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落了一场短暂春雨。
清晨，僻静小院里那簇葱翠绿竹更加通透，有滴水珠从一片竹叶上滚落，把旁边一个月季花苞砸得松散了些，然后轰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屋里，躺在床上的李青石浑身一颤，睁开眼。
他做了个梦。
他梦见狗子跟黑丫哭着跟他说：“石头哥，我想回家。”
他梦见刘老头儿满脸得意冲他笑：“吃苦头了吧？谁让你非去老君山学武，跟老子学不是挺好？回来吧。”
他梦见老灰使劲摇着尾巴扭着屁股朝他跑过来，没跑几步就自己把自己绊了一跤，摔得满脸都是血。
他吓得一哆嗦，然后老灰不见了，老刘不见了，狗子跟黑丫不见了。
原来在做梦。
少年坐起身，神色茫然，呆呆盯着墙上那个“道”字。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觉得脸上湿腻腻的，咧嘴一笑，伸手往脑袋边上推去：“老灰别闹。”
推了个空。
少年回过神。
老灰早就不在了呀。
他用力揉了揉脸，下床的时候悄悄把手上湿腻抹在裤子上。
虽然屋里没别人，可自己都觉得丢人呐。
身上的伤好多了，但还是很疼。他小心翼翼挪到桌边，搬了个凳子坐到窗前，自言自语道：“真没出息，这么快就想家了。”
刚嘟囔完这一句，何清流拎着食盒进了院子。
他见李青石又坐到窗前往外头看，大笑起来，说道：“你怎么这么喜欢往窗户边上凑？你这模样瞅着就像闷在深闺伤春悲秋的小娘们！”
李青石瞅了他一眼，有心骂句：“你他娘的才是小娘们！”想了想忍住，毕竟人在屋檐下，让着他点。
何清流进屋放下食盒，招呼李青石吃饭。李青石道了声谢，刚在桌边坐下，何清流忽然盯住他眼睛，提高嗓门道：“你哭了？”见鬼一样。
李青石恼羞成怒：“放屁，你才哭呢！”
何清流露出一副欠抽笑脸道：“别蒙我了，眼珠子都红了。”
李青石收起羞怒，夹了片青笋送进嘴里道：“昨晚没睡好。”
何清流将信将疑，盯着李青石的脸使劲瞅了一阵，说道：“为啥没睡好？想家了？”
李青石喝了口粥道：“疼啊！你让那胖老道踹一脚，你也睡不好。”
何清流愣了愣：“你，你叫五师叔祖啥？胖，胖老道？”
李青石手一哆嗦，这小道士说话随意，自己也被带的随意起来，那胖老道可是老君观辈分最高的师祖之一，这下说秃噜嘴，别又挨顿揍。
正想着怎么补救，何清流忽然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你这称呼我喜欢。”说完嘿嘿笑起来。
李青石有点头疼，转过话题道：“昨天你把这本剑谱落这了。”指了指桌上那本“天下无敌剑法”。
何清流大咧咧坐到一张椅子上，说道：“忘跟你说了，这剑谱就是拿给你的。”
李青石愣了：“给我的？为，为啥？”
何清流瞪眼训斥道：“哪那么多问题？给你你就拿着！”瞥眼看见李青石有点走神，想起师父的叮嘱，忙说道：“你可别多想啊，虽然这剑谱只能老君观弟子练，但老君观可没打算收你。”
李青石听他说完更懵了，问道：“那为啥给我练？”
何清流有点郁闷，除了打算把你收进老君观，还能为啥？可师父不让说呀，正想再训斥他几句糊弄过去，忽然一拍大腿：“这是给你的补偿！师叔祖把你打伤，自然要给你些补偿。”压低声音道：“师叔祖何等身份？他把你一个小辈打成重伤，这事传出去可有损老君观名声，所以给你这本剑谱，就算是……对，封口费！”
李青石哦了一声，娘的，挨一脚就能换本剑谱？不管是补偿还是封口，老君观还是挺讲道理的嘛！这要是碰上不讲道理的，说不定就杀人灭口了。
何清流看着李青石手捧剑谱的欣喜模样，得意非凡，觉得自己脑子转的真快，这番说辞，简直就是天衣无缝！他忽然想起什么，神秘兮兮把脑袋凑到李青石跟前小声道：“这可是老君观一流绝学里练起来最容易的一本，你用心些，要是连这本都练不会，那可就丢死人了。”
李青石半信半疑，要说这本剑谱是老君观里练起来最容易的一本，他信，要说这本剑谱属于老君观一流绝学，他就十分怀疑了。要是一流绝学的话，能取这么个名字？起码要取个类似“清风习剑录”“道门十九剑”这样的名字才像样嘛，就算叫“老君剑”也比这个强吧？
天下无敌剑法。真土！
不过名字土归土，这可是老君观的剑法！
李青石激动的手都有点发抖了。
他动作麻利把桌上的碗筷收起，开始翻看剑谱。现在伤没好还练不了，先熟悉熟悉。
剑谱上画着简易人像摆出剑法招式，关键处用文字作出解释，描述并不详细，却恰到好处。
何清流凑过来，在一旁指指点点喋喋不休：“你看，这招式是不是很简单？招式虽然简单，但你可别小看了这套剑法，等你练会就知道了，威力大得很！你看这招，是不是一看就会？”
李青石翻看一阵，觉得这本剑谱上的招式确实不复杂，再配上文字，很容易就能看懂，但他不打算再看下去，因为从翻开剑谱第一页，何清流就开始在边上叨叨叨，脑袋疼。
李青石合上剑谱，擦了擦脸上的吐沫星子。
何清流正指着剑谱大发宏论，李青石把剑谱合上，他的声音也戛然而止，眨了眨眼奇怪道：“怎么不看了？”扭头瞅了瞅窗外，“这不时间还早么？”
李青石道：“脑袋疼，有点累。”
何清流道：“你伤还没好，就该多休息嘛，老坐窗边装什么怨妇？快回床上躺着去。”
李青石躺到床上，见何清流仍在椅子上坐着，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忍不住道：“你不练武么？”
何清流道：“着什么急，下午再说，陪你说说话，要不你多无聊。”
李青石忙道：“不无聊不无聊，你忙你的吧，别耽误了你正事。”
何清流大手一挥：“客气什么！”然后就开始问些“你为什么练武”“为什么不去读书然后参加科考当大官”“你剑鞘为什么那么难看”之类的无聊问题。
李青石默默叹了口气，闭上眼，觉得还是再睡会吧。
何清流一表人才，跟李青石的男生女相不同，他俊逸非凡的相貌里透着阳刚气，虽然一身青色道袍朴实无华，头上道髻也松松散散，可举手投足都带出一股潇洒，尤其是一双狭长眼眸，十分迷人。
当然，这都是跟他不熟的人对他的观感，要是跟他很熟悉，或者半生不熟，那可就绝对不会这么看，比如李青石。
他这时候就在想，这位小道长人挺不错，怎么就这么碎嘴呢？！
快到中午何清流才离去，李青石觉得脑袋发胀，真想睡觉了。
接下来几天，每天都是何清流过来送饭，送完饭也不走，拉着李青石聊天，到后来，李青石都开始盼着早点养好伤离开后山，就算回不了前山，下山都行。
虽然何清流叨叨叨招人烦，不过也因为这个原因，几天下来，两个少年已经混的十分熟络。
李青石从何清流的絮絮叨叨里了解到，他算半个官宦子弟，他爷爷做过官，好像官帽还不小，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致仕还乡。
何清流很喜欢读书，天分也很好，他的志向本来是考取功名，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但他爷爷死活不同意，读书陶冶性情可以，要做官，想都别想。
后来机缘巧合遇上下山游历的杨照古，被一眼看中，带回老君山收为弟子，至今已经一年多。
李青石经过这几天休养，伤势已好的七七八八，剑谱翻完一遍，开始一招一式演练。
他伤还没好利索，动作不敢太大，只是努力把每一式剑招摆到位，等伤全好了，再连贯使出来。
这是何清流给他出的主意。
这天早上，何清流又拎着食盒来到小院，见李青石正在院里一板一眼练剑，忍不住心里偷着乐呵。剑招谁都能练会，想连贯使出来可就没人能办到了。
一想到李青石辛辛苦苦练完全部剑招，到时候却连不起来的吃瘪傻样，何清流就偷着乐。到时候再老气横秋教训他一通：“你怎么这么笨？老君观最简单的一套剑法都练不会，还学什么武？”想想就开心呐！
何清流举了举手中食盒道：“小石头别练了，先吃饭！”
对“小石头”这个叫法，李青石很不满，总觉得像长辈叫孩子，只是他越反对何清流就叫的越起劲，后来就懒得搭理他，愿意叫啥叫啥。
何清流把李青石扯进屋里，兴奋道：“小石头你知道不？五岳十二洞天的掌门山主都来啦！”
李青石愣了愣，然后哦了一声，问道：“你吃了么？要不要再吃点？”
何清流瞪眼道：“这么大的事，你就这反应？”
李青石翻了个白眼道：“那么大的事，跟我有个屁的关系。”
何清流两眼眨巴几下，挽起袖子准备教育教育这鼠目寸光的家伙，李青石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罗浮山的也来了么？”
何清流愣了愣，点头道：“来了呀。”
李青石又问：“来的人里有没有叫李后福和林雪儿的？”
何清流道：“没听说，那是谁？”
李青石笑道：“我们村的，在罗浮山学武。”
何清流道：“怎么去了罗浮山？太不明智了，你也不拦着点？”
李青石道：“罗浮山怎么了？”
何清流撇了撇嘴道：“跟你一样，鼠目寸光！”往李青石跟前凑了凑道：“听我师父说罗浮山山主柳遗阳带了个得意弟子上山，跟老君观显摆来啦，号称什么罗浮山有史以来练出元炁年纪最小的一个。”
李青石听刘老头说过，练出元炁算是在武道上登堂入室，进了鸿蒙境，本来以为老刘胡说八道，后来问了说书先生，确实如此，有些好奇道：“这么厉害？多大年纪？”
何清流道：“都十六岁啦，厉害个屁！”
李青石咧了咧嘴，才比我大三岁呀……
何清流道：“敢来老君山显摆，不嫌丢人！有种跟我切磋切磋，看我不把那陈有鹿揍成陈死鹿！”
李青石愕然道：“你说他叫啥？”
何清流道：“听我师父说叫陈有鹿。”
李青石有点傻眼，姓陈的原来这么厉害？然后觉得哪里不对，问道：“听你的意思……你也进了鸿蒙境？”
何清流挺起胸膛道：“废话！”
李青石看着他那副欠揍模样，真想出手。
想了想还是忍了。
娘的，鸿蒙境，肯定打不过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