了!

这正是,屋漏又遇连夜雨,咳嗽偏逢大姨妈……

含泪蓦然回首,撑着油纸伞翩翩在雨巷中来往的人啊,你们哪一个是钳我钱包的贼?

你知不知道我需要坐在街头忙活多久才能挣够那可怜巴巴的千儿八百块?

不是矫情,那时年轻,是真没什么钱。

话说,当主持人也没挣几个钱……

挣外快的途径倒也有,但实在厌恶去唱堂会,一年里有数的几次商演皆是碍于情面实在推托不掉时才去敷衍……那个职业身份所能带来的不过是人前体面,人后和其他工薪阶层一样,也需朝九晚五挣薪水,也需面对房贷和卡债。

可年轻那会儿很明白——朝九晚五的我和人在路途的我,彼此并不应寄生,也并不能互相依赖,理应各行其道,两不相欠。

尤其是在经济上,各自独立,互不拆借,完全平行的两个世界。

天大地大,有手有脚有本事有能耐。

我有我的平行世界。

曾经有个朋友对我说,许多事情说是永远说不明白的,做着做着就明白了。

他说:很多事情就像敲鼓一样,敲着敲着手指灵活了,该是什么节奏也就自然明白了。

他还说:要能耐得住寂寞才行,不然全是扯淡。

他对二十出头的我说:也要能回得去才行哦,要不然,只不过是给自己捆了另外一条锁链。

他说得没错,爱旅行那就去旅行呗,能挣多少钱就走多远的路,有多大本事就靠本事混多远的天涯,旅途中的经费皆是旅途中挣来,并不用当主持人时挣来的钱。

也不是说,路上的钱挣得就不艰难,画壁画画肖像街头卖唱敲鼓卖碟……

所以哭死我吧,偷我钱包的果断是个王八蛋。

我没有中年健妇立马当街跏趺呼天抢地的勇气,想破口大骂又寻思广西人一准儿听不懂我的山东国骂……

罢了,罢了,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手鼓不是还在肩上嘛。

存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留得肩头手鼓在,何愁没有猪头肉。大冰不哭,咱开工撸鼓。

(三)

那是来自加德满都的一只手鼓。

和印度尼西亚产的泰国产的非洲产的不一样,它质地没那么好,皮很厚。

起初鼓面粗糙得很,历经上万次的击打磨砺,皮色已然发润,声音虽然发闷,却是我最钟爱的一只手鼓。

我先后拥有过十几只不同国别不同款式的鼓,它是其中最特殊的一只。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鼓。

那时候拉萨会玩津贝手鼓的人不多,偶尔有的,大都是尼泊尔产的。

一个瘦瘦的男孩子对一个瘦瘦的小姑娘说:你去尼泊尔旅行的时候,帮我带一只手鼓回来吧。

那是个大家都很喜欢的男孩子,那是个瘦瘦的像风马旗一样伶仃在风里的女孩子。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故事,我只记得他们都是那种沉默寡言,笑起来温暖腼腆的孩子。

这只鼓在加德满都街头映入女生的眼帘。

没怎么讨价还价,廉价的它就背负在女孩子行囊侧畔,一路耐受着喜马拉雅山麓的坎坷颠沛,一路颠沛过尚在修建中的中尼公路。

……

鼓到拉萨的时候,人却不在了,永远留在了拉萨河畔。

那么年轻的一个男孩子,一句话都没留下,永远消失在了拉萨河湍急的漩涡里。

所有人都在难受,所有人都不愿相信他就这么没有了。

据说他是在河边拍照的时候,多往河滩里走了两步。

就两步。

两步就走完了一个轮回。

或许他只是个来人世间历劫的天人,菩萨把他收回去了。

……

他死去一年后的一个中午,我盘腿坐在那个姑娘小小的饰品店里,分抽着一根白沙烟。我一眼看到了角落里这只鼓,鼓面上落满灰尘。

轻轻搬到膝旁,轻轻敲响它,因震动而轻轻扬起的灰尘腾挪在光明中。

那么奇怪的低音,厚重得好像叹息,又像割在手臂上的钝钝刀锋。

我把它抱到藏医院路灼热的下午阳光里,翻飞手指,最坚硬的四二拍也化解不了它固有的冷峻,最华彩的马蹄音轮指也化解不了它固有的坚定。

热却让噶毛子敏度嗡啊吽嗡啊吽嗡啊吽……

光明甜茶馆复杂的气味,乞讨的小普木[9]晒皴的面颊,跏趺问心的安多喇嘛喃喃的藏语百字明咒,轰鸣的4500越野车牛一样喘息着行过我身前。

我汗水涔涔乱掉了呼吸,手掌红肿隐隐作痛。

它斜靠在我膝前,沉默得像块石头。

……

姑娘叼着烟头蹲在马路牙子上打哆嗦。

她说:你背走吧,背走吧,送给你了,赶紧走,赶紧走吧……

逆着暴虐的阳光走在藏医院路上,我怀中是阴郁的冰冷。

我背走那只鼓以后,没再怎么和那个女孩子见过面,谁也没躲着谁,谁也没主动联系过谁。

我记得最初见到她的地方是2005年的大昭寺门前。

她瘦骨伶仃地窝成一小坨,静悄悄地抱着自己,蹲在矮墙旁看人磕长头。风钻进她的外套,在她背上鼓起一面小小的帆。

她每天都去蹲一会儿,偶尔下雨了,就穿上帽衫,静悄悄地缩在墙角抱着自己。就那么静悄悄地抱着自己。

男孩还在世时,我们有过半宿长谈,冲赛康的巷子口对坐,冰凉的石头地面。他说是啊是啊,我也有过同感——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特别讨厌你们人类。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空寂无人的街道,加重语气说:特别讨厌!

我们呵呵地笑着,互相往对方肩窝里捣拳,拉萨啤酒揣在怀里暖着,烟头一个接一个地捻暗在脚边。

我们聊了很多,一直坐到天色发白,再没有过那样的长谈了,关于抑郁,关于黑暗,关于那些只属于年轻时代的信心百倍、无能为力、不屑一顾,以及心有戚戚焉。

他对我说:不说了吧,说是永远说不明白的,做着做着就明白了。

他说,很多事情就像敲鼓一样,敲着敲着手指灵活了,该是什么节奏也就自然明白了。

他说,要能耐得住寂寞才行,不然全是扯淡。

他对二十出头的我说:

也要能回得去才行哦,要不然,只不过是给自己捆了另外一条锁链。

……

他走后第二年,忌日那天,我背着他的鼓去拉萨河,往水里丢花祭他。

那么湍急的流水,花却滞留在水面,魔术般地原地打转。

你好兄弟,我不敢敲响这面鼓,怕惊扰你永久的酣眠,亦怕扰了众人的沉默。在岸边石头上我点燃一排烟,低着头,和大家一起低颂金刚度亡咒,嗡嗡的,嗡嗡嗡,于是花顺流直下,径入忘川。

兄弟,后来我背着你的鼓走到了珠穆朗玛峰,在日喀则它让我收获了使我内心得以强大八年的一次感动。

兄弟,后来我背着你的鼓又浪荡了一次川藏线,敲鼓给康巴姑娘听,敲鼓给支教义工听,敲鼓给格萨尔王说唱艺人听。

我在德格八帮乡借来唐卡师的笔,在鼓面上画了七宝花纹写了一行字:伴我行天涯。

兄弟,后来我背着你的鼓去阿尼玛卿去锡林郭勒去德令哈去巴音布鲁克去那拉提草原去喀什格尔去塔什库尔干……敲给血性的巴盟人听,敲给骄傲的撒拉老人听,敲给弹冬不拉的哈萨克阿肯[10]听。

我背着你的鼓去到了狮城新加坡,坐在克拉码头的桥上唱哭了一个叫小钻石的不良少女,让她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我打了一排银钉护住鼓边儿。

我做了一个牛皮大包把它装在里面。

我画画的时候我主持节目的时候都会带着它一起去。

我偶尔停下来写写东西的时候它陪着我,石头一样蹲在我腿边,沉默而威严,护卫着那些茶冷石凉的寂寞午夜。

兄弟,我并不是经常想起你,我的鼓已经敲得比你好了,也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节奏。

你说过的,很多事情就像敲鼓一样,敲着敲着手指灵活了,该是什么节奏也就自然明白了。

你说得没错,要能耐得住寂寞才行,不然全是扯淡。

兄弟,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人类依旧讨厌,但如你所说的,当选择从有光的方向看过去时,总能隐约看到些可爱。

可有些时候,也是真的看不见呢。

……

就这样吧,你已经死了那么久了,我也没办法去问问你是不是随口说说。

我背着你的鼓在不同的世界里往复穿梭,旁观过一万段人生,游历了一整个中国,一直游历到冥冥之中的阳朔。

然后,我在西街上遗失了它。

(四)

丢鼓的位置是一座石板桥的桥头。

我开工半个小时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手鼓就并排放在身旁。等我挂了电话,它已经不见了。

我把电话回拨过去,迁怒于那个远在连云港的熟人,再挂了电话时,我为自己的无礼而懊恼无比。后来过年过节,他给我发过短信,我没脸回复。

鼓丢了以后,我沿着西街找了几个来回,又找了县前街,一直找到天黑,冰雨纷落。

我去派出所报案,一个民警问我: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长得像盘子吗?

我画图给他看,另一个中年民警问这只手鼓值多少钱,当他知道大体的价位后很善意地宽慰我说:要不你别找了,再买一个好了。

我有买,后来我买了不止一只,最远的有从西非海岸漂洋过海而来的整块木头雕的,最贵重的有从突尼斯订购的骆驼皮鼓,可就算是金子打的又怎样呢?都没办法替代它。

2010年的时候,我托尼泊尔的朋友给我搞一只一模一样的,千恩万谢。

她们给我捎回来一对金属坎布拉手鼓,告诉我说:不好意思,你要的那种材质的手鼓,几年前就已没人在加都兜售了。

第二天离开阳朔前,有新认识的朋友请我吃啤酒鱼。

我被鱼刺扎得嗓子生疼,停了筷子慢慢梳理满心的懊恼,好像是丢失了朋友托管在我这里的一件贵重东西,满心内疚,失信于人一样。

不知道是谁拿走了这只鼓,或许只是一次恶作剧吧,后来出于种种原因没有找到我还给我。

我不怪你,要怪只怪我。

可是怪我什么呢?

……就怪我不知不觉间给自己捆了另外一条锁链好了。

我不止一次和人说,多希望能再敲响它……不少人笑我矫情,唯独我的兄弟丽江鼓王大松表示理解,大松后来送我一只尺寸相近的托宁手鼓。

漂亮的托宁声音清脆又通透,有一种涉世未深的干净,和深沉忧郁的它完全是两极。

我再没找到一只鼓,有那样安魂的音色……

丢了就丢了吧,当是松绑了,这小半生不停地自缚又不停地松绑,一条条的路,也就一条条地走明白了。

只是,我希望拥有它的人能够善待它,别蘸水擦洗它,潮湿的天气莫用吹风机烘干它,鼓皮会开裂。它或许还在阳朔吧,可能被人倒过来当了花盆,又或许沦落在天涯海角的某一个小酒吧,像块石头般蹲在角落。

也不知它后来伴谁行天涯。

……

过了些年,我又去阳朔,又坐在了曾经的桥头,没再背鼓而是背了一只Hang drum[11]。

正是盛夏时节,没有令人心有余悸的冰雨,偶尔过路的雨水微热,我的朋友王八蛋老张坐在旁边弹吉他,成捆啤酒和我们的碟片摆在面前,一个叫大狮子的深圳帅哥帮我们收银子,听我们重操旧业,玩票卖唱找乐子。

那天晚上热闹到爆棚,几十个人类围在一起合唱。

我们唱: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一家

第一个他是混丽江的人呢,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二家

第二个他是混拉萨的人呢,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三家

第三个他是混阳朔的人呢,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四家

第四个他是个老流浪歌手哦,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五家

第五个他是个小客栈老板哦,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六家

第六个他是个破酒吧掌柜哦,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七家

第七个他多么地有安全感啊,但是他不爱我呀

(哎)第七个有车有房有信用卡!但是他不爱我呀

……

第二天就要出嫁的可笑同学在一旁笑,笑得脸都要烂了,她当时的老公法师在一旁唱得比谁都要起劲。法师在阳朔开懒人窝客栈已多年,他已经不记得我。

我曾推开他家客栈的门,问:请问你们见过一只很丑的手鼓没有,上面有一行字。

当年的法师对我说:兄弟,别着急,喝杯水先歇一歇。

他递给我一杯水,我喝完后什么也没说,就匆匆跑去下一家了。

法师应该早就忘记了这一幕,他在合唱的间隙递给我一瓶啤酒,问我:大冰,第一次来阳朔吧,觉得阳朔怎么样?

阳朔……阳朔挺好哦,因为它,我才没有路径依赖,被捆绑在某一个世界。

某种意义上,这个小城算是我往昔某一段人生的终结者,应该就是从那时候起,我不再卖艺游历,告别了年轻时代最后一段流浪歌手式的生活。

遗憾和庆幸交织在一起,怎么说呢,提起阳朔,心里忽冷忽热,一会儿很烦,一会儿又总感觉好像我欠着一笔债一样。

走了走了,转场喝酒去吧,不用努力假装听,应该没人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弹吉他的老张当天晚上酩酊大醉,拽着我讲他即将开始的新生、即将面临的命运转折。我努力假装听着,一边听旁边“小马的天空”里的鼓声。

现在的阳朔,已经有很多人开始玩儿手鼓了,整条街上鼓声密密麻麻,如群蝗过境般的音波。

我幻想,如果每一只手鼓背后都有一段或深邃或崎岖的故事,我的天,这座热闹的小城是否能承载得了呢?

我认真地想,如果那只手鼓还在,以它的音色,会不会被这方红尘淹没。

第二天,可笑同学和法师同学婚礼。

他们人缘好,全国各地飞过来观礼的朋友有一二百个,我主持完毕仪式后,指挥大家把法师扔进了游泳池里。

他刚爬上来,又把他举起来丢进去。

水花溅湿了池边的人类,大家高兴得哈哈大笑,法师在水里一起一浮,白衬衫贴在身上,勾勒出发达的胸大肌,两点全露。

他捂着胸口也高兴得哈哈大笑。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法师,当年的一杯水今天用一游泳池水来报,够不够?不够的话再扔一次好了……

来来往往的人世变幻,如月圆缺,法师和可笑没能走到最后,几年后分道扬镳,当下各自安好。

弹吉他的老张回到重庆后辞去了设计师的工作,在江北开了一家叫“末冬末秋”的艺术酒吧,那家酒吧后来倒闭夭折。

那家酒吧刚开业的时候,我去重庆找他玩儿,他未能免俗,在酒吧里也放了两只手鼓。

老张又喝得大醉酩酊,摇摇晃晃抱着吉他唱一些三俗的歌。

我搬起其中一只手鼓,坐在舞台边上舞起双手……

依旧不是期待中的音色。

灯红酒绿的重庆夜晚,酒吧里满满当当的人类,并不怎么听歌,都在开开心心地喝酒聊天划拳扯淡。

真羡慕他们这么开心,我如果也能随时随地地装出来这种开心就好了。

没有什么开心,也并没有什么难过,只不过一如既往地有一些平平静静的厌倦罢了。

所以,有鼓敲,多好哦。

指头连着心呢,一敲一微震,敲着敲着,重新步入人间烟火。

人群里有一束目光久久地看着我。

我抬头,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立马转去了别处,少顷,又转回头来,冲我微笑了一下。

和昔年一样,她抱着膝盖,坐在角落。

瘦骨伶仃的,就那么静悄悄地抱着自己。

……我早就习惯了拖着拉杆箱跑来跑去,早就不使用登山包自称背包客,对那条曾经的路径也早已渐淡了缅怀。

我还没变老,但心里已经装满了,很多东西满得已经溢出来了,很多事情已经记不太清楚,很多人也已经模糊了长相或姓名。

我甚至都快忘了,关于鼓,我还有份债没还清。

我就不上前和你打招呼了。

抱歉,你为他买的那只鼓,被我遗失在了阳朔。

(五)

关于阳朔,我并没有动人的故事发生在那里。

今朝落笔,信马由缰,散文而已。

散录一些散装的片段。

散叙一些散养的记忆。

好比敲手鼓,一首曲子节奏框架再分明,总要有些散拍才好听。

我还会再去阳朔,那方曾经的转折地。

同样是知名旅行目的地,阳朔没有腾冲香醇,没有平遥古拙,没有兴城质朴,没有敦煌肃杀,没有大理侠气,没有沙溪清幽,没有元阳别致,没有兴义原始,没有荔波秀丽,没有喀纳斯壮丽,没有涠洲岛亲切,没有曾厝垵亲民,没有鼓浪屿矫情,没有台儿庄雕饰,没有丽江浮华,没有凤凰艳俗……

剔却屏绕的山景,它甚至没有北京后海银锭桥畔来得耐人寻味。

它哪儿都不如,但哪儿的特点它都兼容一点儿。

五味杂陈的阳朔,或许这也是某些人中意它的原因吧。

酒喝干,又斟满。

人生本无定数,回首已是天涯,五味杂陈的劣酒,总好过温暾水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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