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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彼岸(1)

“这张脸修得好么?”

问话的是一个鹰勾鼻男人,身材高大魁梧,眼神却颇为阴鸷晦暗。长生站在紫颜身后向榻上觑了一眼,血肉翻滚的一张脸,早辨不清眼口鼻,慌忙收回目光镇定心神。

紫颜搬过那身躯,拾起冰凉的手,又在那团血肉上摸索翻看。他身子一挪移露出些许空隙,长生不小心看多两眼,忍不住喉间作呕。这时长生体会出紫颜不沾荤腥的好处,若时常要给死人化妆,尤其是见识死状极惨的面容,谁能咽得下肥腻的红白熟肉?

“这生意我接了。”

紫颜一锤定音,那鹰勾鼻男人立即欢喜起来,躬身长拜称谢不迭。等长生送完那人回来,紫颜洗净了手坐在那身躯前闭目沉思。

“你看出什么?”紫颜问他。

长生不想少爷会考问,忙从上到下打量仔细,方道:“这人是男的,大约……三十多岁,身体强壮……不知谁和他有深仇大恨,把他的脸毁成这模样。”

紫颜搀过长生的手,按到那身躯上,道:“此人全身僵硬,小腹鼓胀,尸斑以手压会褪色,起码死了五个时辰。”他手中突然闪出一片精光,一把锋利的小刀划破那人的手臂,极缓地流出血来。“有血流而出,这人死了一日不到,还新鲜得很。可惜这刀伤不是别人划的,是他自毁的。”

长生骇然缩手退步,后怕地摇手道:“少爷你别说了!我头回见死人,一时不惯,你容我缓缓。”

紫颜横过一眼,素净的笑容像莲花一般盛开,一声低低的叹息从花心传出。长生羞愧难当,红了脸走近他,大了胆子去瞧那血迹斑斑的尸首。

这真是个不幸的人。长生看清了他血污的脸,数十条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的刀痕横贯其上,每一条翻飞的伤痕都暗示执刀者的坚毅。长生咽了口唾沫,在紫颜赞许的目光下拾起他的手。指甲剪得十分整齐,右掌结了四个干净的茧,指节结实有力,该是懂武功的高手。

致命的一刀劈在胸上,碗大的血洞黑黝黝像张开的口。紫颜用刀片割破袍子,露出里面被铰烂的血肉。“唉,可惜你我不懂武功,看不出这回旋刀法究竟是何人所劈。”

“少爷可是在猜想刚才来人的身份?”

紫颜点头:“他言辞闪烁,说这是被盗贼所伤的朋友。其实这人自残身体,为的不过是掩藏身份。那么这两人的身份就极可疑。不但如此,这刀法霸道刚猛之至,劈得出这刀法的人也绝非等闲。我是越来越好奇了。”

他拉了长生的手放在那张脸上。手下棱角分明,突起的骨头戳得长生心寒。

“这块横骨便是催命的符咒。”紫颜淡定地道,“躲不过的血光之灾。”

长生情不自禁摸摸自己的脸,连叹息都是冰的,宿命还是巧合,天意或者人为。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也有过一块不吉祥的骨头,被硬生生抽去了,犹如修改命运。

怕紫颜看出他又在胡思乱想,长生干笑两声,强作镇定地取了绢帕,把榻上被血衣染污的地方拭净。紫颜见他不惧那死尸,便放心离开了。

等紫颜一走,长生颤抖的手又按上那人的脸,混乱且迷茫。血迹早干了,他的手抚过硬梆梆的伤口,像钝刀吱吱在磨。他似乎听到骨折的声音,心惊肉跳地松开了手,几步跳离了榻边,远远避开那个不幸的人。

晚间,长生吃饭时仍想着那张脸,被毁去的是怎样的容颜,背后又有如何惨烈的故事。他出神地嚼着菜饭,手一抖,差点把汤送到鼻子里,惹得紫颜轻笑不已。

“在想那人的面相?”

长生应了,问:“少爷,你我的面相可算好?”

紫颜摇头,“我的样貌过于妖冶,由面相看亦不是长寿的命。你便不同,从此后会多福多寿,安康到老。”

长生讶然推盘,停箸茫然。紫颜含笑看他,竟露出顽皮的笑容,“人活成老不死有什么趣味?风光五十年就足够了。我不要长命,我要好看。”

可是,他怎能失去少爷。长生忽然心慌起来,涩涩的苦从嘴里渗出,身子疲倦得犹如远游而回。他无力地倚在桌角,抬头看紫颜。少爷平静的面容就像瓷器玉雕,烛火在他脸上折射剔透的光芒。是这样完美的少爷啊。

长生不敢设想春花凋残、秋叶枯萎,他要把这片刻的容光都留住。

“我想学易容。”他突兀地说了这一句。是的,唯有他学会易容,他才可能改变紫颜的相貌,甚至命运。

紫颜诧异地望他,半晌,才听懂了,欣喜地站起,拉了长生的手飘然转了一圈。

“你终于肯学易容了,真是难得。”他俯看长生稚嫩坚决的眼神,听见他怦然跳动的心。由今日起继承这充满魔力的妖术,是非真假就在针线与刀石中消磨、书写、偷换。

紫颜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掌上,平摊开,严肃地道:“我将倾囊相授,你切莫辜负了我。”

切莫辜负。长生痴痴地凝视紫颜,他的心犹如饥渴的土地,正期盼一场倾盆的雨露。

凤灯下,香案上,紫颜摆出一幅幅帛画。先是眉、眼、鼻、唇、耳,再是五官齐备的面容。无数的脸面呈现在长生面前,零零落落仿佛前世今生的片断,每张面孔后各有故事。脉络隐藏命运,线条向上或者向下,就是截然两条道路。

长生摸索那些帛画,像雏鸟奋力振翅等待飞翔,眼睛里渐渐放出光彩。

“把这些记熟了,再看我亲手易容就简单得多。”紫颜微笑,循循善诱,“今晚,和我一同帮那人改容。”

饭后,长生随紫颜进入瀛壶房,熏风解秽,悠然飘身而过。他头皮发麻,看少爷抽出针、刀、线、剪并各色染料,俏粉娇泥,摆了满满一桌。搬正那人的脸,紫颜先抬起死人的左手,问:“你看这里有何古怪?”

死者紧紧握拳。长生愕然指出,道:“莫非此人死时极为悲愤?”紧扣的左拳骨节尽突。要怎样的决心才可将一生抹杀,于血肉翻飞中勾却前尘。长生哀哀地看了那没脸的人,想,若此刻在榻前是他的至爱亲朋,会是怎样肝肠寸断。

紫颜摇头,“不然,这不过暗示他是自杀,在被擒之前宁愿自毁容貌、自割喉舌,也不想被对方拿住招供。”

这人手持利刃,自伤身体必然用尽全力,故左手会不自觉紧握。长生想通这点,崇敬地望向紫颜。想不到这些仵作刑狱之事,少爷亦所知甚详,可见易容一道博大精深,先前对此道的鄙薄不由渐渐消除了。

“回旋刀,回旋刀。”紫颜喃喃念着,那伤口如张开的花蕊,把人肉割成一棱棱的,惨不忍睹。“只一刀便能血花九出,当今天下没几人有此功力。”

长生悚然一惊,回想那鹰鼻男人阴戾的相貌,泛起难言的窒息感。

紫颜叹了口气,道:“此事疑点太多,叫萤火来。”

萤火。又是那个讨厌的石头人。长生不情愿地应了,提了灯慢吞吞穿过庭院,来到萤火住的沉珠轩。

浮香暗动,清冷的月光照在轩外的池塘里,别有种幽寒肃穆的气氛。扑的一声,有蟾蜍蓦地跳入水中,翻起水声吓了长生一跳。他缩了缩脖子,左右犹疑地看了看,远远立在门外拉长嗓子喊:“萤火,少爷叫你--”

萤火躬着身从轩里走出,俊秀的脸死气沉沉板着,没有一句言语,默默跟在长生身后。长生忍不住,别过身趋向他。萤火剑眉一挑,双眼如狼戒备发光,反把长生一肚子的话噎了回去。

长生没好气一甩袖,这个萤火向来只比死人多一口气,居然敢给自己脸色看。罢了,由他去少爷面前出丑,没必要和他碎叨少爷的想法。

紫颜把那人胸口的刀伤清洗干净,便于看明用刀深浅并刀劲分寸,他凝神冥思的时候,萤火进来了。

“当今武林,谁有这等功力?”紫颜问完,半晌无声,却见萤火跪倒榻前,捧了那人的手,两行泪无声在流。

他的泪在烛火中闪耀,晶莹如星烁,那一刻长生仿佛听见他浓重的喘息声,悲哀的心里也在滴着泪。萤火突然在长生眼前活了过来,沉峻轩昂的眉宇背后,长生看见了棱角峥嵘。

他就像一柄铮铮宝剑出了鞘,剑锋吞吐青光,即将刺破黑夜的寂静,把幽远岁月里的隐秘往事一吐而尽。

紫颜挥了挥手,萤火倏地收了泪,平静地道:“这是呜咽刀所伤,九曲回肠十三刀的第二式,宣城杜鹃。”

头一回,长生觉得萤火如踏歌而言,沙沙的声音像是碎桑叶于指尖摩娑起舞,竟说不出的魔幻动听。他讶然地盯着这个一向不讨喜的人,诧异他说的话和迷人的嗓音。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紫颜一字一顿地吟哦,萤火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匍匐地上像是在哀求。

长生隐隐觉得事出蹊跷,却见紫颜肃然起身,把房门关了,挑亮灯心看他。

少爷的神情颇有醉里挑灯看剑的意味。长生的心一紧,知他要说重要的话。果然,紫颜道:“刺这刀的人想找望帝,你可听过他的名字?”

长生茫然摇头。萤火伏倒的身躯越来越低,就要没到尘埃里。

“多年前,望帝是雄霸武林的一位枭雄,赫赫有名的玉狸社首领。那玉狸社也是人才荟萃之处,上为皇帝老儿清除朝野障碍,下为江湖各色帮派打探秘闻隐事。终于有一日,望帝手中掌握太多的私密,明里暗里都有人看他不顺眼,遂被多方追杀,死无葬身之地。”

长生被这传奇人物搅得心痒,神往道:“既是如此,为什么对方还想找出望帝?”

“可能他看出这人与望帝有所牵连。”紫颜顿了顿,有意无意瞥了萤火一眼,“呜咽刀是照浪城主的镇城之宝,想来,他一定很想知道这人的相貌。”紫颜抚过死者的面容,长生屏息吞声,仿佛他的手移过便会生出花红柳绿,还原出那人的本来面目。

萤火呼吸急促,像是满钵的水就要倾出。长生奇怪地斜睨他一眼,见他锁了眉向紫颜猛然一拜,竟决绝地向外走去。

长生的心被敲了一下,刹那间明白过来,吃吃地问紫颜:“少爷为什么要问我?你想问的分明是他。”想到萤火仍比自己有用,长生心里苦恼叹息着,恨不能走入江湖历练一番,让少爷刮目相看。

“我以为,你是真的明白。”紫颜摇了摇头,继而拿起针线,漠然敛容,开始勾画往昔。

长生被这句话击中,他究竟错过了什么,少爷想他明白的是什么?他回望萤火消失的方向,忧郁地沉思。

等他于混沌中再度凝望紫颜,半张脸已经修补成形,赫然现出那人的轮廓。他不关心那人的模样,只惊叹紫颜宛如神助的针功。紫颜抬手扶了扶额,一滴晶汗从秀长的睫毛滑落,“啪”,滴在那人的伤口里,丝丝渗了进去。长生慌忙取了绢帕,替少爷将额头汗水擦拭干净。

萤火于此时突然闯回,一身远行的服饰,背上伏了包裹,冲紫颜扑通跪下。

“请先生放我走。”

“你自己要走,这天下谁留得住你。”紫颜淡然说道,捧起那人的脸,“你来看看,是不是这个模样?”

萤火恻然一望,漠漠中有莹莹灯火如豆,曾经的欢颜如今冰冷刺骨。他吸了口气,忍痛答道:“先生若把他交出去,只怕有更多人要死于非命。”

“啊--”长生不禁退了一步,终于知道了萤火竟是望帝。为什么他可以如算命先生,知晓无数人的过往,只因他是昔日玉狸社之主。

“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或者,你宁为玉碎,不肯苟全?”紫颜说到后来,声色俱厉,“我费了那么多时日打造你的心性,不想你仍是如此火爆急躁,不堪一试!”

萤火伏倒在地,咽不下这口气,哽在喉间的刺戳得他生疼。

“盈戈的相貌如果复原,照浪城就会找出他们的落脚处。我……不能再害他们!”他牙关打着冷战,格格作响,像坚冰互相敲击。

“那你就让他这般没面目地去见阎王?”紫颜断然说道,“我不管他是谁,既是接到手的生意,我便照主顾所求,如他所愿。”

他忽然飞针走线,手下不停,绚烂的手势织就群鸟扑翅。萤火痛心地目睹盈戈残缺的脸面一分分补全,点点血色自骸骨上残褪消散,替之以均匀丰满的温润肉色。火光跃动下,那张脸终有了生气,除了微阖的双眼外,连厚实的唇亦闪动流光,似乎将要开口。

盈戈。萤火不禁茫然站起,遥望死去伙伴的脸。恍如重生。生前他极爱笑,那眼角的笑纹竟都历历在目。可是他也老了,额头的长纹是萤火不熟悉的,还有那凹陷的眼窝。有多少年未见了呢?他竟老了。

唯有劈面这几刀,一如旧日的果决。他说,我必是最好的刺客,如聂政。那时萤火尚是恣意江湖的望帝,皱眉说,,照浪城主武功卓绝,你不是他的对手。盈戈笑笑,我必提他的头来见。

那一战血染大江。盈戈提来了照浪城主的头,可惜竟是个替身,功亏一篑。望帝知道,最好的时机已逝。忍,便是心头一把刀,他要所有的人忍下去。

但这么多年过去,盈戈没有忘记。再次出手,他没能刺死照浪城主,却依旧完成诺言,自毁容貌。是这样一张无愧天地的脸。萤火惶恐地惭愧着,他居然为了偷生,想让这张脸冥然消失地下。

可是,不仅是他一人的命。玉狸社自他去后,全部隐于市野,外人只道烟消云散。这盘根错节的纠葛,若是因了盈戈的暴露被全盘挖起,后果不堪设想。想到此处,萤火再也坚持不住冷峻,宁愿委曲求得紫颜相助。

长生盯了萤火看,他就像一堆碎了的白瓷,过往再光鲜亮丽,今时不过是容易伤手的破烂。稍不小心,去捡的人就要割破手指,少爷大概如是想。

可是长生突然想去捡起这堆碎瓷,拼贴成往日的桀骜。少爷一直做的,不也如此?把残旧废弃的容颜换去。长生一念及此,伴了萤火跪下,恳求道:“长生请少爷饶萤火一回。”

紫颜并不理会,喃喃说道:“血肉中夹有丝棉,他先前是以黑布裹面,等照浪城主出手后发现其武功远高于想像,他自忖无法逃生,因此下决心毁容。他脸部伤痕起手重、收手轻,最后一刀横贯鼻梁,想是不堪其痛,故斩得歪了。此时他胸口已遭重创,而对手认定他必死,没有追击,给了他自我了断的时机。”

他的声音带了薄薄的惋惜,像爱怜一朵花谢,将它抛诸流水。

然后,他望着跪在地上的两人,幽幽地道:“那么,你们想让他生就什么容貌呢?”

长生心头突跳,少爷竟有松动的迹象。他觑了萤火一眼,因自己的几句话,萤火周身的剑光更明亮了,他甚至看见锋利的边缘正烫他的眼。长生收回目光,心里有偷偷的喜悦,仿佛和这个古板寡言的同伴,有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

交货的日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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