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万大军只剩下不到一万，可以想象这一战是何等惨烈。
幸存下来的这些人，在不久之前曾经经历过恐惧、绝望、无奈、愤怒，到了现在，只剩下亢奋与疯狂，当他们听到“屠城”这两个字的时候，这种情绪愈加浓烈，很多人脸上露出恐怖的狞笑。
刚刚经历生死的大兵们兴奋着，嚎叫着，红着眼睛向龙华城冲去。
没过多长时间，城里就被各式各样的惨叫与嚎哭声充斥，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
大兵们开始争先恐后地杀人，奸淫、哄抢、掠夺。他们完全失去理智，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对城里那些瘦骨嶙峋的饥民、穷人已经没有丝毫同病相怜的情绪，他们的眼里只有欲火，他们的心里只有按捺不住的亢奋。
只是哪怕他们已经化身为野兽，却对那些富贵人家的女人抱有更大的兴趣，对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家怀有更深的敌意，这似乎一直都是深深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一种执念。
瞬息之间，龙华城已沦为地狱。
…………
当大兵们进城的时候，李青石正在一家医馆。沈光武受伤了，伤的很重，他被滚油浇中，爬上城头后又经历一番厮杀，整个后背已溃烂的惨不忍睹。
李青石也受伤了，左腿被一支羽箭洞穿，好在没有伤到筋骨。
战场上伤兵无数，军医们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医不过来，李青石索性背沈光武进城寻找医生。
登城的时候，其实李青石心里没有丝毫把握，只是没有别的路能选，只能硬着头皮上。当时巨石如瀑布般从头顶落下，两旁箭矢如雨，他咬牙硬撑，一把长刀拼命舞动，最终还是没有做到滴水不漏，一支羽箭穿进来，射穿他的腿。
幸亏这一箭没有射在要害上，也幸亏敌军中没有武道好手。
因为他翻上城头时，已经接近强弩之末。
现在回想起来，心里仍旧忍不住一阵阵后怕。
此时他的腿伤已经包扎好，医生给沈光武清理完伤处，正在涂抹药膏。
他们治伤的地方在大堂后面一间小屋，这家医馆不大，只有两个人，医生是个干瘦老人，另一个是他孙女，瞧着大约十五六岁，少女不敢与李青石对视，目光畏畏缩缩，带着深深恐惧，除非老人叫她，否则她一直躲在大堂，不敢进这小屋。
李青石往自己身上看了看，满是血污，已经干了，只要一动就簌簌往下掉渣，不由得露出苦笑，难怪她会害怕。
外面忽然乱起来，夹杂着喝骂与哭叫，李青石正想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刚走到通往大堂的门口，看见两个大兵闯进来，四下里扫了一眼，其中一个直奔柜台，另一个目光落在少女身上，舔了舔嘴唇，狞笑着扑过去。
少女吓得脸色发白，扭头就跑，却被那大兵扯住衣衫。
李青石上前拦住那大兵，皱眉道：“你干什么？”
那大兵见是个军中同伙，怒道：“你干什么？她是我先看见的，你要想玩，也得等我玩够了再说！”
李青石眉头皱的更紧，伸手一推，冷冷道：“滚！”
那大兵被他推得一个趔趄，险些坐倒，愣了愣神，唰的拔出战刀，骂道：“干你奶奶！懂不懂规矩？这小娘们是我先看见的，也是我先抓住的，你要想抢，老子劈了你也没人敢说什么！”
李青石往前跨出一步，说道：“军中有规矩，破城后不能滋扰百姓，你再不滚，老子就先替将军执行军法！”
那大兵呸了一声道：“你他妈没脑子么？何将军既然下令屠城，这规矩自然就不再算数！”
李青石眼皮一跳：“屠城？”
那大兵叫道：“你让不让开？再不让开老子可不客气了！”
李青石声音更冷：“滚！”
那大兵怒不可遏，这王八蛋，明明自己占理，怎么他反倒更横？嘿的一声，举刀向李青石劈去。
李青石抓住他手腕，一脚踹在他肚子上，直接把他踹的飞出医馆，虽然声势骇人，其实脚下留了情，毕竟他现在不是李潇洒，而是士兵李青石，规矩还是要守。
那大兵落地之后立马又蹿起来，骂道：“干你奶奶！老子跟你拼了！”又举刀嚎叫着冲进来。
刚冲进医馆大门，忽然被和他一起进来的同伴拦住，他那同伴在他耳边小声道：“算了，你打不过他，他是第一个攻上城头的那人。”
那大兵仔细向李青石瞧了瞧，也认出来，心里立马虚了，不过仍有些愤愤不平，说道：“是他坏了规矩，就算他再厉害，也没人向着他！”
另一个大兵小声道：“现在这里不是没别人么，万一他一发狠把咱俩杀了，找谁说理去？咱们先不跟他争，去找何将军告状去。”拉着他离开医馆。
李青石见那少女仍在发抖，说道：“别怕，他们不敢来了。”
进了小屋，见老人也已经吓得面无血色，说道：“放心，没人能把你们怎么样。”对沈光武道：“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回来。”
正要转身，沈光武叫住他道：“你要去找何将军？”
李青石嗯了一声。
沈光武道：“没用，军令已下，是收不回去的，何况咱们只是普通兵卒。”
李青石道：“龙华城已经攻下，有必要屠城泄愤么？我先去跟他求求，要是不听，我就……”
沈光武道：“就算你杀了何将军，后面还会有刘将军、王将军，难道你要把军中将领一个个都杀了？”
李青石沉默不语，心乱如麻。
沈光武道：“其实屠城不只是为了泄愤，还能起震慑作用，是要让其他城里的百姓知道，倘若死守，一旦城破，就会面临屠城的结局，这样城中百姓就不会配合朝廷守城，而是更倾向投降，以后咱们再打这种攻城战，就不会有这么惨重的伤亡。”
李青石咬了咬牙，脸色变幻不定。
沈光武叹了口气道：“眼下刚经历一场死战，那些士兵们的情绪不太稳定，需要发泄，倘若你去找何将军求情，一定会引起众怒，到时候何将军为了稳定军心，也为了立威，八成会以违抗军令罪将你杀了，咱们只是普通兵卒，死不足惜。”
顿了顿又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历史上那些战争，都有关于屠城的记载……”他长长叹了口气：“在没有获得权力之前，只能眼不见为净。”
李青石听着外面的阵阵惨呼，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缩头乌龟，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一直在这小屋里躲下去，那少女不敢再待在大堂，躲到了这里，她紧紧抱着爷爷的胳膊，一张脸上看不见半分血色。
李青石心想，至少要保住他们两个。
正在这时，外面又有人进来，李青石来到大堂，见是何将军领着一群士兵，刚才跟他动手的那个兵卒也在其中。
那大兵指着李青石道：“将军，就是他不守规矩！”
何将军向李青石看去，愣了愣，认出这就是那个在攻城战中表现惊艳的兵，他早已起了爱才之心，这时就向着李青石说话，对那大兵道：“他妈的，你们同在一个军营当兵，是袍泽，是兄弟！怎么能为个女人大打出手？”
他拍了拍那大兵肩膀，和颜悦色说道：“回头我赏你十两黄金，什么女人找不到？这事就算啦，不要为个女人伤了兄弟之间的和气，给我个面子，行不行？”
那大兵见何将军竟然这么和和气气跟自己说话，十分受宠若惊，早已忘了讨什么公道，赔笑道：“将军既然吩咐了，属下当然照办。”
何将军又拍了拍他肩膀道：“你去吧，再耽搁可就什么都抢不到了。”
那大兵兴高采烈退出门去。
何将军转向李青石，盯着他看了一阵，说道：“你很不错。”
李青石抱拳施礼，微一犹豫，说道：“将军，我想求你件事。”
何将军有些意外，颇感兴趣道：“什么事？”
李青石道：“能不能请将军收回屠城的命令？”
何将军愣了愣，说道：“这是关大将军特意吩咐的，军令已出，怎么还能收回？你当是闹着玩么？”
李青石深吸口气，说道：“请将军收回命令。”
何将军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遍，他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他是听不懂么？
他确实欣赏这个兵，但他很不喜欢下属违逆他的意思。
所以他很生气，声音里多了几分冷意：“我的话说的不够清楚？那我就再说清楚些，这是军令！军令如山，就算是关大将军想收回命令，也不可能，这么说你明白了么？”
李青石沉默了一阵。
他似乎没有察觉到他声音里的情绪。
片刻之后，他忽然抬起头。
对上他目光道：“如果我一定要请将军收回命令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