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牵关上七楼的家门下到一楼预备出去，才发现忘带钥匙了，而没有钥匙是打不开楼道门的，于是又爬上七楼的家门前预备开门取了钥匙再回到一楼好开了楼道门出去，才发现两把钥匙是连在一起的，都在家里。可见钥匙跟人一样，成双作对了就容易出事，得分开的好。没奈何之下就在楼道间徘徊，此时办法有三，一乃等楼里别人出去或楼外别人进来时趁机借门，但这得等，时间难定，二是敲邻居门借用下楼道钥匙，难处是隔壁一年多交道没打过，开口难信，最后就是两全其美的了，打电话喊对面楼上的房东太太过来帮下忙，立等可开，不致误会，多好，然而屋漏偏逢雨的是，老牵此行出门的原因是手机摔坏了，一点没用，想出去换部新的，所以，此路亦不通。这下计计受阻，只能剑走偏锋人走邪道了，看看三楼往上的楼梯窗棱都很稀疏，老牵又三岁往上都很精瘦，应该能钻得出去的，可是探头一看，楼高地硬的，怕是会比那手机摔的还碎，于是缩头不干了。
楼道间阴冷潮湿，坐立不安了两个小时的结果是仿佛感冒了，鼻子略堵。听说手机也是暴利行业，买的越贵冤的越多，老牵又素是视金钱如粪土的，近来经济便秘，粪土无多，所以要掰着用省着花，一路过去的品牌专卖店全都跟当下路遇坏人坏事的反应一样，视若无睹，直接去了一大卖场的电器部，有便宜的可挑。其时正是中午，商场寥无几人，挂牌销售顾问的服务员一见客来，殷勤招待，老牵当时衬衫西裤皮带皮鞋，唯一不足之处是前晚洗的两双袜子晾阳台上被风吹掉各一只，且颜色不同，因而鞋内不够协调，但总体看来纵不成功，也够人士，所以还受待见，让座递水，道：老板好，看手机呢？喜欢什么品牌的？大概什么价位呢？需要哪些功能？颜色有要求吗？这销售顾问，真是光顾着问了，老牵不理他，兀自道：三千以上的——一语未了，一个喷嚏袭来，果是着凉了，赶忙掩口别脸，待回过头来，已有三部顶级货拿上柜台，老牵不睬，接着未完的话道：不用看，一千以下的就可以了。抬头一看那顾问表情错愕，老牵一拍脑袋，知道自己说话不妥，要一千以下的怎么说三千去了呢，直接说一千以上的不用看就可以了的，于是笑笑，道：给我推荐一个，这款599的我感觉下嗯显示屏太小那个499的拿看一下哎呀键盘太硬399的呢不行有点厚299的还不错可是稍微贵了些199的我看看，嗯？没货？那你给我推荐一下。顾问正色道：先生你好，这边有部手机相当实惠，我们现在在做活动的，你肯定会满意，它功能齐全，普通收发短信拨打电话外，还移动上网手机电视证券炒股红外蓝牙什么都有，最重要的，它只售价699元，我们还送你等额的话费充值，等于你只用付699元就可以同时得到这部手机和699元的话费了，一举两得，绝对超值。老牵惊喜道：嗯？不错，不错不错，那能不能这样？我不要你699块钱的话费，你也别要我699块钱，我就直接拿这部手机好了。顾问大惊失色道：先生，这样不行的。老牵退一步道：那这样好了，话费我不要你的，手机我也不要了，我一样都不要，你就给我700块钱，我找你一块，这样总可以了吧？
站牌前停着两辆公交车，一辆上边有司机，另一辆上边也有司机，老牵分辨不出哪个司机的技术更好责任心更强，就上了后边的那辆，想就算撞车死人了也能死的后一点，世界如此美好，能拖一秒是一秒。中午人少，车上空满为患，到处都是座位，老牵的习惯是有空位也不坐，因为怕后边上来的人没位了要站着，自己看着会很难受，而要让座的那一刻又很羞涩，所以为避免这两重痛苦，还是站着的好。售票员款款过来，道：请抓好扶稳，后边有座位的。牵微笑道：没关系，我很快就到站的。道：到哪里？牵道：终点站。售票员睁大眼睛道：都是五块。牵递张100的过去，人道：没零的吗？牵道：有。随即掏了四块硬币奉上。人一一点过，道：不好意思，还少一块。牵道：只有那么多了。人退回来道：那还是收你整的了。然后找回来一堆散币，牵满手握住，道：不能先欠一块么？回来的时候就补上。
一个多小时后车到终点，老牵欣然下车，挥臂摆手舒筋活骨，又往回走了一站路，心情舒畅，因为一样的钱多坐了一站，赚了。朋友张弓长就在附近上班，刚电话里约好在此碰面的。老牵是第一次过来这边，所以四处乱看，是一条普通的街道，没有地标性质的建筑，也不是涉黄涉赌的严打一条街，就种些普通树开些普通店的一普通地方。街角有家小超市，老牵兜里的零钱挤的难受，于是赶紧过去精兵简政，拿了两瓶水，想着弓长喜欢抽烟，就道：再拿两盒烟。人道：什么烟。牵莫名道：香烟。人莫名道：什么香烟？牵再莫名道：抽的香烟。人再莫名道：抽的哪个牌子的香烟？牵才道：哦，哦，随便了，我也不抽烟，不知道怎么挑，你帮我拿下，不要太便宜的就行。人道：这个20一包的呢？牵道：可以。人边拿袋子装边道：两盒烟，两瓶水，一共48，还有别的需要的吗？牵道：没有，不能送个打火机么？人道：你又不抽烟要什么打火机？牵道：留着晚上点蚊香。人不耐烦道：好了好了，给你一个，找你2块，慢走。牵道：买两盒烟，不能给两个么？
弓长虽然说是朋友，其实是老牵从小的玩伴，两家相隔没几米远，这屋放屁那屋都闻得着是微臭的还是麻臭的，尽管大了两三岁，但小孩子之间没有那么多的年龄隔阂，什么都能玩到一起，一起和泥巴一起捉迷藏一起放野火一起抓泥鳅一直到开始上学，老牵一年级时他上三年级，老牵初一时他初二，老牵高三时他也高三了，这时弓长语重心长道：从小都罩着你，怕你被高年级的同学欺负，所以我一直牺牲自己等你升上来，现在你终于升到最高年级了，我也就可以放心地走了，大学你就要靠你自己了，我不管了。结果他果真说到做到真不管了，老牵去了异地上大学的时候，他还留在那里等了别的谁一年，等他升上来。
弓长他爸出生时正赶上炼钢铁，就叫了张大炼，是他们村的村长，说话稍微有点结巴，听说他还有个夭折的哥哥，早他一年出生，当时毛主席刚刚发文《事情正在起变化》，于是取名张大变，好在及时早逝了，不然一辈子蒙羞。弓长出生后他爸去给他登记注册，人问叫什么名，他道：张张——张口半天了没蹦出第二个字，人家等不及了，就直接在姓名栏里填了个张张，好在那时还没来得及无纸化办公，都是手工作业，所以弓长长大后就自己改了，把后边那张一分为二，唤作弓长，从此荣辱与共。他小时候好忘事，比如说刚刚吃完饭就忘了，以为自己没吃，于是嚷嚷着还要吃，家里没办法，只好再喂，所以从小长得敦实厚重，过马路时他比红灯还管用，车见车停，怕自伤。老牵比他小两三岁，学前的般般种种都没法知晓，只是上小学后的许多事还记得，其中有一次是课间休息，老牵拉肚子，铃一响就直奔厕所而去，临了才发现没带纸，眼前人来人往，还有人等着候坑，又不好意思跟别人借或拜托同学帮忙拿，很是尴尬，十五分钟渐到，人多散去，牵看见最里边墙角处弓长也蹲着，心下大喜，想这下有救了。等到最后一个人出去，牵高兴道：长哥，借我张纸。弓长扭过头来，瞪了大眼道：我都等半天了，你也没带？
然后就到了老牵记忆里最为快乐的初中，因为住校了，学校虽然说起来离家不是很远，但由于要经过一片山路的缘故，而那山是片坟山，家里怕孩子晚上会吓着，当然主要是怕自己去接孩子的时候会被吓着，所以义无反顾肯让离家独立。学校建在一个铲平了的山上，是新建的，一港人无意发财有心慈善，不知因了什么机缘，竟相中了老牵所在的小乡村来笔捐款，人家听小平同志的话，教育要从娃娃抓起，所以当初商定的是给村里盖小学而不是初中的，但一乡政要商讨的结果是做小学有点浪费，中学才算务实，所以面上一切按商定的办，实则瞒了人家，可是中学生毕竟比小学生要大不少，所以等到一年多后竣工告成人家要来验货剪彩的时候，又紧急磋商的结果是赶紧把其时已经开学的校史第一批学生赶回家，抽调了五个班级的小学生前去献花充数，老牵其时上五年级，也应征入伍一路举着花环浩浩荡荡去了，去了之后的感想是乡镇领导真英明，如果做小学就只能在那待一年了，做中学可以待至少三年，改得好，等有选举权了一定投他们的升职票，遗憾的是还没等老牵过完中学第一个学期，那些领导就因有乡以来最大的建校款贪污案而贬谪陌路，那次剪彩是老牵第一次见他们，也是最后一次，人生就是这样，虽然丰富，却丰富的是当旧的东西消失的时候又有新的对象添加进来，而不是那些旧果如人愿的一直充盈一直在，所以老牵的后感是做事要当机立断，如有迟疑或拖延，事已不事了，当然回到这个事情上的问题是选举权的界限由不得老牵定，他当时还只能选选班长组长选选ABCD，别无其它。那港人也许觉得自己花了那么多钱，相应也就得说多点话，加之他说话又跟羊拉屎一样一粒一粒往外蹦，因而耗时长久，当时正是九月，大热的天，等他讲到要大家从小好好学习好好锻炼身体的时候，已经有十一个孩子因体力不支晕倒，散场时早过午饭时间，老师们搬来几个竹篮，每人发了两个馒头当做遣散费或说与会纪念，那十一个孩子晕倒时即被带离现场，所以什么都没有得到。老牵发现免费的午餐还是有的，只要你挺住不晕。
上了中学的弓长虽然比小学时好了不少，但不时还有些许健忘，比如去食堂打饭到窗口了才发现没带碗，回宿舍睡觉了到早上起来时才发现昨晚没脱鞋，有时周末回家然后回校，第二天上课时才想起有本书忘在家里了，于是课间飞跑回去拿，待气喘吁吁到家了又忘了自己为什么回去，于是又飞跑回学校，如此这般，不一而足。学校因是新建，又在山上，位置略嫌偏僻，生人生地，自然混乱，打架斗殴坑蒙拐骗是必修课程，弓长老实，所以总吃亏，每个周日下午回校都会在校门口被搜刮一番，进校门对他来说就像过安检，所有零食之类都是违禁物品，必须没收的。被欺负的次数多了，堂堂一村之长张大炼不干了，就在一个晚上带几个人溜进学校，找到那些为头坏学生的宿舍，亮出锄头钢钎恐吓一番，吓得几个孩子以为是来强拆，屏气吞声。弓长从此平安无事鲜有人扰，于是遵从港人教诲，好好学习，可是收效甚微，远不如他老爹的月夜暴动效果来的显著，尤其是偏科，他那时相对来说物理颇好，政治惨淡，老师都是以成绩分疏近的，自然待见参差，有次课间休息，快上课时他将嚼过的口香糖粘在同桌的椅子上，不想被人发觉，坚持要他揭走才肯坐下，他那次不知怎样来了牛性，坚持不揭，上课铃响，政治老师站讲台上了，更牛性，问清缘由后，赏了他五个巴掌，还让他午饭时间去他宿舍门口罚站。也不怪老师火大，他刚刚骑车从家里赶过来，到门口链条断了，修了半会还没修好就来上课了，手上油腻都还没来得及擦呢。午间他果然听话，捧本书就过去了，政治老师跟物理老师住同一栋楼，楼是二层小楼，前面有个水泥砌的排水沟，只在沟上砌了个半米来宽的斜坡，供自行车摩托车上下，政治老师的屋子就在坡前，开门即可挡车，交通重镇，弓长就站在那里，低头默念，不一会物理老师骑车过来，弓长大喜，想他说不定会替自己求情让回去，不想物理老师许是前晚打牌输钱给政治老师了，又见自己在班上褒奖的学生竟然站在人家门前守卫，推车上来，一时气急，冲口而出三个字道：走开点。
弓长自此明白爱有疆界，都以利益为边，范围内的顺我者昌，范围外则逆我者亡，因而孩子气的怀恨在心，用力所能及的方法进行报复，每次物理考试都极尽所能拖后腿，害物理老师评级无望，也公报私仇，每次试验都恨不能拿他做电路上的一段导体，现场烤肉。后来物理老师调离，这段恩怨才无疾而终。新来的是位女老师，大学尚未毕业，是来实习的，初次见面时由班主任领着过来介绍，满口恭迎推崇之词，心里想着自己真不该前两个月就结婚了。新老师很漂亮，齐刘海，长发，戴眼镜，最后一点尤其讨弓长喜欢，因为乡村里戴眼镜的人屈指可数，那代表了一种身份、一种气质，与普通人不同的，至少大风天刮沙的时候可以挡下眼睛，多好，何况那眼镜是无框纤小的那种，老师皮肤又白，几可与脸融为一体，别样好看，不像历史老师的眼镜，颜色暗黄不说，还厚的跟我们国家的历史一样渊源，唯一的好处是别说刮沙了，刮子弹都挡得住。老师是外地人，所以说普通话，她一开口，就是年轻时走过南闯过北自封说话一流的校长都要无地自容的，虽然国家倡导用普通话教学，但乡村老师们一则积习难改，二则不好意思，所以都是做梦说什么话就上课说什么话的，只有校长位高任重，坚决贯彻，每一开口，人心直抖，周例会上犯胃痉挛的老师已经不下十个了，校门口药店的老板娘知道的，每次开会前她都会针对订货，然后脱销，所以后来校长卸甲归田的时候，最难过的就是她了。
小乡村的学校，学生不少，老师不多，每个人都身兼数职的，像教导主任就同时掌管学校食堂，他教导出的学生就跟他治下食堂卖出的饭一样，质量都不行，全校唯一的体育老师也负责校直养猪场的事情，学生都被他练得瘦弱不堪，倒是他自己跟猪一起胖了起来，区别是猪胖了就没了，他兀自胖了就胖了，校食堂的师傅们一样不得清闲，还得兼顾师生两个厕所的清洁卫生工作，疲于应付间难免出错，弓长有几次打饭回去就怀疑他们是不是将两地工具用反了。到了新来的实习老师，那自然更是透支着用，除了三个班的物理课外，还得负责教他们音乐，这个是校长亲自要求的，原因是第一次听她的课后觉得声音好听，要扬其所长，平时有别的新老师来他至多听两次课的，却于这林老师，都听了不下五六七八回了，害人家紧张过度，有几次都讲解出错，差点误人子弟。别的音乐老师都教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要不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林老师不，她教当时电视里的时兴歌曲，像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或者胸中藏着一把火这种日子不好过，每次音乐课上，都惹得人家上文化课的集体走神，上体育课的停止跑步，她来后的第一次升级考试，上一年级的有五个班合计三十几人没通过最低分数线，比往年翻番好几倍，速度与当年的经济增长完全不成比例，后来调查的结果是那些孩子迫不及待要自愿留级到她班上，校长为仕途起见，才痛下决心停了她的音乐课，自己亲自去带，于是又仙乐飘飘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了。那三十几孩子后悔莫及中蹉跎岁月，待下一个升级考试到来，情不自禁又留了一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