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文儒雅中裹携的一丝肃穆威严消散后,自信而随意转变为亲切热情,牧霖手指微动,放下锈剑,紧绷的心头略微松下。
“鄙人林动,师弟萧炎。”
长衫剑客抬手作揖,自报姓名。
如此反转的态度,让牧霖有些错愕,但自然不会失了礼度,随即欠身团手还礼道:“小子牧霖,妹妹依依,兄弟泥鳅。”
这个叫林动的剑客闻言目光亮了几分,他颇有兴趣地注视一眼被牧霖称为兄弟的似狼似虎高大凶猛的泥鳅,似乎想到什么,有些震惊,又将心头一抹震惊掩藏的极好,投以善意轻轻点头。
林动转眼暼见被昏弱火光点亮的院中有座新建的坟头和一块木碑时,他俊俏如模子刻出来的脸上笑容迅速消失,眉头微蹙下颔微抬喃喃道:“一窝蛇鼠孽畜,做尽伤天害理事。”
虽是低声轻喃,但依旧传进牧霖耳朵。
听闻林动这句话,牧霖微微发怔,眼神顿时如剑芒刺破空气,余光如刃一扫那已经熊熊燃起的火堆,紧了牙根再长吁口气,尽量将声音放的平淡自然:
“蛇鼠狠起来,咬人可是真的疼呢,稍不留神,便不留命。”
林动稍稍眯眼,他从未见过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眼神能够如此淡漠锋利,毫不藏拙,是源自剑刃断裂骨头的那种锋,是打磨到蹭亮耀光的利器的利。
收回惊讶,林动安慰说道:“南国败兵尚有余党残留,不曾想这些满蛮子仍不思过,反而更加猖獗,这事发生在小兄弟身上,又着实令人心寒。不过,风动灯熄,叶落归根,逝者安息,望小兄弟切莫过悲。”
随后,一旁久不作声的萧炎微仰下颔,深吸口气,薄唇微张吐气叹道:“如此之事,我们也有责,竟是漏下这些杂鱼,让其伤了小兄弟的家人,实在惭愧。”
牧霖自然不可能不识趣的去怪罪他们,他没这个资格更没这个想法,只是以沉默不语来应对。
林动略带歉意再次团手鞠了一礼,看着杂乱不堪的院落,开口问道:
“小兄还打算在此住下?”
“老爷子去了,这地方自然不再待了,明日便打算离开这片暮山。”
牧霖说道:“只是暂未决定去哪。”
身后的依依走了出来,依旧用小手扯着牧霖的胳膊,扬起小脸盯着牧霖的下巴,似有些意外他说的话。
想起早先在屋里他对着坐在狼皮被褥上的老爷子磕那个头时,牧霖心中便已经决定要离开。
再者,老人生前常盼着他们能走出这片山脚,毕竟不可能在这小小山脚待上一辈子。
幼时老爷子总对他说这世界有多么多么大,有无数有趣事,他最喜欢听的便是老爷子常讲那些修行者有多么厉害,世界上有个地方叫剑宗,又有个地方叫剑冢,
犹记八岁那年,老爷子在垃圾堆里捡到的一把破铁剑,说是宝贝,惹得他整天抱着铁剑打磨,却始终锈迹斑斑,待年龄大些后才理解那不过是老爷子为了寻他开心随口编出来的话,至今那把剑还被他握在手中。
出乎意料的是,锈剑今天却无比锋利,他清晰记得锈剑破开刀疤脸的朴刀,紧紧锲在其头骨里而生出惶恐甚至惊悚的样子,从而对锈剑多了一些看法。
牧霖用无名指轻触下锈剑参差不齐的剑柄,恍然出神。
林动轻耸肩头,拂袖挽了一把夜色,柳眉舒展,看着牧霖,一双有型的柳叶眼挑起说道:“不知牧霖小兄弟可愿随同我们一路前往帝都?”
闻声牧霖一惊,帝都便是乐都城,自小以来他最向往的地方,向往老爷子口中的剑宗,向往山外的天地,向往只手遮天的修行者,向往舞风弄雨的诸天万法……
牧霖心喜,但脸上却没表现出什么,下意识低头看了依依一眼,从那张小脸上看到犹豫不决的表情时,他对林动略施一礼尊敬道:“多谢林大哥美意,只是经此事故,家妹尚且……”
“这是自然,我会给小兄弟点时间做出决定,就算来弥补这次的疏忽。”林动打断道。
牧霖应声点头,扯着依依的小手往屋中走去。
林动和萧炎缓步往马车旁走去。
……
进入左边那间简陋茅草屋,依依开口问道:“牧霖,真的打算跟他们离开?”
“他们是要回乐都城,那可是帝都,整个昭平乃至整个大陆最繁华一城,谁不想去?好吧,就算你现在不想去但我们早晚都要去的,这还不得看你怎么决定不是。”
懒散坐在床沿,放松下紧绷的身心,感受隐隐作痛的肩头,牧霖有气无力缓声吐气说道:“咱家小妮子自小有爷疼有哥疼,平常有事谁说了算?不还是你咧。”
上前两步坐到牧霖身侧,依依咧嘴嘻嘻笑,愁容凄面一举消散,生怕开出朵花儿来才对牧霖皱皱鼻子道:
“我才没说不想去嘞,人家可是惦记你那金玫瑰簪子好久了,还有小时候你整天讲的那些什么弄玉胭脂啊,蝴蝶水粉啊,去城里可都要给我买。”
“哦,对了,还有散花水雾百褶裙!”依依两眼放光,补充道。
一旁劳累一天的牧霖身子刚放松又再次紧绷起来,瞠目结舌道:“小时候的事情,你咋还记那么清楚,一提到这些脑瓜子就机灵!——不过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会给你买的,但也总得赚到钱再说,不然把你哥我给买了都不见得买的起。”
“咯咯咯。”
依依盯着牧霖提袖直抹虚汗的样子轻笑出声来,露出洁白如嫩豆腐的米米细牙,两边挂着较深的酒窝。
抬手揉了揉依依扎着垂平髫的脑袋,牧霖牵强笑笑,心里却是高兴的紧。
高兴的是依依能这么快摆脱今日所束缚上的第二道阴影,让他疏了口气。
想起依依刚被老爷子和自己领回家时,醒来后竟是哭了整整三天三夜,如何都止不住,嗓子变得嘶哑就像冬日枝头啼叫的寒鸦,眼睛变得红肿就像腊月年节高挂的笼灯,直到再次哭昏过去。
老爷子和牧霖在依依身旁足足守了半个多月,方才见她心情好转,肯开口说话,让他们大喜。
可谁知刚好几天的依依又得了一场重病,整夜高烧不退,小脸烧的滚烫无比,他和老爷子背着小妮子顶着寒冷月色去较远的村子,黎明才算找上大夫。
也自那以后,依依变得体弱多病,身子骨也比常人瘦小一些,可谓是命途多舛。也正因为依依自小命苦,所以老爷子和牧霖才对她疼爱有加。
屋里烛火将四壁照的通明,依依脸上笑意稍霁,四处张望有什么可收拾的,显然已经赞同牧霖的想法。
“泥鳅,家伙事儿带上,咱搬家。”
突然,牧霖摆手对眼巴巴看着两人的泥鳅说道:“记得把狍子带上,想必在乐都城能换上不少银子呢,毕竟那儿没大山,这些野味可稀罕着嘞。”
泥鳅摇摇尾巴示意同意,转头走向院中。
……
马车旁,林动和萧炎正小声又严肃的讨论什么。
“师兄,真的要带这两个孩子到帝都?”萧炎回想林动刚才的话,有些诧异。
“牧霖这个孩子很不错。”林动眯眼沉声回道:“也许他可以跟我们一样呢。”
“怎么看他都是个普通人,你说他跟我们一样?是不是过于高评了。”萧炎微蹙眉头。
“这般年纪便能杀死南国那些在战场上无数场厮杀沐血而活下来的人,而且还不止一个,就已经很不凡了。虽然现在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能跟我们一样,但以他的表现,我觉得够格。”
萧炎捉摸方才牧霖一直横在身前的锈剑,眉心皱的更深而辩驳道:“比别人多些警惕?多些漠然?还是多些礼貌?师兄,你知道我们前些年经历过些什么,他表现的再怎么稳重成熟,但终究是个孩子,难免会有哭鼻子的时候,或许……他将面临的是生死问题。”
“对啊,就像当时的我们一样。”
林动莞尔一笑如同一个孩子,负在身后的双手两只拇指相互摩擦,想着和萧炎刚进剑宗的日子或是说还没有正式进入剑宗的日子,刚好他们的年岁与牧霖差不多大。那时在剑宗修行可是天天哭鼻子,一天要哭上三次。
晨光熹微时,抱着最简单的剑谱盘膝打坐观看聚气修行。
烈日炎炎时,抱着最简单的剑谱盘膝打坐观看聚气修行。
星辰漫天时,抱着最简单的剑谱盘膝打坐观看聚气修行。
纵使那些是最简单最基础的剑谱,纵使那是最简单最基础的修炼法门,入目时刻却如同刀绞般,在脑海中不停鞭策抽打,直至烙印下一道道疤痕,疼的让人忍不住揉脸痛哭,在生死间徘徊无数次。
但他们不曾放弃,如此艰辛痛苦的入门修炼,整整持续半年,半年来,眼泪都干涸,脑海中的明疤却也化为念力,步入修行者的阶层,倒也正式成为剑宗的最底层的四代弟子。
八年之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剑宗里修得己身,方才从四代弟子晋升到三代弟子。
而有多少人能进入剑宗?又有多少人具备修行的根骨?千里甚至万里挑一。
萧炎此番辩驳倒不是看不起牧霖,他只是觉得普通人就应该过普通的生活,又或许他只是想让牧霖免受那种不为人知的艰苦。
修行者虽众生向往,但能修行的却是少之又少,萧炎并不对牧霖抱太大希望,但也没有与林动继续辩驳下去。
两人看着无星无月的暗夜下不时渗透出温暖烛光的茅草屋,以及投影出来的人影,所思各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