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MSTAR传媒盛典按照惯例，设在一个五星级酒店。
程令挽着许老先生走进大厅，还没来得及细看周遭环境，就立刻感觉成为无数目光的众矢之的。
那些目光......
程令笑一笑，世人大多如是，最爱看认识的人，尤其是熟悉的人跌下去，摔成一堆泥。况且在场的多是同行，他们心里偷着乐面上摆个谱也是正常。
许老先生也不愧是混了几十年的人，在家里虽然摔杯子砸碗地发脾气，到了众人面前，依然稳稳地撑着架子，气派不减。
程令暗暗记在心里，这才是大家风范，倒人不倒架。
慢慢的有些故交老友抹不开面子上前寒暄，许老先生笑容满面，大家一起谈论些国际局势，传媒发展潮流、以至哪里新开了高尔夫球俱乐部等话题，依然和乐融融，宾主尽欢。
既然是一个名义上的盛典，各大传媒集团的精英也都要说点什么。
今年气势最盛的无异是LYRE。
LYRE董事长叶如冀首先上台，但他只简单说了几句就转向一旁："今年我们取得优秀业绩主要归功于我们优秀的首席运营官许辰砂先生，在此我代表董事会对他表达真诚感激。"
"呀，升职了。"程令暗笑，抬眸看过去，只见许辰砂穿一件纯黑法兰绒西装，象牙白维也纳衬衫，灰色丝领带，苍白清峭的一张面孔，远远看去亦让人心里微微一动。
许辰砂的发言不长，程令也没用心去听他说的内容，只觉听起他的声音来隐隐有点中气不足的感觉，说到大约三分之二的时候，他的眉心蹙了蹙，虽然立刻展开，但已被程令看个分明，心里隐约感觉不安。
然后是许氏。
许老先生的发言让程令忍不住在下面做了个表示胜利的手势－－老先生先诚恳论及失误，再充满信心地介绍了下一步的发展，态度非常磊落，让人钦佩。
讲完后，程令用力鼓掌，暗自后悔没有把许停云硬逼着一起来－－他真该看看他老爹的做派，该学的真不是一点半点。
发言完毕，程令上前扶住许老先生，见他脸上也有了倦容，正想找个借口告辞，突然老爷子不知看到什么，径直向露台走去。
一条修长人影站在露台。
正是许辰砂。
许老先生目光森冷盯住他。
许辰砂转过身来，微微欠欠身子："您老的发言非常精彩。"
"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句话。"许老先生的声音冰冷。
"请讲。"
"多行不义必自毙。"
"这句话我担当不起，还是送还给老先生您。"许辰砂淡淡地道，转开头去。
"好一个你担当不起！许辰砂，你不要忘了你还姓许，别忘了我到底是你爹！做事大逆不道，为人阴损刻毒，你也不怕折了阳寿！"许老先生的手开始发抖。
"谢谢您的提醒。"许辰砂扬起一抹冷峭笑容。
许老先生抖着手指住许辰砂："果然是你！果然是你这个孽障......我要告你，我一定告倒你－－"
"说话要凭证据，许先生，我的律师现在就在场，我随时可以起诉你诬陷良民。"许辰砂冷笑。
许老先生一口气堵在胸口，喘了半天，突然嘿嘿笑了："你这么费尽心机，好了，现在当上首席运营官了，但还是没让你入董事会对不对？说到底还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你自己能得到什么，真是笑话。"
"我想失败者不必为胜利者如何分享胜利果实操心。"许辰砂口里说得平静，但面色一直白下去。
"爹爹，我们走吧。"程令低声道。何苦来找许辰砂逞口舌之利，真自讨苦吃。
许老先生看一眼大厅，只见叶沉璧拿了两杯香槟正向这边款款而来，他一双老眼里陡然闪现阴沉寒光，冰冷地开口道："你还真与你那做舞女的母亲一样，我就看你以色事人，能得几时好？！"
许辰砂一张面孔陡然青白。
"对不起，我们先告辞！"程令心知再多停肯定要出事，急忙推了许老先生匆忙往外走。
许辰砂今晚本就胃痛得难忍，强打精神应付了一晚上，到此时，听得那一句"以色事人"，眼前一黑，胃更是痛如被利刃翻搅。
"辰砂！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叶沉璧大惊。
"我有事先走。"许辰砂面色铁青，咬牙强撑着径直往外去，他要去告诉他－－他有一个做舞女的母亲，起因是有一个做嫖客的父亲！
走出大厅，许家的车子堪堪驶走。
许辰砂立刻转身上了自己的车，一踩油门，箭一般追去。
没有追出多远，许辰砂就已晕眩得看不清前方，胸口一阵比一阵厉害的窒闷恶心也压制不住，逼得他猛地停下车伏下身去－－咸腥的东西不断呕出口来，充溢铁锈的味道。
以色事人？
他现在才知道他以色事人吗？
他难道不知－－在那污秽漫长的日子里，别人只要用区区数十块就足以买下他与他母亲一整夜！
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当他的女人浑身腐烂而死的时候，他在哪里？当他的儿子因为没钱病得要死医院也不肯收留的时候，他在哪里？而当他的女人，他的儿子，彼此清醒地看着对方被人凌辱的时候，他又在哪里？
这个男人，现在开始提醒他的父亲身份，开始提及许氏的血脉，那当初逼着孤身投奔而来的他去做DNA鉴定的，又是谁？
他从不曾忘记，也绝不宽恕！！
曾经加诸在他身上的惨苦屈辱，他定要加倍偿还！
此恨不平，死不瞑目。
许辰砂一口口呕出深晦鲜血，惨白面孔上一双墨黑眼瞳，烈烈燃烧黯沉火焰。
程令从后视镜中看到许辰砂的车疾驰而来，却又突然停住，心里咯噔一下，来不及多想口中已脱口道："陈叔，麻烦停车！"
"你要做什么？"许老先生睁开眼睛问。
"陈叔，请你先送老爷子回去。"程令忽然不愿意和许老先生说话，径自打开车门往回奔去。
许辰砂神思昏乱，正伏身喘息，恍惚听得有人轻敲车窗。他不愿被人看到他此时的狼狈，喘了口气拿出手帕拭净唇边的血迹，脱掉弄脏的外套扔到后排座位，再喝口水定定心神方慢慢摇下车窗。
映入眼中的是程令的满面忧色。
"你......还好吧？"程令蹙眉－－许辰砂，他的气色简直惨淡得骇人。
"车突然抛锚，没事。"许辰砂摇头，问到："你不是回家了么？"
"我担心你。"程令坦白，微蹙了眉头看着许辰砂－－那样的目光，不是同情不是悲悯，只是单纯地为他难过。
许辰砂心中一恻，一时有点禁不住这样的目光，转开头去。
程令心知许辰砂的性子受不得别人半点怜悯，怕他误会，站直身子勉强笑笑道："你没事就好，我先走了。"
不料，她转身没走两步，忽听到许辰砂低哑声音："程。"
程令转身，只见许辰砂静静伫立，白衣伶仃一道清瘦身影，明明周遭是璀璨路灯光芒华丽，偏偏掩不去他半点凄落。
心里一酸，程令眼底发涩，默默走回去，抬眸望着许辰砂，却满心是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太明白他的苦不是旁人可以开解，怕也不是任何语言可以安慰。
许辰砂也反常地有点失神，一时两人静默想对，各有各惘然。
还是程令先凝定心神，转头看看四周道："怡然亭就在附近了，我门去那里坐坐好不好？"
许辰砂点头。
"你的车抛锚，我们就走着去吧，也不太远，大概半个小时的路程。"程令道。
"好。"许辰砂默默走在程令身旁。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都只愿这样沉默地，安静地，一步步走下去，心无旁骛。
怡然亭大概是明清时所建，现在已略显破败，但映衬周遭竹林如海，让人平白生出浑忘世事的落拓潇洒。
两人在石阶上坐下，回旋的风吹过密密竹林，浪潮一般的沙沙声细碎缱绻，间或有一两声虫鸣，更显静谧。
程令微眯眼睛望着竹影婆娑，心中似悲似喜，无端想要落下泪来，却又不是因为悲哀。
许辰砂沉默不语，他心存牵念的女子就在身边，清寒夜里可以感觉到她的体温微微地透过来，让他在这样的夜晚，纵容自己软弱地倚赖她的陪伴。
一夜静默。
月光依稀，竹影凌乱。
初秋的夜晚，已有凉意，程令看着许辰砂寒白面色，冲动地想要握他的手，甚至想要伸手抱他，但终究还是一动没动。
渴望浮出水面又消散无形，错落间天色已微明。
听到几声悠远晨钟，程令怔怔地道："就已经快天明了吗？"
竟是无限怅然。
许辰砂侧头凝视程令，目光沉静。
程令合上眼睛，专注听完晨钟，轻声道："《金刚经》上说过，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我从来欠缺慧根，不能悟。"许辰砂道。
"那是你执念太深。"
许辰砂只淡淡地笑，不言语－－若非尚有执念在，这漫长的世间路，他早已疲倦得不想走下去。
程令低低叹息，还是问了出来："真的不能收手？"
"你陪我只是为了做说客？"
"我不至于不自量力，你也不必妄自菲薄。"程令叹口气："我只是希望，你或许可以放过自己。"
许辰砂沉默。
程令笑笑："但我自己也明白，谈何容易。"
许辰砂静了静，突然平静地问："程，如果我愿意收手，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程令抬眸望着他，眼中有不可诉之于口的温柔哀凉，口中却清楚答道："不。"
"能否给我一个理由？"
"我既然享受了他的荣华，怎么可以在他落魄时背弃他？"
"我以为你会说爱情，但你谈到的是道义。"许辰砂牵牵嘴角。
"爱情其实类似于某钟瘟疫，我自小渴望的不过是安稳的生活。"程令说道。
有的话，可以宣之于口。
有的话，只能永远缄默。
"我对你觉得抱歉。"
"应该埋怨你的吧，但不知为何对你总怨不起来，但是－－那并不代表我认同你的做法。毕竟－－有失磊落。"程令认真说到。
"恩。"
"你也真是的，"程令没好气地笑："老爷子那么好面子的人，你也真是一心让他没脸做人了。"
"在中国做新闻出版，最忌讳嘲弄政治。许老先生一向标榜红色儒商，我偏要把那顶帽子给他摘下来踩一脚。"许辰砂嘲讽地浅浅一笑。
程令欲言又止，心里有隐隐的忧虑－－许辰砂行事不肯给人留半分余地，他要的不是赢，而是把对手逼上山穷水尽万刃绝壁，这样，真的不是不危险。
程令回到许宅已经近中午，家里异常冷清。
许老先生不在，那两个躲在家里装鸵鸟的家伙居然也不在。
正觉得奇怪，管家陈叔匆忙赶过来道："老爷心脏病发，连夜送医院去了！"
程令急忙赶去医院。
病房里许老先生戴着氧气面罩，双目紧闭。
旁边坐着面色如土的许停云和许沁霜。
看到程令，许停云站起身，用力抱住她。
"对不起。"程令道歉。
"爹爹他......"许停云哽咽。
"我刚问了医生，这一关已经撑过去了，也算万幸。"程令吁口气。
许沁霜默默流泪。
许老先生病重的消息立刻传了出去，许氏的股票又往下跌了几个点。
坐在电脑前的许辰砂，削薄嘴唇微微一－－毫无疑问，这是继续吞并许氏的最好时机。
他已经成功地把许氏挤出了出版业，接下来的目标是许氏旗下的两家报纸。
目前许氏已经失去了行政方面的助力，但它的报纸还是有相当大的市场覆盖面。
那么......这一局就从市场入手吧......许辰砂勾出一抹阴冷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