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谷雨初收
——走了那么远，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你说，它就在大海旁边，像金橘那样美丽，
所有喜欢他的孩子，都将在早晨长大。
走了那么远，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顾城
谷雨初收（1）
三个人离开谷雨的时候，已经是深夜11点了。
11点的新城，许多店铺的灯光都已经熄灭，肯德基里面却还是灯火通明，依然有本地妇女在兜售新鲜水果。手工种植，新鲜甜美。她们清晨采来，到城里兜售，晚上便回到家。家里应该有等待的亲人。就是这样真实的俗世生活，平实的人生。
林安至看着她们被高原阳光晒出健康肤色的脸，静默坚韧的表情，她想，也许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这样夹杂和悲痛和欢欣，交错着往前行进着。每一个人，都必须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在此岸行至彼岸的路上，缓慢而艰难的前进。这是人类共同的命运，如果你坚持要做那个为了更轻松而锯短十字架的人，那么你只会在别人都从容越过沟壑的时候，面对着无法逾越的障碍，无助的叹息。
所以苦难是恒定的，是必须的，它丰富与壮大了我们，让我们可以在人生更大的转弯里处变不惊。而那些艰难壮阔的旅程，我们一直在一起分享。
林安至看着身边走着的两个男子，脚步因为疲惫而变得有些沉重，但是他们迈出的每一步，都让林安至感觉到踏实的幸福。左边的南城拉着她的手，不紧不慢的走着，他好看的侧脸依然让她可以感觉到心跳加速。右边的严旭一边甩着手一边往还未关闭的店铺里打望，十足天真的样子，他时不时惊喜地对林安至叫嚷：“这件衣服好好看啊！”
“你还真是有心情，我都要累死了！”林安至嘟哝到，然后她看了看严旭，他身上穿的那件黑色T恤好像还是大二那年，林安至去长沙看他的时候，他们一起去步行街买的，因为又瘦了好多，衣服穿起来已经显得有些大了，此刻空荡荡地在他身上晃来晃去，上面的几个卡通娃娃都好像跟着在跳舞。她有些于心不忍，就安慰他说，“明天就要开业啦！等赚了钱，你买十件都行！”
“可是，万一生意不好怎么办呢？”严旭未雨绸缪，苦着脸说。
“呸呸呸，大吉大利啊！”林安至赶紧打断他，“你怎么这么悲观啊？”
严旭好像完全没打算搭理林安至，他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假想里，“哎呀！死了，我们最后是谁关的门啊？不知道门锁好没，万一明天去的时候发现里面的东西都被偷了怎么办？”
“严旭，”林安至一声怒吼，“你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啊！看来那个秦贼带给你的阴影还真不小！”
“这叫吃一堑长一智你懂不？不管怎么样，万事小心的好！”严旭义正言辞地说到。南城则在一旁赞同地点头。
深夜的大街，天空是深深的藏蓝色，有寥落的繁星点缀其间，高原的风夹杂着自然的味道轻轻吹拂着人的脸庞。路灯雾蒙蒙地投射着微弱的光线，偶尔有出租车呼啸而过，空气依然是一片清凉。
三个人忽快忽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上都能听到林安至和严旭打闹嘻嘻哈哈的声音，阿谷则不紧不慢地跟在江南城身边，有时候严旭飞快地跑到前面，对阿谷招招手，阿谷便飞快地跑过去，长长的毛发在被大风吹得张牙舞爪。阿谷虽然是在肮脏的市场上买回来的，骨子里却有着一股高傲的气质，即使是穿过最为繁华的街道，面对别人惊奇的赞叹，她也依然目不斜视镇定自若地跟在她认定的主人后面，如果有人喂她吃牦牛肉，她也会在吃完后飞快地跑回谷雨，继续趴在门口当严旭口中的“招财狗”。她如此乖巧可爱，从来不给他们添任何麻烦，连之前坚持“餐厅不能养狗”的论调一直不怎么亲近她的江南城也不得不放下成见，全身心地去爱她，甚至比严旭和安至更为照顾她。
严旭把朝着他飞奔而来的阿谷抱起来，把脸埋在她柔顺的毛发里，轻轻地对她说：好孩子阿谷，一定要保佑我们生意兴隆哦！
回到家，林安至几乎是瘫软在床上，她无力地对着南城撒娇：“我不想洗脸了，我好累啊，我想直接就睡！”刘叔叔走后，她帮着严旭收拾碗盘，整理厨房，帮着南城把整箱的饮料和酒水摆放到位，一向都不怎么爱运动的林安至的确是累坏了。
“睡吧睡吧，”江南城打了个呵欠，也忍不住一脸疲惫地说：“我们两个就当一次叫花子吧！”
“可是……”林安至拿镜子照照自己的脸，又有几颗痘痘冒出来了，调皮地在她的脸上扭来扭曲，“明天开业，我们总得打扮得光鲜一点吧？这该死的痘痘，总在关键时刻找我的麻烦！”林安至愁眉苦脸的坐在床上，忽然想起来了，江南城来的前几天，她让严旭陪着专门去商场买了面膜，她马上又兴奋起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江南城：“南城，我们来敷面膜吧！”
江南城连忙摆手拒绝：“我一个大男人，敷什么面膜呀！”
林安至冲他翻了个白眼：“你懂什么呀？气色好了财运才会跟着来！”然后她再也不理他，径自翻箱倒柜找面膜去了。
“林安至，你们也还没睡啊？”严旭听到林安至他们房间里悉悉索索的声音，大叫着有些激动地从他自己的房间里跑出来，很高兴自己找到了知音。林安至抬头一看站在门口的他，差点笑出声来：只见严旭鼻子以下的地方，都被涂上了白白的膏状的东西，他的整张脸，好像都只剩下那双大眼睛在忽闪忽闪，于是她揶揄他到：“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啊！我可不知道，你们外星人还用这种玩意！”
“我也是希望明天能有个好状态嘛！”严旭假装皱着眉头，看起来好像一个正在为送什么给小孩子当礼物而发愁的圣诞老公公。
在离开丽江很久以后，每当林安至看到那张三个人并排坐在沙发上敷面膜的照片时，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在时间凝固的那一个瞬间里，她可以清楚的看见三个人的表情，严旭幸灾乐祸地看着愁眉苦脸的江南城，自己则十分享受的目不转睛的盯着电视。她好像一下子就穿越时间空间回到了当年的那个场景，那是在开业的前一晚，是记忆中最为鲜亮的那些日子中的一个，他们兴奋得有些睡不着，就散漫地聊着天，等待天空和他们的梦想一起明亮起来，坦然地走到阳光底下，投射给他们一个清楚明朗的未来。
谷雨初收（2）
4月20日，谷雨时节。梦想初始的日子。
那天是个阴天，沉沉的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低得让人生怕抬起头来就会触碰到天际，在阴霾的隙缝里，又透出一线湛蓝的天空来，那天空却很高，像某本书里描述的那样，高得令人望眼欲穿。
他们开业那天，没有鞭炮，没有花篮，也没有太多祝福。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异地，他们所能有的，只是对于梦想不死的决心和专属年轻的激情。
一整个早上，整条五一街都回荡着林安至指挥家一般慷慨激昂的声音，间或也能听到严旭和江南城与她辩驳争论的声音。这条原先始终让南城觉得有些暮气沉沉街道此刻像是重新活了过来看，呈现出一派朝气蓬蓬勃的景象。
“江南城，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呀？这块石头我和严旭来弄就好了，你赶紧去看看厨房里的东西都准备齐了吗？”
“厨房里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好啦！再说，就你们那点力气，能搬得动这块石头吗？”江南城不屑的说。
“严旭同学，你敲钉子的时候能不能用力一些？怎么敲来敲去这块木板还是散的呀？我要怎么把宣传文案写上去啊？”
“那要不，你自己来敲？”严旭一边假装把锤子递给安至，一边得意洋洋地看着她。
“哎，你们赶紧过来，去屋顶上把油纸伞再固定一下，歪歪斜斜地像什么话呀，风一吹就跑了！”
“说上屋顶就上屋顶，你当我们是超人还是蜘蛛侠啊！”严旭和南城同时表示强烈抗议。
邻居们也被他们的兴奋和激情感染，纷纷凑过来围观。
“这个颜色好看！”隔壁卖皮具的老板娘指了指谷雨的标志，边打毛线边说到。
“这个是什么呀？”毛师傅叼着烟斗站在谷雨的门框边上，头发上依旧千年不变的粘着一颗饭粒。他费了很大的劲，才念出了那一句他脑海里完全没有概念的诗句：“谷雨初收，润萋萋之绿里。”
“哎呀，地震是96年，不是97年咯！”赵姐指着放在门口的木板，上面是严旭为谷雨撰写的文案。安至正忙着把她和严旭设计的海报贴到门上，头也不回地响亮地答道：“好嘞，马上改！”
将近正午，三人终于收工。安至把煮好的咖啡放在原木桌子上，笑嘻嘻地说：“我们就当自己的第一个客人吧！”南城看着那一壶褐色的液体，直皱眉头：“我不当你们这样的伪小资，我要喝可口可乐！”
安至白了他一眼：“喝个咖啡就伪小资啦？那你喝可口可乐不就是帝国主义啦？有本事你喝非常可乐去！”
“就是就是，非常可乐便宜，到时候给你进一箱，让你喝个够！”严旭在一旁煽风点火，边说边凑到窗边去闻了闻早上才从上次那个纳西老太太那里买来的鸢尾花，心满意足的舒了一口气。
南城见自己说不过两个人，便悻悻地走到吧台旁边的冰柜里拿了可乐，独自坐到了另一个桌上，一副不想再搭理他们的样子。
南城喝了一口冰凉的可乐，开始仔细地打量这些天因为繁忙和疲惫一直没来得及欣赏的谷雨。
将近一个多月的时间，胡师傅凭着扎实的技术和多年的经验，终于按照林安至和严旭设计的方案为他们描绘出了理想的蓝图。古老的木墙就保留原来的样子，只是刷上一层清漆。呈现出咖啡色的光泽，此刻上面挂满了林安至和严旭从苗族妇女那里淘来的苗银首饰。水泥墙通通涂成淡绿色，以改善黯沉的色调，在靠近窗户的那一面墙上，印着三个人的手印，安至曾笑着说：“要是有一天我们离开丽江之后再回来，我一定能记得这个颜色的手印是谁的！”
南城此刻也在心里默默的识记，红色的那个小小的巴掌是林安至的，严旭选择了明亮的黄，江南城的手印则是浑厚的藏蓝色。江南城觉得，这些颜色的选择，其实都是他们性格的写照，安至的活力，严旭的阳光，还有自己的深沉，零乱地重叠在一起，一览无遗地在这面墙上展现出来，编织成一个错综复杂的故事。
林安至和严旭都是广告设计出身，对色彩运用自如。正对着水泥墙的吧台，他们选择了暗绿色，这样与墙面的颜色有深浅的过渡。吧台上面摆满了咖啡豆，奶茶粉末，还有林安至喝完没洗的咖啡杯和一大叠随意堆放的书，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走到哪都让哪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南城在心里苦笑，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才是谷雨的魅力所在，他们的性格才决定了谷雨的性格，而他们的故事，也就是谷雨的故事。
酒柜镶嵌在浅绿色的墙壁里，周边用周正的红描上边框。这样夸张的色差对比正好把古旧和现代的矛盾完美的统一在一起，让这座老房子焕发出了生机。酒柜上摆满了丽江当地的梅子酒，青稞酒，大理啤酒，，老外一看到就直皱眉头说“nosnownosnow”的雪花啤酒，喜力，百威，劲酒，东北人最爱的辛辣的红星二锅头。可乐，雪碧，红茶，茉莉花茶，一应俱全。
林安至把让麦小荟从学校寄过来的书全数放在书柜里，这是她大学四年的收藏，一本也没舍得拉下。她总是这样心意宽厚的女子，对待过往总是竭尽全力。
楼梯正对着临街的窗口，因为年代久远，踩上去嘎吱做响。二楼又另有天地，小小的一方阳台，只可以看见丽江1%1000片天，瓦砾里的小草朝着太阳的方向蓬勃的生长。楼梯在空中一个回旋，就看到了与楼下类似风格的房间。二楼是半敞开似的，窗子打开就完全可以看见楼下来往的人群。林安至和严旭特意去旧货市场淘来了八仙桌，在靠近里面的窗边做了一个榻榻米。
随处可见鲜花，随时可见阳光。一切似乎都是精心设置的，一切却又像是随性而来，这也正应了丽江的氛围，随意的，慵懒的，只为找到一个安顿灵魂的地方。
安至和严旭按照谷雨的意义，又在门框上写上贺知章的诗，也就是毛师傅看不懂的那一句：谷雨初收，润萋萋之绿里。左边墙壁上用钉子钉出谷雨二字，再用红色精心着色，周围用浅黄晕染，一个抽象派的标志诞生了。
标志之上，是低低的屋檐，一把古老的油纸伞斜斜的插入天空，为谷雨守护着小小的一片晴朗。破旧的木板上，是严旭为谷雨撰写的宣传文案：
96年地震，本条街唯一没有倒塌的房子。
西边屋檐下，有把82年的油纸伞
二楼阳台只能看见丽江1%1000片天
一盆躁动的花定格在古木窗台
下雨的时候也会担心漏水
但是出太阳的时候，躺在沙发上看书，也是一种享受
这个文案作为谷雨的标志性招牌，在瞬间就击中了安至。严旭在得到表扬后一贯的得瑟，他喜不自胜地说到：“是啊，我是谁啊，我就是广告界一颗冉冉上升的红星！”
“冉冉上升的是太阳好不好！还是大学生呢，一点文化都没有！”虽然林安至还是一贯地打击他，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它感动了她，后来也感动了很多人。在他们离开丽江以后，各大网站都转载了这一个文案，有媒体评论说：“好文案不在办公桌上，在小胡同里。”安至觉得，严旭贴切地写出了那份专属丽江的味道，也写出了小小情怀里那些大大的理想，当然，还有那种梦想不死的决心，即使只能看到一小片天也始终心怀世界的宽广。
所有关于谷雨的一切，后来成为了人们耳熟能详的标志，谷雨，一家既像咖啡厅又像酒吧却唯独不像餐厅的小店，后来成为了一个传奇。它的名字迅速钻进每一个旅人的心里，它的照片在网上广为流传，人们知道了谷雨，也知道了非去一次谷雨才算真正到过了丽江。对于这样的结局，他们曾经梦想过，期盼过，却始终没有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