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宫中陛下病重,为免惊扰,整个京城都禁了烟火,钟鼓声乐更是不见踪影,这个年过得极为冷清。第二日是正月初一,循旧例皇亲贵眷皆要入宫叩谢圣恩,陛下颁下圣旨免了这些礼节,只召了长公主及驸马觐见。
只是到了宫门,来引路的公公却发现长公主夫妇身后还跟了一位年轻男子,剑眉星目,模样竟与驸马有几分相似之处。心中暗忖这些年听闻长公主因着膝下寂寞,收养了一位小儿郎,想必就是眼前之人。如今长公主带着这小儿入宫,怕是要讨赏听封哩!
如此想来,嘴上更是殷勤了几分,远远地便迎上去,“奴才向长公主、驸马爷请安,向小公子请安!”如今尚未正式下旨加封,叫一声小公子并不为过。
长公主见惯了宫中的阿谀奉承,并未多瞧这人一眼,反倒是驸马爷风度翩翩,微微颔首示意这奴才起来回话。
“陛下病情如何?”
“回驸马爷的话,前些日子陛下龙体的确不太安康,只是这几日恐得了上天庇佑,已一日日的好转起来了,今儿奴才可瞧见了陛下的龙颜,跟没事儿人似的。”
不知怎的,长公主听了这话,并没有什么好脸色,甚是不耐地朝这公公说道:“少说这些,前头引路便是。”
引路的公公心中暗自吃惊,却不敢在面上表露半分。难怪出来时师傅嘱咐无论长公主说了些什么都不可面露异色,想不到长公主竟敢如此大逆不道,自己便不敢再多言语,收紧了一身皮,只管将公主向陛下寝宫引去。
自宫门下了马车便要步行,长公主夫妇也算是上了些年岁,这一路行至后宫薄汗涔涔,身后的年轻男子看起来倒没什么大碍,依旧是精神抖擞。
远处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承明殿”,这正是当今圣上的寝殿。在殿门口候着的高公公远远地瞧着来人,长公主夫妇依旧是那般模样,只是他们身后的少年龙行虎步,竟有几分当年老国公爷的风范。
高公公是在陛下身边伺候了几十年的老人,见长公主夫妇走近了,忙收起自己的心思,上前去问贵人安。长公主依旧是一副平淡的模样,倒是驸马爷虚扶了高公公一把,十分谦逊温和的同高公公说道:“劳烦公公通传一声,长公主夫妇携外孙蒋陵远觐见。”
旁人不知这蒋陵远是谁,可高公公心里明白,陛下这么多年来的怀疑竟然都是真的,他强行压下心中的巨浪,仿佛不曾被此事惊扰,依旧笑着答道:“驸马爷严重了,陛下口谕,若是长公主来了直接进去便是,无需通传。”
长公主听了这话,冷哼一声,竟是直接拂袖入了寝宫。驸马暗暗摇了头跟了进去,分明入宫之前说的清楚明白,这会子到了跟前长公主还是没能克制住自个儿的气性。
蒋陵远幼时也随母亲入过宫,只不过从未到过皇上的寝殿。如今随着长公主而来,只见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四壁嵌着明珠,映照着寝殿熠熠生辉,八尺宽的黄花梨木阔床边悬着金丝宝罗帐,当今圣上正倚靠在这帐中。驸马心中暗叹一声,哪怕国力衰微至此,这宫中竟还是奢华如故。
“咳……咳咳……”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从寝帐中传出,高公公连忙小步疾跑过去,呵斥在一旁的宫人,“还不去将炭火烧旺一些,再去倒一杯热茶,杵在这里作什么?”
只一小会儿,便听见帐中人的气息渐渐平复下来,接过宫人新泡的茶水慢饮了一口,挥了挥手,高公公即可便明白了,嘱咐宫中的人退下,自己又替陛下将罗帐挽起,使陛下父女二人得以相见。
虽然时隔十三年未见,可眼前这对父女却好似一潭死水,并不见半分涟漪。过了许久,床榻上的人似自嘲一声,才终于开口:“十三年,皖儿都老了,朕却还活着。”
皖儿是长公主的闺名,当年陛下得了长女,处处呵护着,亲自赐了这个名字,可如今自己眉发皆白,长女却不肯再认自己这个父亲了,思及此处,这位垂垂老矣的皇帝突然感到自己体内一阵气血翻涌,一股腥甜直冲喉咙,他却强忍下来,又咽了进去。
蒋陵远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明黄中衣的老者,身体骨瘦如柴,无一处不是堆砌着的皱纹,当真是没有哪个皇帝比他活的更久了。
垂垂老矣的皇帝感受到了那个年轻男子打量自己的目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是鲜衣怒马少年时,想当初自己也何曾不是如此。
他长叹了一口气,对候在下首却神情冷漠的长公主发了话:“你既不愿意见朕,回去便是,朕时日无多,能在临终前见你一面便够了,只是将那少年留下,同朕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