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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尾声 另一个故事

黑是一种颜色,也是一个代号,同时也是一种象征的传承。

黑并不喜欢这个代号。他讨厌黑色,即便连他自己都会自我称呼为“黑”;正如他讨厌所有阴暗鬼祟的东西,即便他的家族包括他自己都在如此行事。

他不喜欢自己,也不喜欢家族。

他不喜欢对自己使用的每个名字都没有认同感的自己,也不喜欢连个名字都没有,却的的确确地存在着的家族。

联邦的每个家族子弟都可以傲慢地报上名号,并光凭这个名字就震慑那群连姓氏都没有的愚民,可偏偏他明明有家族在,却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报上的名字。他至今还记得很多年前,十五岁的他说“我是家族的人”,却没办法报上名字的时候,在那个漂亮姑娘面前遭受的那群愚民露骨的嘲笑——那姑娘居然也在跟着笑。

好在他们之后就不会再笑了,这个暂且不提。

黑很早就知道他们家族练习的法术与通常使用的魔法大相径庭,他一直以为这就是不得不保密的理由。他一度在腹诽并嘲笑这种“传统”的狭隘和愚蠢。

然而在他二十岁后,知道了更多的事,他才明白,这并不单纯是所谓“传统”,更多的是出于安全上的考虑。家族成员如果起个统一的名字,光明正大地对别人提起,就好像在衣服上写满“我是小偷”然后跑出去行窃一样愚蠢。

他们使用的技术非但不能划归到法师——“魔法操纵者”的范畴,甚至他自己都觉得与广义上的“魔法”无缘。是一种更加本质,更加贴近真实的技术。

正因为如此,他们知晓一些不该知晓的事,并产生了不该产生的猜想。

知识是宝贵的,强大的,因而也是危险的。外人常常歆羡联邦的所谓自由,联邦人也有相当多人以此为豪,对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见面的帝国人怀着傲慢乃至于同情的情绪,但他们之中拥有财富和权力的人才知道,那些平民并没有获取知识的自由——可他们误以为自己不同,拥有这样的自由,所以怀着被嘲笑者同样的傲慢与同情,骄傲地为之保密。

就拿让他体会到这一点的东西,也就是“灵徽”的秘密来说。

联邦的平民基本上对“灵徽”一无所知,只有比较大的家族的子弟和相关者有资格了解。其实这种东西根本就没有必要隐瞒其存在,但这些人因着傲慢、自以为是,保守着这个秘密——为掌握着更深处的秘密的人,保守连他们都不知晓的真正的秘密。

当然,黑也没办法触碰到那个秘密的真实。他只是借着家族祖传的技术之便,对秘密有了模糊的猜想,并因为家族凄惨的处境,在一定程度上窥见了那些掌握更深处秘密之人的存在。如果从未有人知晓更深处的秘密,自然也不会有人阻止家族深入进去。

黑其实并不喜欢这种神神秘秘的表述方式,只是,多年以来的秘密生涯,让守口如瓶成了他的习惯。哪怕只是在内心当中思考,也如同跟他人对话时一般,略过一切能够省略的细节,用类似“家传的技术”“那个秘密”之类的代称,以及不着边际的比喻,看似说了很多,实际上完全没有触碰到重点。

好在,这种秘密生活好像就即将结束了。

黑以前就听说过一个代号是“先生”的老家伙,五十六岁了还霸占着代号不肯放手。听说他衰弱的精神已经无法正确驾驭家传的技术,只能凭借多年的积累进行一点点粗糙的操作。过去黑对传闻中这个“先生”很看不顺眼,直到最近他才知道,原来这位先生实际上在进行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一项能够让他们家族重见天日的伟大工作。

那么,也是时候改变这种鬼鬼祟祟的习惯了。把一切都挑明说出来吧。

“那个秘密”,其实非常简单,就是灵徽本身很可能具有意识,伴随持有者的成长而成长,并在特定的时候,通常是持有者十八岁到二十岁之间,成长到足够的程度,彻底侵占持有者的意识。这当然只是一种推测,就算他们家族也没办法拿出实打实的证据来。

只是,他们家族的“家传技术”,正是窥探并驾驭精神的技术。与平常法师利用所谓“精神力”施展魔法不同,他们家族的成员,会利用精神力直接干涉他人的精神——当然并不像是说说那么简单,也没有乍看起来那么实用。其间有复杂的操作和对区别于对象各自不同的精密要求,还有许多就连他们家族也无法完全了解的诸多奥妙,即使黑想要全部说出来,一时半会他自己也理不出头绪。

只是,正是这种奇妙的巧合,让他们家族对那个秘密有所推测,因而触怒了他们自己也不知晓是谁的人,从几百年前,就隐入黑暗——具体是几百年前,黑自己也不清楚。家族的每个人都如他一般守口如瓶,以致于家族自己的成员基本也多多少少无法窥见家族全貌。

而那位“先生”,他联络到了费尔南多家族的长子,前第一顺位继承人,色雷斯·费尔南多。费尔南多家族在联邦里,即便不是最大的家族,也绝对称得上其中之一,况且这些大家族之间时常联姻,关系错综复杂,实际上在外人看来也早就连成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决不是说笑。正是这位色雷斯先生,他想要把这个秘密昭告于联邦的所有人。

黑觉得他是想从那个灵徽持有者弟弟手里夺回自己继承人的身份,不过色雷斯矢口否认了。其实就算他承认也没有关系,黑,以及家族都不在乎色雷斯究竟出于怎样的目的,他们只是想借助他的力量,让这个消息迅速地被扩散开来而已。

当秘密不再是秘密,那些企图保守秘密的人也就不再有保守秘密的理由。

只是随便一个人的话是不行的,只有至少像色雷斯这般身份的人,才能保证这件事不会在第一个环节就被压下去,之后才有扩散的可能性。然而色雷斯好像不明白他对家族有多重要,反而认为是他在利用家族的力量。从这方面看,“先生”果然是老当益壮。

把最开始曝光秘密的地点定在学院城,哪怕是那些神秘的保守秘密者,对学院城的管控恐怕也没办法如同联邦内一般周密;事件定为色雷斯与一个灵徽持有者的生死决斗,足够吸引眼球了,虽说对象只是个平民有点可惜,但贵族中的灵徽持有者与色雷斯决斗引来的关注也许会反而过多,那些保守秘密者说不定也会把视线投到这里。

方法就很简单了。如果请到一个拥有足够势力的公证人,决斗场地边缘一定会设置阻挡魔法进入的魔法阵以示公证。可他们家族使用的技术并不是魔法,不会被阻挡,不会被察觉,不会引起半点涟漪。在恰当的时候,就由家族的人破坏那个灵徽持有者的精神,提前令灵徽侵占整具身体,届时他——它会因为过度突然和并未成长完成而显得狂乱,无法像其他同类一样顺利地隐瞒自身。

……至少色雷斯认为方法是如此的。

实际上,之前也说过,家族无法找到那个秘密的真实证据。如果家族能让灵徽提前占据身体,之后还有如此明显的表现,这就是证据确凿了。如果真的如此,那些秘密保守者也许早就把家族剿灭干净了也说不定。

真正的计划要更单纯一些。用正确的方式破坏灵徽持有者的精神,就可以令他显得狂乱而暴躁,因为是灵徽持有者,即便在狂乱状态,魔法驾驭的能力也远胜寻常,看起来就好像未成长完成的灵徽提前侵占了持有者的身体一样。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到,“先生”因为年龄的关系只能进行一些粗糙的操作,他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也许正因为如此,与先生长期接触的色雷斯才会不疑有他。家族把一切都算计到了,如果是平时他会有一点恐惧,然而在这件事上,他只有无上的喜悦。

更令他喜悦的是,作为继承了代表最优秀的精密操作者代号的“黑”,家族决定由他来参与这个计划,完成其中最关键的一步。

他一晚上都没睡着觉,第二天早上五点,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坐到了决斗场比较靠前的特等席上,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但他觉得不是因为阴云密布的天空和寒风,而是因为内心的狂喜和激动。好像无数个小时过去,他终于等到了决斗开始的信号。

即便是灵徽持有者,面对二转法师,那家伙还是不出意料地被逼入了绝境。把最重要的,很可能只有一次的3级法术使用机会浪费在了“水膜术”这样的防御性法术上,借此苟延残喘。不是法师的黑都知道,一个一转法师被逼到这一步,就完蛋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在生死决斗当中,谁都没办法留情,没办法留下底牌,这个时候,也就是灵徽持有者让灵徽侵占自己精神的最合适的时候。

而色雷斯会使用岩壁术保护自己,一个一转法师,哪怕被灵徽彻底侵占,想要突破4级防御法术的保护也绝非易事。与此同时,色雷斯向所有的观众进行说明,观众也会亲眼见证灵徽的狂暴与危险,埋下怀疑的种子,之后便会在色雷斯安排的人,以及家族隐藏协助的人的推波助澜下,生根发芽。

最棒的一点在于,色雷斯以为他知晓这个计划的全貌,他以为骗人的人是他。正如最开始说的一样,“可他们自以为自己拥有这样的自由,所以怀着同样的傲慢与同情,骄傲地为止保密。”,于是真正的真相便被埋藏在更深处,永远也不会被发觉。

而正因为他不知道全部的真相,作为被欺骗者,他在说那是灵徽的危险的时候,不会产生怀疑,确确实实地相信自己所说的是事实。他的真诚,也是计划中必要的一环。

岩壁术马上就要结束了,色雷斯的手臂逐渐上举,那是开始行动的信号。看起来他和黑做出了相同的判断。黑抿起嘴唇,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他这一生就只有这一次明确体现自己心情的行动,不过——未来这样的机会也许会多很多。

他的视线穿过黄沙,锁定了那身破烂黑袍的男子,放空自己的精神,就好像灵魂脱离了自己的身体。他仿佛在高空看到了端坐在观众席上的自己,看起来一切如常,但紧握的双拳泛出死一样的白色,暴露了他激动和紧张的内心。

他的精神顺利地穿透了那只针对魔法的护罩。他感受到了微弱的阻力,不过那难不倒继承了“黑”的名号的他。接着,更加轻松地,深入了那个灵徽持有者的精神。

据说家族每个人在窥探他人精神的时候,所体会的意象都不一样。就黑个人来说,他看到的意象是颜色和图形。这就是他能够完成精密操作的秘诀也说不定。他现在也算得上经验丰富了,对一些特定的意象都有所了解。

具有深蓝色底色的人内心的图形大多是微妙的波浪线,有的甚至很难构成图形;红色底色的人内心图形乱七八糟,有些甚至会暴躁地跳跃着;黄色底色的人各种东西被以不合常理地方式堆积在一起,大多数会以缓慢的速度扭曲变换。

他一直觉得这些颜色与被窥探的人的性格有关,只是,尽管很多时候他自以为找到了对应关系,却有那么几个人好像怎么都对不上。

这是一种乐趣,他对家族的一切都不喜欢,只是对这种技术本身倒格外享受。

这个灵徽持有者是个有点特别的人。这是他感受到对方内心意象之后的第一感觉。首先,他感受到的空间过度空旷了,往常他会感觉像是进入了一个房间,而现在,他却好像掉进了峡谷——不,好像掉进了一整个世界。

背景色是全然的黑色,黑、白往往是作为图形构成的颜色,作为底色的情况很罕见,黑也只在几个小孩子身上看到过。可是这个灵徽持有者,好像已经十七岁了啊。除此之外,也许是因为底色是黑色的关系,他也没有看到任何图形。

只有很远的地方,好像有一丛暗黄色的光。

这象征着这个——是叫文莱思来着,的灵辉持有者的内心支柱吗?这种情况并不常见,黑也只是随便猜测。不管怎么说,只有了解了才有操作的可能,黑的精神向那丛光靠拢过去。

他感觉度过了漫长的时间,不过他知道,所有的这一切在现实中都不过是短短的一瞬。

终于靠近了那丛光,他才看清,发光的是一个奇怪的方形房间。光是从房间内部发出来的。黑没有见过这样的房子,听说文莱思是从帝国过来的,这是他的家吗?

再靠近一些,黑看到了一扇门。他推门进入,看到了一个衣着古怪的男子,黑发黑眼,在木质的桌前兴致勃勃地摆着空盘子。

内心意象如此明确的情况可不多见。黑吃了一惊,而且,那个文莱思,面罩下面是这样的脸吗?除了平庸想不出第二个形容词,感觉和之前色雷斯描述的可有点不一样。

黑不由得站定了身子。

“呵呵,别客气,请坐请坐。这里还是头一次有客人来。”

那个相貌缺乏特色的男人看着黑的方向,呵呵地笑着,伸手指着空无一物的桌子旁边。

黑回过头,背后空无一物:“他在看我?他在跟我说话?!”

黑不由得退了一步,发出了低低的惊叫:“吓。”

黑这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自己居然也在这房间中有了形象,身材给他的感觉正与往常一样:“这……”前所未有的情况让他不由得心生惧意,想要退走,然而并没能如往常一样迅速离开,只好硬着头皮转身飞奔。

推开门,走出去——一个相貌毫无特色的男子仍旧笑着,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你也第一次见到别人吗?这么怕生可不好。请坐吧。”

黑咽了口唾沫,再次回头。“砰”,门自动关上了。

“坐。”男子再次重复了一遍,只是这次如同发号施令一般,黑没辙了,只好硬着头皮走到桌边,在对方指着的地方坐下。那里原本空无一物,然而在黑坐下的时候,竟凭空生出一个椅子来,稳稳地接住了他。

过了有那么几秒种,黑突然回过神来,身上一阵一阵的冷汗如雨落下。

“这不对劲,这很不对劲。”这里不该有什么屋子,不该有一个人在,自己不该有一个形象,不该跑不掉,不该凭空生出椅子——但最不妙的是:“我为什么会坐下?”

那个男子终于在桌上排满了空盘,回过身子,再次转过来的时候,手里已经不知从哪里拿了一个造型诡异的空瓶子,倾斜,深黄色的汁液在瓶口出现,像是被倒出来一样流淌,落在桌面上——落在不知从何时存在的杯子当中。

“芬达。”男子念出了意味不明的词语,“尝尝?或者,你想喝和我一样的东西?”

他坐下,不知从哪里拿起一个杯子,里面就装着颜色一模一样的汁液,就连莫名其妙泛着气泡的特性都相同。男子好像察觉到了黑的不安和疑惑,然而似乎理解错了方向:“这个叫冰峰,是我家乡的特产。你想来一杯吗?”

“……”黑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回答对方的问题,“不。”

“那你就喝芬达吧,味道也不错。”直到此时,黑才理解到,那个诡异的字节居然是面前饮品的名字,“所以,客人您这次来,有什么事吗?”

“……”黑又犹豫了半天,“我对你很感兴趣,所以想来观察一下。”

“对我?”男子嘴咧开笑了起来,一瞬间黑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个双眼猩红不可名状的怪物,然而下一刻,黑发现,男子的笑容也如同他的相貌一般平庸,“哈哈,客人您说笑了。也罢,您既然不想直说来意,那回答我几个小问题如何?”

“……”黑觉得也许比起之后的问题,这个问题才是关键。

然而男子并没有给黑思考的时间:“既然您不说话,那我就当您默许了。”

“第一个问题,拥有阁下这般能力的人,在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吗?”

“……”黑浑身颤抖了一下,最后决定说一句半真半假的话,“没有。”

对方说的是“这般能力”,在能力水平上,黑有自信并没有人能与自己打到同一高度。

男子好像并没有注意到黑的心机,又或者毫不在意,哈哈笑了两声:“那么,第二个问题,阁下,究竟是如何做到,出现在这里的呢?”

“我也想知道啊。”黑心里这么想,接着他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说出口了。

男子点了点头:“不知道客人您有没有注意到,您似乎误会了我这个问题。不过没关系,这只不过是主客之间的家常闲话,我迟早都会知道的,您大可不必那么紧张。”

“第三个问题,您要不要吃点东西再走?”

黑看着桌上的空盘子,这里面也会像其他东西一样,凭空生出食物来吗?所有的不正常都让他很不舒服,甚至让他联想起了很小的时候听过的几个鬼故事。恐惧驱使他摇了摇头:“不,不吃了。”

“是吗,真是可惜。”男子又笑了起来,仍旧是毫无特点的笑容,却不知怎么显露出了鲜明的恶意,“您看,您在这个问题上,本可以多紧张一点,多思考一阵子的。”

男子忽然横在了黑的视线下方——过了好一阵子,黑才突然意识到,横过来的人,其实是他自己。男子对着躺在桌子上的黑微笑了一下,有点期待似的搓了搓手:“既然如此,我就要,独自开饭咯。”

“嘿嘿嘿哈哈哈呵呵呵呼呼呼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癫狂似的恶毒的疯笑,填满了黑意识结束前的最后一段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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