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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浣女 (1)

在门前湘江岸的沙滩上,或后门外的池塘边,时常有许多洗衣女子,她们不论老幼都是那么干净、勤勉。她们中间有着亲密的情感,彼此诉说着内心的感慨,讲述着动人的故事或有趣的新闻,她们笑语声喧闹时往往要超过了流水的声音呢。

李家少官娘子--名儿叫竹娇,是一个圆脸白皙的二十三四岁的少妇,短发,细身子--不过腰肢却不自然的肥胀了些,入时的短袖白上衣,青布长管裤,长眼弯眉,一身的玲珑,合适、清洁、妩媚;只是两只手又红又粗,不适于她的结构,一个银质点珐琅的戒指已经深深地镶入指头肌肤里,那是嫁后丈夫买给她的。先时戴着很合适,“工作”把手指变粗大了,她舍不得脱掉它,只好容它长在肌肤里,片刻不离地陪伴着她。她一向是好说好笑的,许多洗衣同伴爱她的和蔼。可是近来她突然沉默寡言了,虽然有时还向人微笑一下,话却说得太少了。经过女伴们多次的询问才知道她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大家都说:“这原是喜事,为什么不高兴呢?”

“做事太不方便了。”她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

“你家有那么多的水田,又开着面食铺,何必一定要你做事呢?”何奶奶心里明明知道李大娘--竹娇的婆婆--厉害,故意撒下这么一个小网,为的是一下子捞出少官娘子一肚子埋怨来。

“你不晓得,田产多,事更多,不做留给谁呢?”她平和地说着。何奶奶失望了,勇敢的马三姑毫不放弃地又放了一炮:“听人家说李大哥回家也不能到你房里去,又不许你们多说话,是吗?”大家都想笑,可是谁也没笑,等着回答。

“你怎么知道的?”她倒反问着。

“很多人这么说呢。”

“随人说去吧,我没什么说的。”大家很不满意这回答,各人都低下头去搓洗着衣服。马三姑从水边站起来在沙滩上走着,她一下从岸上下垂的树枝上摘了一个大而薄的叶子,弄成一个小口袋的样子拿到那个穿水绿短衫的阿巧旁边,她拍了阿巧一下,阿巧回过头来,明澈的眸子发着疑问的神气看着她。她用嘴吹得那个叶子口袋圆胀如球,然后用手一捏啪儿的一声,破了。她问阿巧:

“你说这叶子怎么破的?”

“气胀的。”

“早晚她就得这样子了,什么都闷在心里。”她说着,拿破叶子的手往竹娇那边指,阿巧拉一下她的裤管小声说:

“住声吧!你不见她在出神吗?”竹娇洗的一个印蓝花细麻布的帐子,在流动的江水里冲摆着,后来提起聚拢在一处的帐顶,再浸入水里。坐着是不好用力的,站着又太高,只得蹲着,腿挤着微胀的腹部,使她的呼吸都困难了。她站起来一段一段地拧着布里的水,沙滩的浅水上溅着许多白色小水花,她望着对岸上挤满铺户的街道,望着自己丈夫在那里工作着的李家面食铺,发呆了。洗好的帐子一头落在沙滩上,粘了许多的沙砾。阿巧放下自己的工作跑过来说:

“大嫂累了,我替你洗洗。”不容回答地抢过那帐子,在水里用力地甩着、冲着……拧着。马三姑是不能沉静的,向阿巧取笑道:

“我哥哥打鱼的那股子神气什么时候都叫你学来了?”

“莫讨骂啊!”阿巧听见马三姑提她哥--那少年渔人,就红了脸,似笑非笑地斥责着爱人的妹妹,大家都笑了。阿巧拧好了,替竹娇放在竹篮里。竹娇含着感激的泪笑着说:

“这怎得了?叫你受累。”

“没什么,快到做饭的时候了,你回去吧!没洗完的留给我替你洗。”

“都洗完了,以后再劳动你吧!”她说着给阿巧一个感激的微笑。别的妇人心也不坏,尤其马三姑,她抢着说:

“莫讲客气话,这一点儿事谁都能帮你忙。”

“谢谢!短不了使你们受累。”她说着拾起棒槌,提着竹篮走向更高的坡岸。

蔷薇开遍了池畔,江水涨了,池畔有树荫、有鸟语、有蛙鸣、有蔷薇,深红、浅红、白的,蔓延的、倾斜的、平铺的,开遍了。带着翠叶和小刺开遍了春的池畔。江边的浣女迁移到多花的水边,洗着零碎的深色的棉衣片子,人还是那么多,在和蔼的声韵与色彩下工作着,只是少了竹娇,她们争述着她生产的事:

“李家少官娘子生了一个男孩子。”又是何奶奶起着头,因为她的经验多,她又认识接生婆。

“看她的脸色也应当是个男孩子。”另一个四十几岁的妇人显示着经验说。

“她婆婆也许会好待她了呢?”阿巧希望地说。

“可不是吗,男孩子是有福气的,你们没听说戏上多少娘娘因为生了太子得势,因生了公主入冷宫,这就是‘母因子贵’。”何奶奶的经验不是一处来的,引着戏文这样说。

“她的性子太绵软了,婆婆那么刁,小叔小姑一大群,一点埋怨也没有。”马三姑终于替竹娇抱不平。

“埋怨有什么用啊!”阿巧又把一件旧衣片子浸在水里说。

“没用也得说说,出出气。”马三姑说。

“她婆婆今春吃了一剂破血丹,把个四五个月的胎打下来了。”何奶奶向那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耳语着,意思是这些事不能叫那些闺女听见,可是声音很合宜,足够一切女伴听得清清楚楚的。

“哟!为什么呀?”听了这吃惊的消息,那个妇人都忘了顾忌,大声疑问着。

“娶了儿媳妇,快抱孙子的人不好意思和媳妇比赛了。”何奶奶说着自己也笑了,阿巧看了她们一眼没说什么又低下头去洗衣服。马三姑却插嘴道:

“吃药没吃死,倒便宜!”

“就你耳朵长,姑娘家什么话都接碴儿,”何奶奶道德地注视了马三姑一下,接着又扩张了这问题,“死倒没死,头发可脱了一大半,嘻!”

忽然天暗了起来,太阳溜在一朵黑云里,她们立刻觉得水有些凉了。开始了短小的休息,用没洗的干衣揩着手上的凉水,阿巧顺手拉过一棵爬蔓,在她身旁小方石上的蔷薇叫道:

“三姐!来!把那五朵开在一枝上的花替我折下来。”

“白的,不好看,还不如黄蒲公英好呢。”

“个人所好呗,你不管我自己来。”

“管,管。”马三姑的手很有力,而且不怕花刺,一下就折下半棵花来,还带着许多小花苞,递给阿巧,阿巧却怜惜地说:

“罪过,看你毛手毛脚的,要不了这许多,我就要那五朵开在一起的,等会送给李大嫂,叫她五子登科。”马三姑咕嘟着嘴,把那一枝折下的花又插在近水的湿泥里说:

“把它又种上了,还不行吗?要李大娘那样的婆婆管你两天就省事了,你看我要不告诉我哥才怪的呢。”说着却跑开了,她怕阿巧打她、追她。阿巧只是红着脸恨恨地说:

“不理你,好人不理你这小鬼。”说完了停止休息,含着未了的羞涩开始搓洗着衣服:一个少年渔人在晚风里撒网的姿势占有了她全个思潮,想着不可捉摸的未来而茫然了。“马三姑的母亲死了三年啦!”这个念头先使她替马家兄妹伤心,但不知为什么再一想她的心里反倒轻松了。洗完一件,又从篮里拿第二件时摸到一个冰凉温软的东西,一抽手,那东西咯一声,咚!跳入水塘里。她立刻知道是马三姑的埋伏,她瞪了马三姑一眼,马三姑笑了,非常响亮。太阳从那朵乌云里出来了,大地上立刻加深了色彩与光明。

“洗吧!一天就知道玩,看将来怎么说个人家!”何奶奶催着马三姑,大家都开始工作着,工作的声音和谐悦耳。从这儿可以看见远远的稻田的阡陌上架着踏水车的农家夫妇,他们伏在架上,赤脚踏着水车上的小方板,一个一个熟悉得如数着念珠的手。他们灌溉着大众的食粮。青天上浮着几片云,安详地飘过他们的头顶,他们却在足下的水田里看到了那天空中的云影。另一块田里白发和少年的农家父子插着秧,一束束的绿秧堆在田里再一束一束地拾起来,少年熟练地扔着,一行一行的。老人再一束一束地插起它们,一会儿水田上绘出绿点组成的图案随你直看也好,横看也好,斜看也好,都能成为直行。他们不用仪器,不用度量,只凭着内心那一股力,那一点经验,一手技巧,做出完美的活计来。天和地都是美好的,只要肯工作的人都应当享到自然的幸福。可是有例外,有例外!有一些女人:工作了没人感激,痛苦了没人安慰,疲乏了得不到休息,疾病了无从治疗,她们只有忍受,忍受人类不当忍受的,忍受别的动物不能忍受的各种各样的痛苦。

一间北面开窗的屋子有一张大竹床,铺着干净的方格布单子。一个瘦女人坐在窗下做针线活计,后院丛竹的绿光反射到她的脸上,显出可怕的苍白。她两颊深陷下去,眼已不是细长的笑眼了,是深的,张开的失神而失望的眼,眉也失去原来的弯弧,她就是竹娇,给李家生过一个男儿的少官娘子。可是孩子呢?并没在她的身旁,这房间除了床上一对十字布的枕头上编绣着“是君良伴”的字样外只有孤独与寂寞。忽然,那生育的一幕出现在她的回忆里:

“奇痛的直觉,她自己如奔牛似的喘着,头上进着汗珠。她想号叫,又怕婆婆骂她轻狂,又怕外人听到嘲笑,只得忍受。阵阵的奇痛中她只有喘,口不合地喷着气;丈夫不在身边,只有吸着水烟的婆婆和吸着旱烟的收生婆。恶劣的烟气和厌烦的嘴的吸吮声毒蛇似的由她的感官钻入肚里,加重了疼痛,那两个吸烟的女人不懂道德地讲着一切难产妇人的死亡和怪胎的婴儿,毫不顾及产妇的现实痛苦,她们不耐烦地等着,胡说乱讲着。

“如大梦初觉的她,渐渐从昏迷中清醒了,自己身边已经有一个包好了的婴儿。她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见了这小生命以后忘记了一切痛苦,觉得什么都有了希望。

“小孩子伸手蹬脚地哭,她忘了一身困乏去抱他,婆婆告诉她这是个男孩,她更高兴了。心想孩子带幸福来了,婆婆是不喜欢女孩子的。一个月之内家里没用她操作,除了在床上做了几双鞋以外,没到江边去洗衣服,没到厨房去做饭。”

弥月过了,婆婆忽然主张,把孩子送出去叫人家奶着,每月给人家些钱,表面是说孩子生辰不好,应当吃外人的奶,而且应当寄居在别人家,不然会短命的;实际是怕因了这孩子竹娇有借口减少工作。并且当地有很多人把孩子寄养在乳母家,这是很普遍的风俗,公公也没反对。正好一个佃户冯六的媳妇有一个三岁的孩子,据说已经断了奶。婆婆招来这个媳妇:四十左右岁,不干净,眼睛有湿润的红边儿,不时地拿衣襟擦眼睛。竹娇的心碎了,自己清洁的宝贝儿子送给这么一个脏娘们去抚养,真委屈。她虽不知三岁小孩子吃过的稀薄的乳汁给一个初生婴儿去吃,营养是根本不够的;但她觉得孩子在这么一个污秽的胸前去吸食,吸到每一个小血管里去是件委屈事。她落着泪抱紧了孩子,她知道这个温暖的小人儿马上就要被那生人抱去,她哭泣着,那媳妇倒还明白,说:

“少官娘子不肯就算了吧!”

“由不得她,年轻人知道什么?留他在家克死娘就晚了,娘克死他我更心痛!你抱走他好好喂他奶,不要错待他,我也不用另外给你钱,只是铁道南边那块地你们先白种着吧!奶他多大,多少日子不收租就是了。”婆婆严肃端正地吸了一口烟,理直气壮地说了一篇大道理,又点着第二袋烟。她想到这儿叹了一口气,失神的,针扎在手指上;她挤出一点血来,用碎布揩去,又开始缝着,寻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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