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古不变的朝阳从东方缓缓升起，柔和光线越过苍穹落在老君山前山山顶，无声无息。
一个平淡无奇的老人出现在山顶广场，他笑脸柔和，行走缓慢，同样无声无息，却在极短的时间内吸引了数万人的目光。
因为他是老君观的观主。
因为广场上数万人的队伍里有人见过他。
因为有人惊呼出声。
广场上出现一阵骚动，然后迅速归于平静。
人们开始专注打拳，神色肃穆，就像贡院里拼尽全力答题的考生。
但所有人的心神，都无法抑制地分出一缕放在那位老人身上。
虽然老君观从来没有在上山不足五年的人里收徒的先例，但那并不代表以后也不会有，比如现在。
现在登上山顶的这位老人，就有足够的能力创造这样的先例。
所以他们要把握机会，他们都知道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他们要把自己不俗的根骨和绝世的天赋毫无保留展现出来。
李青石也在认真打拳，但他没有那么多想法，他之所以认真打拳，是因为他每天都在认真打拳。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
但知道了那位老人的身份，听着人们的议论，看着人们脸上的敬畏和热切，他实在是忍不住有些好奇。
所以他偷偷瞧了那位老人一眼。
又偷偷瞧了一眼。
然后他就懵了。
他实在想不明白跟自己吹了半年牛的嫩老头刘潇洒，怎么就成了老君观的观主？
李青石彻底懵了，本来如行云流水的拳势一瞬间僵住，他不再偷偷朝那位老人瞧，而是把整张脸转过去，直勾勾盯着他。
穿着青色道袍的白发老人慢慢走进打拳队伍，似闲庭信步，脸上始终挂着冬日暖阳般的淡淡笑脸，那张沉静笑脸极有感染力，让人心里烦躁去尽，只留宁静。
他意态闲适看人们打拳，如果发现谁的动作姿势有所偏差，就顺手纠正，偶然与人对视，会轻轻点头。
他走走停停，一套拳法快打完时，终于离李青石不远，也终于察觉到李青石直勾勾的眼神。
他朝李青石看去，微一愣神，然后朝他走去。
李青石猛然回神，这回把老人的模样看的清清楚楚，却更懵了。
老人长得跟嫩老头刘潇洒一模一样，就像孪生兄弟，但不同的是，老人脸上皱纹横生，跟嫩老头那张明净的脸一点都不一样。
难道是嫩老头失散多年的亲哥哥？
还是天下之大，碰巧两人长得一模一样？
总不会是嫩老头乔装打扮出满脸皱纹，就成了老君观观主吧？
李青石脑子里正乱，老人走到他身前，问道：“这位小友，有事么？”
感受到老人身上的沉稳和脱俗气质，再想想嫩老头老不正经的模样，李青石终于确认认错人了，于是就有些慌：“没……没事。”
老人轻轻点了点头，温言叮嘱道：“好好练。”
李青石想起自己刚才呆愣愣的模样，有点窘，脸色微红点了点头。
刚才周围的人们见李青石直勾勾盯着老君观观主瞧，都幸灾乐祸在心里笑话他缺心眼儿，就算看见传说中的神仙人物再怎么震惊，难道就能失了礼数？要是老神仙生了气，那可就在山上慢慢熬着吧，能拜入老君观才怪！
后来看见老神仙竟然走到那小子跟前，还跟他说了话，人们立马回过味儿来，这王八操的狗杂碎，心眼儿真多！原来是故意摆出那副傻缺模样吸引老神仙注意！虽然给人印象不大好，起码老神仙知道山上有他这号人了，操他妈的，回头得好好拾掇拾掇他！
这些好汉正在心里咬牙切齿想着怎么整治李青石，就见老君观观主走到坐在地上的杨初一身边，蹲下身问:“怎么不打拳？”
好汉们一下子把心提到嗓子眼。
杨初一受宠若惊，老神仙在跟自己说话？他挣扎着想站起身，可是浑身都疼，使不上劲，刚才听见周围人说这老人就是老君观观主的时候他就想站起来，只是牙咬的咯咯响，就是起不来。
杨初一使劲坐直身体，吭哧半天才满脸通红说出一句:“有点不舒服，没力气打拳。”
老人伸出手去给他把脉，说道:“我看看。”
杨初一下意识缩了缩手，紧张说道:“不碍事，歇歇就行，怎么敢麻烦您？”他觉得自己可没那么大福气让老神仙瞧病。
老人冲他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站起身来，没再说什么。
面对老人杨初一本来就紧张，老人的手落在他肩膀上时，更是紧张的要死，只觉得小腹一紧，好像差点就尿了。
四周的好汉们顿时松了口气，看来这小子果然怕死，以后拿捏起来就不用担心了。
李青石张开嘴似乎想说话，犹豫一下最终什么都没说。
周围的好汉看在眼里，更加咬牙切齿。
广场前面高台上的道士开始准备带领大家练剑，数万人长剑出鞘，摆出起手式。
老人转身准备继续前行，目光从李青石手中的七星宝剑上划过，身形忽然微不可查颤了一颤，又转回目光朝七星宝剑仔细看了看，登时愣住，过了片刻，他收回目光，朝广场外走去。
身为老君观观主的老人步伐依旧缓慢沉稳，但心里已经起了波澜。
他看见那把剑灰蒙蒙的剑身上刻着七颗星辰，北斗七星。
与老君观失去的那把镇山法剑一模一样。
但他心里的波澜不只因此而起。
他是老君观观主，在老君山上修行已逾百年，极少在世间露面。
在世人眼里，他是德高望重的武林名宿，是人人敬仰的前辈高人。
但他心里一直有个仗剑江湖的英雄梦，这么多年一直不曾放下。
所以一有机会，他就会溜下山去到江湖上潇洒一番，对外宣称闭关。
因为他极少在世间露面，所以认识他的人不多，所以他每次去江湖上厮混，不用费事乔装打扮改头换面，只是简简单单把脸上的皱纹抹去。
以他的修为，做到这些轻而易举。
他闯荡江湖的名号，叫刘潇洒。
前不久他刚刚去江湖上走了一遭，认识了一个叫李青石的少年。
那是一个很有人味儿的孩子，他很喜欢这个孩子。
这个长得像个小闺女的漂亮少年说要来老君山学武，算算日子，差不多也该到了，所以他就来前山看看。
虽然他是老君观观主，虽然他很喜欢那个少年，但他没打算给那个少年一条终南捷径。
因为他早就不收徒了，也因为他觉得即便没碰上他，那个少年也一定能成为老君观的弟子。
他这么笃定，不是因为少年骨骼清奇天赋惊人，而是因为别的。
他来到前山，看见那个叫李青石的少年傻愣愣看着自己的呆样，心里偷偷乐翻了。
可当他看见少年手里那把疑似老君观镇山法剑的长剑时，立马就乐不出来了。
同行厮混了半年之久，少年成天背着那把剑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怎么就没想着拿过来看看？
要是那真是老君观的镇山法剑，他娘的不得后悔死？
明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剑骗到手，如今到了老君山上，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不行，打死都不能让师弟们知道自己早就跟那小子认识，否则不得让他们埋怨死？
四下里没人，老君观观主急匆匆往后山走，一路时而呲牙裂嘴，时而咬牙切齿，看那模样，好像恨不得扇自己俩耳光。
…………
前山广场。
练完一遍拳法剑法，破天荒没一个人离开，人们依旧神情专注打拳练剑，直到时近中午，确认老君观观主不会再来，才陆续有人散去。
李青石和杨初一周围零零散散围了许多人，脸色阴沉，在等着他们离开广场，好教教他们怎么做人。
整个上午，李青石都在认真打拳。中午吃过饭后，杨初一已经能站起来，所以下午两个人一起打拳练剑。
等在周围的数十个好汉脸色愈发阴沉。
不管是盼太阳落山还是不落山，太阳终归会落山。就像不管李青石和杨初一害不害怕，都躲不过去。
所以两个少年都没有低头求饶，结结实实挨了顿揍。
那个姓唐的壮汉用脚使劲碾着李青石大腿，冷笑着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觉得凭着自己的小聪明让老君观观主记住你这号人了？”
他脚上用力，直到看见李青石的脸因为疼痛有些扭曲抽搐，这才满意，戏谑说道:“睁开你的狗眼瞅瞅，这里站着的哪个比你傻？要是能抄近道，谁还费劲在这挨日子？”使劲朝李青石小腹踢了一脚。
李青石闷哼一声，蜷缩成一团，含糊不清道:“要打快打，哪那么多废话。”
一群好汉勃然大怒，对着两人又一番拳打脚踢。
打完收工的时候，姓唐的壮汉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对李青石说道:“年轻人呐，要脚踏实地，别老想着那些歪门邪道，否则早晚要吃大亏，爷爷教你的道理，记牢了。”
等他们散去，李青石缓了一阵，扭过头去冲杨初一道:“怎么样？”
杨初一胸腹翻涌，紧紧闭着嘴不说话，过了一阵才冲李青石咧嘴笑了笑:“没事，死不了。”
李青石沉默看着他，本来他笑的时候一口白牙十分惹眼，尤其是在月光底下，但这时候那口白牙黑乎乎的，李青石知道那是血。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青石忽然说道:“要不我下山吧。”
杨初一愣了愣，说道:“不学武了？”
李青石又沉默了一阵，说道:“想不到其他办法。”
杨初一咧嘴一笑:“你没来的时候我也总挨打。”
李青石道:“起码比现在要好。”
杨初一道:“差不多。”
两个少年一时不再说话，过了一阵，杨初一道:“其实还有个办法。”
李青石道:“什么？”
杨初一道:“我向他们磕几个头，然后跟他们一块揍你。”
李青石想了想，笑道:“就这么办！”
杨初一第一次流泪:“凭什么？”
李青石愣住。
杨初一很快又咧嘴一笑:“揍你可没挨揍叫人心里痛快。”
李青石盯着杨初一看了一阵，忽然把头转到另一边，嘀咕道:“早晚让他们还回来！”
过了一阵又嘀咕道:“加倍还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