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走出了驾驶舱。
站在天下一人的面前，这个天下第一骑士，看起来竟是如此矮小瘦削。
几个长安骑士团的侍从，立刻簇拥上前，给李靖披上穿在骑士铠甲外的斗篷。白底镶红色皮革的斗篷，领口和袖口上绣着长安骑士团的红色团徽。披着这样一件华丽的斗篷，也没能给李靖的脸上增添几分血色。他的脸色苍白，像是没什么精神似的，一双眼睛总是微微眯起，仿佛带着笑意，又仿佛是在讥讽，叫人有些难以捉摸。
面对满场的欢呼，李靖举起一只手，有些敷衍地随便挥了几下，随即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竞技场的城门。
上了城墙，只见老朋友文犀先生已经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你这家伙，还是那么残暴。”文犀先生说道，“对付一个毛头小子，居然下手那么狠。”
“决斗啊兄弟，”李靖看了他一眼，严肃道，“管他对手是谁，都要全力以赴。这就是骑士精神。”
这个家伙，居然有这么认真的时候！文犀先生不由得肃然起敬，然后又转念一想，问道：“那，你差不多全场只用一只手跟人打，这也叫全力以赴？”
“这嘛，开场时有点犯困，一时忘了等离子炮还在充电，等到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充满了，就随手用掉了。”李靖认真地拍了拍文犀先生的肩膀说道，“我习惯在这个时候睡午觉，你知道的。”
知道你妹啊！文犀先生抓狂了。搞了半天，原来那个时候，你这家伙还真是在机甲里打瞌睡啊！那什么看穿对方战术，千钧一发之际凌空一跃，反借对方追踪弹布下陷阱，原来都是旁人脑补出来的啊！这个家伙根本就是在打瞌睡的时候被对方冲到面前，吓了一跳，出于本能反应惊跳起来了吧！就这人还谈什么全力以赴，谈什么骑士精神，被那边那个被打得失魂落魄的小子知道，恐怕得当场吐血了吧！
这个家伙的实力，难道已经可怕到了在机甲里打瞌睡也能把人给打趴下的地步了？
文犀先生心里惊疑不定，跟这个家伙认识了那么多年，还是看不透他的实力啊。
正想着，文犀先生的目光不经意地向下一瞥，却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东西。
李靖的双手原本掩在骑士斗篷宽大的袖口底下，但刚才跟文犀先生一搭肩，那手就露在了外面。那是一双像演奏家一样完美的双手，手指干净纤长，一尘不染。
但就是这双手，刚才操纵着天下一人的双手，现在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原来，与那位白马城少年的决斗，李靖也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般轻松啊。
文犀先生不禁有些恍然。他回想起之前观战的时候，自己也好几次以为沐云会出奇制胜。沐云身上那种少年人的冲劲，和与他年龄根本不相符的冷静计算，打出了不少差点就可以成为一场决斗的胜负手的精彩表现。
那个时候，李靖真的坐在机甲里打瞌睡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现在被打趴下的人，就是李靖了吧？
之前决斗中的超高速操作，让文犀先生觉得李靖还没老，而现在，看到这双颤抖的手，文犀先生却发现，李靖终究是老了。
只是，李靖还没有服老！
文犀先生的思绪，不禁又回到了之前观战时他思考的那个问题：第一骑士李靖，你究竟还能在第一骑士的这个位置上坐多久呢？
李靖也在同时望向了文犀先生，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
“你啊……”文犀先生欲言又止，只能摇摇头，“我还真是看不透你。”
李靖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你的水平，看不透我很正常。”
“你——”文犀先生牢记维持风度，硬生生地把到嘴边的“你妹啊”给咽了下去。他还想拉住李靖跟他好好理论几句，但是李靖的目光却已经不在他身上了，而是飘向了他身后——
那里站着的，正是长安骑士团的一众骑士们。
文犀先生发现，李靖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了。
长安骑士团，它的历史与长安城一样古老，是盘古大陆上的第一支骑士团，由十二名骑士组成。除了第一骑士李靖之外，还有十一位骑士。
然而，在他们的第一骑士与人决斗的时候，这十一位骑士并没有在现场观战。直到这场决斗结束，他们才匆匆来到铜雀台。
从决斗结束到他们进入铜雀台的这段时间里，自然有人向他们报告了这场决斗的结果。但是，从他们的脸色来看，仿佛输掉这场决斗的人是李靖，居然个个神色黯然。
“你又赢了。”
十一名骑士和同李靖一样，在骑士铠甲外披着红白色斗篷。站在最前方的是长安骑士团的副席，他是身份仅次于李靖的首席骑士，相当于长安骑士团的副首领，名为卓人月，封号昭明骑士。这个看起来长得很不错的男人，此刻却是苦着一张脸，向李靖打了个招呼。
“嗯，赢了。”李靖的声音仍是懒洋洋的，双眼却紧盯着卓人月，“难道你觉得我会输？”
“听说这位来自白马城的少年实力很是不凡，可惜还是……”卓人月没有直接回答，但听语气，这位长安骑士团的副席，对于比赛结果很是叹惋。
“沐云吗？他很有潜力，如果他有耐心再等几年，到时候与我一战，未必会输得那么难看。”李靖淡淡地说道，“倒是你们，真的以为现在的他，有机会赢我？”
“要是你们真这么想，那我倒真要吃惊了。”说完，李靖目光扫向众人。长安骑士团的众骑士们竟不敢与他目光交错，纷纷低下头去，面露愧色。
站在一旁的文犀先生心下一惊：长安骑士团，居然真的希望李靖失手输掉这场决斗！
只有卓人月，仍然面带苦笑，却毫不回避李靖的目光，笑道：“骑士团的众兄弟，怎么会不清楚李公的实力？只是——”
卓人月话锋一转，目光也变得尖锐：“只是你已经在这第一骑士的位置上坐了那么多年，人终究是会老的，就算是你也不例外！”
你很强，但是你老了，总会有人打败你。
这话从卓人月嘴里说出来，已经算是以下犯上，相当诛心。但是李靖却一点生气的迹象也没有。
“我是老了，那又如何？”李靖仍是懒洋洋地说道，“赢的人是我。”
赢的人是我。这简单的五个字，让人无可辩驳！
卓人月低头，过了好久才长叹一声，说道：“李公，你这样赢下去，让骑士团的众兄弟们很为难。”
“很为难？”李靖笑眯眯地说道，“你们中任何一个人，只要打败我便能名正言顺地取代我的位置，到时候再以年纪过大为由，让我退出骑士团，这也不是很难办到吧？”
文犀先生本来一直站在一旁。骑士团议事，就算他是长安刺奸也不方便插嘴，因此只是低头看手，装作漠不关心。但听到“退出骑士团”五个字，他心头大震，猛地抬头，望向卓人月——
原来，卓人月竟然不仅希望李靖输掉决斗，输掉天下第一骑士的名号，更是想让他退出骑士团！
站在卓人月身后的众骑士们沉默不语。看来，这不是卓人月一个人的意思，而是整个长安骑士团的意思。
直到这会儿，文犀先生才算听懂了这场谈话里的深意。
长安骑士团想要李靖退出，但是李靖第一骑士的地位至今无人能够撼动，如果他此时退出骑士团，在外界看来，长安骑士团无故损失了战斗力最强的一员大将，整个骑士团的实力大损。在现在这样敏感的时局下，势必影响士气，动摇军心。但若李靖在决斗中败北，就可以证明李靖已老，英雄迟暮，即便他此刻宣布退出骑士团，也不会造成多大影响。
但可惜的是，李靖赢了。
所以骑士团的脸色才会那么难看，因为他们打好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至于李靖所说的，由骑士团中的任何一人向他挑战打败他，这个计划也不可行。骑士团内部决斗，无论结果如何，都会被视为骑士团内部不睦的信号，如果被人抓住大做文章，有损骑士团的名誉，更何况——
“李公这是在说笑了。”说是说笑，卓人月脸上的表情却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好笑，“你很清楚，我们都不是你的对手。”说着，顿了顿，注视着李靖的眼睛，“当然，除非你愿意放水……”
“你才是在说笑吧？”李靖仍是懒洋洋地依墙站着，目光却没有丝毫退让，“决斗放水这种事你也说得出口？你的骑士精神哪儿去了？那么多人都听着呢，要不要脸啊？”
骑士精神，最缺少这种东西的人明明是你才对吧！文犀先生不禁走了个神，在心内吐槽。
却见卓人月脸色一正，道：“李公教训得是，是我失言了。”
“嗯，知道错了就好。”李靖淡淡地挥了挥手。
看着好似前辈教训后辈，但其实卓人月身后的卓氏大族是长安城中首屈一指的贵族门阀集团，而李靖虽是第一骑士，背后却没有什么势力，两人若真论身份，卓人月的地位未必在李靖之下。因此李靖这么淡淡一挥手，文犀先生看在眼里，心中又是一通吐槽。
卓人月说道：“那么，李公是不打算放弃第一骑士的名号，准备继续赢下去了？”
“第一骑士的名号？我倒是无所谓。”李靖眯起眼睛，“我只是不想输。”
“不想输吗……”卓人月皱起眉头。李靖这个人，他看不透。以他的经验来看，李靖说的话，最好一句也不要当真。但这句不想输，听起来却像是李靖的真心话。
“只是李公这样说，让我们很为难啊。”卓人月长叹。他希望李靖输，不仅仅是为了骑士团，更是为了李靖本人，但是事到如今——
难道，必须走到那一步了吗？
卓人月内心挣扎着，面对这位始终站在骑士团最前面，始终守护着这座城池立下过赫赫战功的老将，话就在嘴边，他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毕竟，李靖从未有愧于长安骑士团第一骑士的名号。而他们，却要有愧于他了。
“真的有那么为难吗？”李靖的脸上，仍是那种懒洋洋的表情，但是卓人月看在眼里，却有一丝凄凉，“事到如今，也只有一个办法了吧——
“长安骑士团，已经很久没有召开过圆桌会议了吧？”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脸色大变。
“李公，你又何苦……”
所谓的骑士团圆桌会议，是长安骑士团建立以来的传统。当骑士团内部出现纷争且无法定论的时候，十二位骑士可不分尊卑席位，在圆桌会议中进行投票决议。
与李靖自动放弃第一骑士的席位退出骑士团不同，一旦启动圆桌会议，如果届时十二位骑士共同投票决议李靖不再担任第一骑士并且退出骑士团，则意味着李靖是被驱逐出骑士团的！
这就是卓人月想说，而终究不忍心说出口的办法。
一名骑士遭到骑士团驱逐，将会失去容身之处，只能远走他乡。而一名骑士，如果遭到长安骑士团的驱逐，更是会在整个盘古大陆失去立足之地。
就算长安已经衰败，但长安骑士团仍然是整个盘古大陆最强大的骑士团。这支骑士团的背后，是盘古大陆上最古老的权力集团。没有人会冒着得罪这样一支骑士团的风险，去收留一名被它驱逐的骑士。
昔日长安骑士团的第一骑士，将会变成一条人人喊打的野犬。
不想输，却要落得如此下场……这就是为什么卓人月不忍心将这个办法说出口的原因。然而，卓人月无法说出口的话，终究还是被李靖自己给说了出来。
“召开圆桌会议吧。”李靖说道。他的声音平静，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凝视着城墙下的竞技场和仍在欢呼的人们，“这是我为长安骑士团赢得的最后一场决斗。
“这也是我能为长安骑士团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