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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床上爬起来,穿着宽大的睡衣,开始巡视程三忠的家,三室一厅,里里外外约莫一百二十平左右,装修风格简欧——我刚毕业时做过半年的房产中介,还在装修公司呆过几个月,所以我的眼光是从极其专业的角度出发的,无论如何,程三忠的品味无可指摘。
我打开冰箱,翻了半天,只有啤酒,实在是不想在隔夜醉早上再喝酒,但别无他法,我迫切想要喝点凉的东西,搭上半条命也在所不惜。我拉开一罐百威,坐在洒满阳光的客厅地板上,默默喝完,一滴不剩,然后拉过皮包,摸出电话,给程三忠拨了过去。
不错,比我预想恢复得快嘛。程三忠接起电话的头一句。
我被噎了一下:让您失望了?您希望我就此长眠是吗?
程三忠笑了,别,你可不能就这么撒手人寰,我这还一堆烂摊子等你处理呢。
烂摊子?我活着也就这点儿价值了?我看倒也不如死了干脆。
来劲了啊,程三忠不笑了:大早晨的死了活了的,这话可别被我妈听见,她真能跟你急。
我捏着啤酒罐的手猛地一抖,这是我第一次到程三忠的家,是的,这也是我第一次听程三忠提起他妈——妈?我从地上快速弹起来,一时又不知如何是好,举着电话愣愣地数着地板上的影子:一只,两只。
我没再吭声径直扣上了电话,怎么办?目不斜视地一直往前走?打开窗户,爬上窗台,跳下去?就这么死了也太轻于鸿毛了。我深呼吸一口气,一咬牙,一闭眼,一转头,直面了站在眼前的老太太。我僵硬地笑了一下:妈——
这一声就这么毫无先兆地从我嘴里蹦了出去。
与此同时,面对面的两个人都呆了。
至少一分钟的时间绝对是凝固了。无论我而后怎样努力回想这一幕,在回想中努力扭转这一幕,我都必须得承认,那一刻,我体会了前所未有的尴尬。我体会了全世界所有尴尬的总和在一瞬间被叠加,然后重重地覆盖在了我的身上。我真恨不能突然发生点天灾,地震,海啸,星外来客,什么都好,只要能够把我带离那个地方。我的大脑极速运转,我想我或许可以即刻一翻白眼,咕咚应声倒地,接下来呢?该如何操作……
老太太在干瞪眼一分钟之后,脸上终于绽放出了一丝笑意:你是明明吧?大早晨就喝酒啊?说着朝我晃了晃手中的保暖壶:我一大早就用豆芽炖了解酒汤,没敢来太早怕搅了你睡觉,你醒得早啊。
是,阿姨,我渴醒了。我急忙接过保暖壶:我自己来,让您见笑了,真是不好意思。
哪儿的话,年轻人,喝多了难免的。程妈妈笑得很真实,不像是客套话,像是从内心深处表示理解,也许她年轻时是个酒鬼也说不定,否则怎么会炖解酒汤呢?——好吧,我太急于找个垫背的自我安慰了。我简直想要一下把老太太按在那儿,拿块橡皮擦,掀开头盖骨,擦擦擦,抹去她今早所有记忆。我这一生再也没有像此刻般懊恼过,我第一次见男朋友的妈妈,在宿醉的清晨,脸色蜡黄,蓬头垢面,举着一个空啤酒罐,并且,叫了一声妈。
让我死吧!别拦我。
程三忠的电话跟了过来,程妈妈把从厨房拿来的碗放在茶几上,示意我自己倒汤喝,然后跑去一边接电话,告诉程三忠我们接上头了,我正在喝汤,放心吧,挺好挺好。然后就挂了电话,坐在我的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我。
程三忠很像他妈妈,他妈妈也是身材魁梧,并且体型肥胖,我看着身旁陷下去很深的沙发,心想她的体重大概可以够得上两个我,然后又想大概程三忠中年以后也是这趋势了,我在心里幻想三百斤重的程三忠,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来过这儿?程妈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侧脸,轻声问。
没,我说,没来过。又觉得有点不对劲,心说我来没来过您家,您老自己不清楚?
我不住在这儿。程妈妈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举起胖胖的手指,指向窗外:我住在隔壁楼,三忠平时总是早出晚归的,怕影响我休息,我年纪大了也禁不起折腾,索性就分家了。
我点点头:分家好,分家好。说完愣了下,狠狠咽了口唾沫,这话说得也太欠大嘴巴抽了吧!我这还没过门,就主张分家政策了?我简直快要无地自容了。想解释下,又无从下嘴。我想我今天这一个早晨,可以补偿我前半生办过的所有缺德事所欠下的债了,怨头债主都一笔勾销了!
好在程妈妈没往心里去,看着我一口一口喝汤,还是笑得慈眉善目的,说早就听程三忠提过我了,一直叫他带我回来坐坐,他一直说没空,这下好,歪打正着见了面。
我低着头说咳,阿姨,说真的我还真宁愿今天没让您见着,我今天这精神面貌,简直是……太有失体统了。
程妈妈朗声大笑,底气很足,笑声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一面笑一面拉起了我的手,紧紧攥着,又松开,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就连目光都带着笑,我被这种记忆中从未有过的目光惊着了,我从没被一个人这样看着过,就像浑身通电一样,我一时间手足无措,汗水爬上鼻尖,险些就要心理防线崩塌,放声痛哭了。
孩子,我知道你从小没有妈,三忠跟我说过,程妈妈的手像一块潮湿的海绵,温软地包裹着我的手:阿姨其实一直喜欢女孩儿,可这辈子就是没有,你瞧,咱娘俩正好遇上了!
阿姨——我觉得鼻子有点儿泛酸。
阿姨喜欢你,真的,人和人讲缘分,阿姨今天见你第一面就知道——对了!不像三忠从前带回家的那几个女孩儿,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不起来。我对她们的感觉啊,真和你不一样!程妈妈一脸慈爱,望着我作真心告白,我一时间着实激动,但激动归激动,我还是听见了关键词,思路不由得走了神——
那几个女孩?几个?有几个?哪来的这么多?都是谁?程三忠自始至终也只就交代过一个交往比较深的女孩儿。好啊,几个几个地往家带啊!我脑门的小火苗就那么不管不顾地燃烧了。
阿姨是不是说错话了?程妈妈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情绪变化,停下话茬,关切地问。
啊……没,阿姨,没说错,咱娘俩就是有缘!我打着哈哈,把五官挤在一起,回了一个笑给她。
你和三忠是怎么认识的?程妈妈问。
面试,我说。
程妈妈一愣。我急忙又补充:不对不对,不是面试,还是应该说是通过朋友介绍。也不对,不是介绍,我们……也没人介绍,还是面试吧!我小口啜着汤,从头回忆我和程三忠的相识过程,发现还蛮难准确定位的。第一次见是通过言蕾的搭桥,但那算是什么呢?她拿我卖了人情,难道我们是通过买卖认识的?
我有点乱,我不好意思地说,阿姨,我这个人,脑子,大概不是很好使。
嗯,我看出来了,程妈妈一脸为难地看着我说,然后眼神下滑,落在了我手里的汤上,又瞥了眼角落里的空啤酒罐。好吧,我知道她开始怀疑我程三忠是通过醉酒认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