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仁玕二十三岁，尚未婚娶，在京城独居，以前陆文渊经常把他带到家里来，吃顿家常便饭，饭后探讨探讨学问，品评品评文章。
以二十来岁的年纪，就能与陆文渊这种鸿学巨儒探讨学问，并且时常得到陆老首辅的赞赏与感叹，可见他胸中文墨是何等惊人。
所有与莫仁玕接触过的人，都会被他的才华惊艳，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他为人有些古板，太过于严肃，就算三两个好友私下饮酒聚会，他也一贯不苟言笑，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放松，简直严于律己到了恐怖的程度。
这是大多数人对莫仁玕的印象。
陆文渊最初对他的印象也是这样，后来接触的多了，发现这个年轻人并不是读死书，或者死读书的那一类，在古板的外表下，他其实有一颗敏捷活络的心。
他对很多事物或者事情的看法从来不会拘泥不化，总会有很多新奇甚至大胆的看法，做起事来也并非表现出来的那样谨小慎微，往往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
他是一个满腹才华同时又胆大心细的人。
在陆文渊眼里，除了有些无趣，他堪称完美。
其实“无趣”在陆文渊心里也算不上缺点，他又不与他谈论风花雪月，无趣还是有趣，自然就无所谓了。
只是让陆文渊有些意外的是，他的女儿居然和这个学生十分谈得来，他可清楚的很，他这个独女一向对那些谦逊守礼的文弱书生不假辞色，用她的话说，因为这些人太无趣，可明明莫仁玕比那些书生更加无趣，她为何会对他这么有兴趣？
陆文渊没有去探究年轻人之间的秘密，他很高兴，因为女儿要是找这样一个夫婿，他太满意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或者应该感谢老天？幸亏女儿还没有与他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果真是日久见人心！
像这种品性的人，哪怕才华再高，也绝不能做陆家的女婿。
他这边仍旧有些后怕，他的父亲却还在把女儿往那小子身边推，这叫他怎么能不着急？怎么能不生气？
陆文渊匆匆来到父亲书房，虽然极力克制，语气里却仍带着些质问的意思：“父亲，您是什么意思？难道您想把秋雨嫁给这样的人？”
陆平正在读书，不时拿起毛笔在书本上勾勾画画，或者做些笔记，陆文渊闯进来也没有抬头，他放下笔，翻过一页，说道：“不管遇到什么事，你一向能沉得住气，为什么对上你这个学生，就开始焦躁起来？”
陆文渊早就意识到自己方才面对莫仁玕时的表现有些不对，可他就是控制不住。
陆平道：“你太看重他了。”
陆文渊没急着说话，他在桌旁坐下，倒了杯茶慢慢饮了几口，待心绪完全恢复平稳，这才说道：“难道他不值得看重？”
陆平仍在低头看书，说道：“既然你看重他，秋雨为什么不能嫁他？”
陆文渊没说话，因为他不相信父亲会不知道为什么。
陆平翻过一页书，抬起头来看向他道：“若他肯为秋雨回头，不就又变回你原来的那个学生？你原来不是很想让他做你的女婿么？”
陆文渊摇头道：“变不回去了，父亲应该比谁都明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道理，就算他肯为秋雨回头，恐怕也只是一时。”
陆平道：“对我们来说，一时就够了。”
陆文渊有些吃惊，脸色变了变道：“那秋雨怎么办？难道您想拿秋雨的终生来……”
陆平打断他道：“我不会拿秋雨去做交换，只是顺其自然罢了，若秋雨想嫁，那便嫁，若秋雨不想嫁，那便不嫁。”
陆文渊沉默了一阵，说道：“那也应该提醒她，让她知道莫仁玕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平揉了揉太阳穴，说道：“莫仁玕做过什么，她都知道，若她足够聪明，就用不着我们提醒，若她不够聪明，就算我们提醒，以后遇到类似的事，难道能次次都提醒她？我总有一天会死，你总有一天也会死，她终究要靠自己。”
陆文渊明白父亲的意思，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却又觉得很没道理，因为嫁对人是一个女人一生幸福的根本，他完全可以在有生之年，给女儿选一个品行高洁的夫婿，然后把她的后半生交给他，这样一来，她就不一定非要靠自己，就算笨些也无妨。
然而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没有说话。
陆平也不再说话，使劲揉捏太阳穴，似乎用力太大，一双老手有些发抖。
陆家世代为官，奉行“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为了天下万民，为了江山社稷，皇帝在他们心里都可以变得不那么重要，何况家族里的一个女人？
只是他们真那么绝情么？
若真那么绝情，父子两人为什么要说这些自欺欺人的话？
而且还假装信了？
…………
陆家有一座小小花园，这座花园真的很小，连个池塘都没有，只种着些花卉，绿竹，青树。
虽然很小，却精致清幽，别有一番韵味。
青树下摆着一张书案，陆秋雨正借着一天里最后的暮光抄书，已经抄完几页，纸张散乱在桌面上，乱七八糟。
十八九岁的少女略带些慵懒坐在那里，奋笔疾书，她微微侧着头，青丝垂落，露出一段白皙脖颈，浑身上下落满金黄色的余晖，光彩动人。
丫鬟小晴火急火燎跑过来，打破这里的幽静，她一路跑得很急，鼻尖上渗出细密汗珠，惶急叫道：“小姐小姐……”
陆秋雨用笔杆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说道：“不是说好了么？没人的时候叫我秋雨女侠！”她手里的毛笔刚蘸了墨，这一敲，笔尖往后一翘，一滴墨汁正好落在她额头正中，如美人梳妆时点的胭脂。
小晴啊呦一声，扯过一张白纸帮她擦了擦，擦了几下墨汁是没了，整个额头却被抹的黑乎乎的。
陆秋雨也不在意，问道：“怎么慌里慌张的，我爹在做什么？”
小晴本来还在替她擦着额头，听她一问又啊的叫了一声，缩回手道：“莫……莫公子来了，老爷跟他说话呢，我不敢离得太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可老爷明显让他气着了，哼！那莫公子果然变坏了！”
陆秋雨低下头接着抄书，说道：“莫仁玕？他本来就很坏啊。”
小晴瞪大眼道：“小姐……秋雨女侠早就知道他很坏？那怎么不告诉老爷？要是告诉了老爷，老爷就不会总把他领到家里，要是不总把他领到家里，他在老爷心里就没什么特别，就跟其他那些学生一样啦，就算背叛了老爷，老爷也不会这么生气。”
陆秋雨下笔如飞，头也不抬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说他坏是因为他老装正经。”
小晴想了想道：“那就是虚伪呗？他都虚伪了，能是好人？小姐……秋雨女侠早该提醒老爷的。”气愤愤道：“老爷脾气也太好了，竟然还肯搭理他，要换了我，我早就……”说到这里忽然停住。
陆秋雨仍旧下笔如飞，笑道：“早就什么？把他轰出去？”
小晴偷偷推了推她胳膊。
陆秋雨抬起头来，看见老管家带着莫仁玕走过来，愣了愣。
老管家冲她躬了躬身，说道：“小晴，老爷找你有事，跟我来。”
小晴答应一声，有些不情不愿跟着老管家出去，瞧那模样好像生怕自家小姐被这坏人欺负了。
莫仁玕对老管家作揖致谢，等他直起身来，陆秋雨笑了笑道：“来了？”
莫仁玕嗯了一声，嘴角轻轻翘起，露出一个旁人从未见过的温和笑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