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个三爷爷,两个三爷爷一个是我老三爷爷的儿子,一个是我老四爷爷的儿子。都是二儿一女,命运却各不相同。
先说第一个三爷爷,外号三瘦。是我老四爷爷的儿子,也就是疤瘌头大爷爷与螺丝转二爷爷的亲弟弟。他是真的瘦,而且黑。夏天在场院里打场,上身从来没有穿过衣衫,皮包着骨头,肋巴骨一根一根露在外边,可以数得清。据说他年青时当过兵,因为想家,偷偷跑回来,如果不回来,也许早就混好了,为这遗憾了不知多少年。
三奶奶高身梁,白净,微胖,完全可以用乡村审美观点来评判:四大白胖。空长了一脸富态相,然而没有大用,不大会过日子。三个孩子,大的是女儿,二个儿子,大的一个特别笨,上了三个一年级,硬是没考上二年级;二儿子比我大一岁,与我一起在村小学里上到小学毕业,然而他有羊角疯(癫痫病),动不动口吐白沫,两眼发直,被老师送回家去,记得有一次,还尿了裤子。学习自然也不好。
三爷爷没享过福,一切都紧着孩子,女儿出嫁之后,连着生了三个女儿,为了要男孩,东躲西藏,被罚了不少钱。
大儿子心眼不多,不好找对象,盖了新房子,好歹托亲戚介绍了一个,个子不高,心眼亦差点,过日子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分出去单过了,家里天天鸡飞狗跳,锅沿上散落着鸡屎,锅碗瓢盆一天到晚在水里泡着,没有用的时候才会想起来刷一下;二儿子长得还算好看,媳妇也不憨,却特别能骂人,天天吵架,因为穷。他的大儿子隔一条路,在我们新家的对面,二儿子却正好在我们的前院。每天看着他们那样过日子,心里都乱得慌。
三爷爷每天除了象老黄牛一样给两个儿子家干活,抽八分钱一包的烟丝儿,几乎没有别的什么嗜好了。
我上高三那一年,他在县医院里住了院。我母亲捎信让我去看看他,特意嘱咐我买二斤油炸馓子。那时候馓子便宜,走亲戚看朋友都拿馓子,东西显多还好看。我自己不好意思,特意喊了我们村上的一个同学去做伴,提着馓子进病房的时候,守门的不让进,我们磨了半天嘴皮子,总算进去了。
我也不会说客套话,站那里半天,只说母亲要我来的,也忘了问什么病。他黑黑瘦瘦的,分辨不清到底是病态还是那原来的肤色。
其实已经陆续病了好几年,后来查出是癌,孩子们过得都紧张,住了一阵子院,也就不看了,只在家里等死了。我母亲与大爷大娘回老家去看我奶奶,拿了两只烧鸡,一只就送给了三爷爷。三爷爷说:人家都说烧鸡好吃,真不知道是什么味。他分了给孩子们吃,自己吃了一点。他说:原来烧鸡这么好吃,真是不假,一辈子能够吃上一顿烧鸡也值了。
吃过烧鸡没多久,三爷爷就去世了。
现代都市人如今早已厌倦了山珍海味,而改吃乡村野味了。然而三爷爷一辈子只吃了一回烧鸡,已认为是天下美食了。
人的心总是不容易满足的,而人的心又是最容易满足的。
想起他的话,常常心酸。
他这一辈子,一直生活在贫困里,为孩子的成长,孩子的新房,孩子的新生活而努力劳作,到头来,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对人世对社会一无所求,能够有一口吃的就是最大的满足了。
三爷爷去世之后,我母亲与大娘常常感慨:三奶奶那么没用的人,以后的日子当更难过了。
自己做着吃,还要给儿子们家干活,看孩子,多干了少干了都是事。
这样的生活还在继续着。
另一个三爷爷是我老三爷爷的儿子。
前年的夏天,我回家奔丧,曾经住在我家老屋前院的三奶奶去世了,我止不住的泪如雨下。在丧棚里,看到我的小姑,大婶,二婶,更是忍不住抱头痛哭。
距离三爷爷去世已经好几年了,三奶奶终于结束了自己孤独一人住在村外菜院里的生活,追随三爷爷而去了。
若是论到亲情,除了至亲的大娘大爷们,我与之最有感情的就是这一个三爷爷与三奶奶一家了。
我从小跟着三爷爷家的小姑长大,在他们家吃,在他们家住。
三爷爷个子高挑,不善言谈,老实本分,与人为善,不拐不坏。种庄稼一把好手,做生意更是如鱼得水,干嘛嘛行。他热衷于种菜、种葡萄,去山西贩大米,小本生意,挣钱不多,乐得折腾。大叔二叔皆得他真传,两家里都在路边开了商店,一个经营日用品,一个经营农药化肥。盖了楼。
小姑大我六岁,我小时一天到晚跟着她,比自己的亲姑姑还亲。夏天的时候下雨,我跟着她蹲在菜棚里一起看菜院,菜棚用一张床支撑着,上面搭着塑料布,滴滴答答的雨声,分外撩人,我太馋了,想吃西红柿了,小姑挽起裤腿跳下床去,摘一捧西红柿,在泥水里洗一洗,我知道那是三爷爷拿来卖钱的,可是我的馋虫要出来了,挡不住呀。又红又甜的西红柿呵,还有那夏季漫长的雨天,是我童年里最美味的记忆。
晚上的时候,小姑就着煤油灯烧红了铁条给我烫头发,一圈圈地卷,刘海都卷曲了,第二天回到家里,我得意非凡,好象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可惜我父母并不在意,我小小的心里被欢喜膨胀着,得了多大的便宜似的,却没有人理会,只有在我小姑的眼里,我才是最重要的。
我在学校里得了红眼病,一直不好,星期天回家跟着小姑睡,一早起床洗了脸回家。结果他们一家人都传染上了我的红眼病。我的红眼病好了,小姑半个月没好,新娶的大婶子,一年才好,那一年,她刚结婚,开了小卖铺,到处跑着进货,一双眼肿得象桃子,红红的,常常泪流不止,烂眼子八瞎。
我心里没有一点点悔疚,好象那就是我的家人,也没有人因为这个而抱怨我。
再娶了二婶子的时候,事就多了,我出外上学,也不大回家了,回了家,也不在小姑家里住了,不方便,怕婶子们说三道四,更怕她们难为小姑。依着我的性子,受了气,就要说的,小姑只会忍。三爷爷也是,生了气也不吱声,有时去我家里坐半天,散了气才回家去,三奶奶只会乱嚷嚷,没有人听她的。
小姑一直不出嫁,对于婶子们来说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情。虽然小姑一个一个把他们的孩子都看大了。
二叔的孩子因为小时候生病,打庆大霉素过量,耳朵聋了,到上学的年龄,二叔把他送到市里的聋哑学校。陪护工作就交给了小姑。小姑赁了房子照顾他,一直到小学毕业。这其间,小姑卖过彩票,做过衣服,后来去一个羽绒服厂做临时工。年龄一天天大了,知识不多,我的婶子们老是说三道四。小姑因此受了很多心灵的磨难。我一天天远离了小姑的生活,可是只有我知道她心里的苦。小姑一直到三十岁才出嫁。是一个亲戚介绍的,小姑父性格不错,大学毕业,对小姑非常好。家里人都说,小姑命好。那时候我刚刚在这个城市里落脚,而她嫁在这个城市里,我们仍然着隔着遥远的距离,这中间有岁月留下的距离,也有无法沟通留下的距离,一天天远着,几乎不大见面。小姑从羽绒服厂里辞了职,自己做服装。夏天做单的,冬天做羽绒服。日子过得简单而充实。
我偶尔回家的时候,她带着小姑父回家,遇到一起,也会聊一聊,然而话题是一天天少了,只有小时的亲昵还有,淡淡的,一点幽远的香。
我父亲去世之后,我很少回家。每次回家,母亲都嘱我去看一看三爷爷他们。
三爷爷他们在村子外离家很近的田地里盖了两间屋,远离了儿子们的纷扰。在房子后面,种了很多菜;房前是葡萄园。水泥架子,细铁条支架,象电网一样,到夏天,硕果累累,一院的清香。三爷爷可怜我母亲一人在家种地,不舍得买菜吃,常常趁了天黑,送菜给我母亲(都是一个族里的,谁都不远,给谁不给谁,总怕有人不高兴的)。赶到星期天,弟弟放学回家,摘下又大又紫的葡萄来,捡最好的送过来。有时做了好吃的,三奶奶也要催着三爷爷送一点给我母亲。
三爷爷是肝癌,发病很快,儿子们还算孝顺,一直在看,然而回天无力。去世的时候,我没有回家。轮到我这儿,到底有点远了。然而我心里是想回去的,只是怕人说。我母亲常说,怎么好人也得这样的病呀,又没吃什么,五谷杂粮的。我母亲不识字,她的常识就是:好人应该永远平平安安,一生到老不受罪。
后来母亲来给我看孩子,不能常回家了。每年清明过年回家的时候,总是偎着三奶奶住一夜,在她家里吃几顿。要不去,她就颠着小脚,一趟趟的去喊。
这样的深情,在我母亲,总觉比一般族人亲近,所以每次回家,她总要想着买一点东西去看看她老人家,东西不在多,而在于这一点点人情世故,一切都有了。
三奶奶的日子比前一个三奶奶好过,大叔二叔们的日子过得好,常常买肉买鱼给她,做了好吃的也送,小姑也常常回家。三奶奶大约吃得太好了,所以生出许多富贵病来。胖了。高血压。心脏病。
小姑多年劳心劳力,得了肾病,非常严重,非常瘦,小姑父身体也不好,孝喘,往那一坐,嗓子“吼吼”响,象拉着风箱。这一直都是三奶奶最大的心事。如今三奶奶三爷爷都走了,没有谁再象他们一样牵挂着这唯一的女儿了。过年过节,小姑都会来看看我的大娘大爷,我大爷、大娘、我母亲也会去看她。在她心里,是有着长嫂如母的感情,而在我大娘与大爷的心里,包括我母亲在内,对她都是怜惜与心疼的。
一如我,对小姑,有着无法割舍的亲情,虽然我们之间有着长长的距离,可是不防碍我爱着她。可是每一次见她,我都好长时间过不来。她瘦得还剩下不到80斤,头发花白着,少而稀。我记得小时候,谁也没有她的头发乌黑亮丽浓密。四十多岁,已显得比我母亲还苍老。一米六三的个子,因为腰脊劳损,腰肩盘突出,弯弯着背,几乎走一步就用手扶着腿,抬起来再放下。两个人都吃药,孩子上学。日子困顿不堪。服装生意不能做了,没有工作,没有养老保障,如果说有城市贫民一说,或许这就是真正的城市贫民了。还有什么比一个家庭里两个病号更让人难以承受的呢?可是他们一直很顽强地挣扎在生命线上。
我一直想,如果我能够帮她一点忙,如果我有能力,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
因为这个,我甚至不敢见她。
我其实一直在极力回避。我不想写小姑的事情,因为太现实,太悲切。我对此无能为力。可是一个话题铺开了,就象潘多拉的盒子,无论里面是什么,都无法再捂着,只能一任感情发酵再发酵。
如果我能够做些什么……
为我的小姑。
我真是太心疼她了。
写至此,忍不住心酸泪流。
不能再写了。
我只愿我的远走的亲人安息,愿活着的永远健康,健康是最大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