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千繠收起笑意:“盼雪,你想让我开心的心意我就领了。”起身漫步到亭边扶栏,“其实,能名留青史固然不错。但若能有那样一个人,肯陪我看这亭外的草木枯荣,花开花落,那我可比什么都开心得多呢。”
仿佛是有些伤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会不会有这样一个人。
宁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岂非,是每一个女子的心愿?
“盼雪,我替人谋事,并非为打发时间。而是希望,寒江先生的名声,能够传得更远。”
盼雪不解。
“或许,你可以准备一下远行的衣物,说不定哪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盼雪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更想不到,这一天,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数月后,在清脆的甩鞭声中,马车正又快又稳地疾驰在官道上。接到诏书的时候,盼雪着实吓了一大跳,而寒千繠脸上的惊讶,只是一闪而过。随即从从容容地接过诏书,即刻启程。
此刻的她,倚靠着车壁,闭上了双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不知是否已睡去。脸上的神情,仿佛在等待着某种不可预知的命运的降临。
又或是,与某个人的相遇。
【白马】
银鞍照白马,飒踏如流星。
初生的芳草一如游子正萌生的愁思,就那样随着地势起伏,若即若离地弥漫开去,远侵古道,近映眼帘。
一匹白马,正蹄下生风,奔驰在这无边碧色装点的大地平原之上。无论是谁,见到这般景象,都无法不想到这一句诗,即使身陷凶险的陈景苏大人也一样。
“死到临头,还不改一身酸腐气!吟什么诗!”
厉喝声提醒陈大人,青莲居士笔下的游侠尚远不可及,而刀头沥血的厄运却近在眼前。
陈景苏本名陈正方,因为仰慕苏轼,就改名为景苏,是一方知县。为官期间,治下虽然难说是政通人和,却也百姓安乐。他本人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特殊的才干,就以勤勉补之,敬事节用,宽厚爱民,很受当地百姓爱戴。较之北宋其他敷衍塞责的地方官,已经足可以算得上是良吏了。然而在朝廷例行的官员考核中,他不仅没被擢升,反而要徙往他州。接到调令后,陈景苏苦笑了几声,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即刻命令童仆收拾好行李,便携夫人启程赴任。
一路风尘仆仆,眼前春色,还不及宽慰下倦容,就被不知从哪里来的流贼草寇逼上了生死边缘。
陈景苏定了定神,打量了一番,对方共有八人,个个蒙着脸。他久历官场,阅人甚多,发觉对方不像寻常盗寇,心中更加紧张。
“几位壮士神情不凡,陈某度之,必然不是寻常草寇。若为求财,车中确有些金银,送与壮士喝酒,交个朋友。若是求色,陈某娶贤不娶色,拙荆貌丑,难以入眼。但求壮士放我们过去,陈某日后,定然报恩。”
其中似乎是首领的一个人沉声道:“我等非为财色,与大人亦无仇怨,只是受命在身,杀人灭口,一个也不能留。你认倒霉吧!”
钢刀寒光一闪,猛砍向陈景苏。
“大人闪开!”一直站在他身子侧后方的一名侍卫,推开陈景苏的同时,手中刀斜迎上去。
“铮!”金铁交击声在耳中分为熟悉,仿佛又回到厮杀突围的战场。
紧握刀柄,恍若如梦初醒。
几个蒙面人互递一下眼色,点了点头,有人冷哼一声:“杀!”
清一色的厚背长刀,最利劈砍。
利刃割破肌肤传来的冰冷痛楚要过一会儿才会为身体所感知,因为刀很快。这一点他早已在战场上体会了许多次。此刻死去,是不是就可以见到那些共同浴血的兄弟了?可自己知道的事情怎么办?就这样永远被带走了吗?这代价岂非太大?他又怎么对得起将军?
想死的时候不能引刀一快,不能死的时候却偏偏要死了,世事无常,何其可叹。
他旋身出刀,一刀横扫,力量极猛,只攻不守,有进无退!
猛烈的攻势逼退众人数步,却也将自己暴露在对方刀下。
“阁下骁勇,安心上路吧!”
一声锐啸,鼓风而至!
一条灰线,激射而至,前方草木,纷纷辟易,足见来势之猛。影子一般从众人间隙一掠而过,没入身后树干,终于止住去势,犹自颤动不已,竟是一支箭。
马蹄声远远传来,一匹白马,不多时也赶到这里。马上人衣饰简朴,双手微一撑鞍,翻身如雨燕,落在地上。
“银鞍照白马,飒踏如流星。”陈景苏忍不住又念了一次,来人正是刚才远远看到的马上人。
“嗯,好句,不知是谁写的?”
“是盛唐大诗人李白的手笔。”陈景苏忙道。
“以后我要多读些他写的诗。”言罢,环顾众人,“还不走?”
一箭之威,震慑全场。
“我们打不过你,但有命令在身,不能杀了他们,死的就是我们。阁下,给我们个痛快吧!”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生命宝贵,尔等何必轻易赴死?”那人又回头对陈景苏道:“这位老人家,可有什么信物,给我一件。”
陈景苏想了想,从车中取出一个方盒,交给他:“这是我赴任所携的文书和官印,丢失了是死罪,足可以为凭证。”
他点了点头,转身对几个黑衣人道:“官印为凭,就说此人已死,随便编个不能带回尸首的理由。你们走吧。”
几个人愣了一会,微一抱拳,接过官印,迅速离开了。
他重又上马,一勒缰绳,便欲奔驰。
“恩公,可否屈就为陈某护行?陈某愿酬百金。”
“金玉非我所爱,我还有急务在身,告辞!”
白马一声长嘶,四蹄奋发扬厉。
“敢问恩公姓名?”
“我姓画。”
“名讳是?”
“天下什么最难画?”
声音遥遥地传了过来,几乎已不可闻。
陈景苏沉思片刻,转头问夫人:“这天下间,什么最难画呢?”
“丑!”
“什么?”
“我说丑最难画。”
陈景苏这才醒悟,夫人是在为刚才自己的话生气呢。赶快赔了许多个不是,夫人这才回答道:“我听说,擅长丹青的人曾有过这样的说法,最容易画的东西是鬼,而最难画的却是人。”
“这是为什么?”陈景苏倒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说画鬼容易,是因为无人得见的缘故。我信手一笔,或圈或点,就可说是鬼,谁能说不是?都没见过嘛。可是这人,你我天天都能见到,神情眉目,只要有一丝一毫的不像,也一望便知。”
“有理,人与仁同音,画公子行仁履义,必是画仁无疑!”
失去了官印的陈景苏自然不敢再去赴任,于是改道而行,在一处偏僻的小村落中安顿下来。不久,又在这里建起一座陈府,安定下来。府中设有一祠堂,将画仁的牌位供奉其间,每月一次祭祀,带领全家人拜谢恩公。
当然,这些都是正风驰电掣赶往新城的画行云所未必高兴知道的事了。
当他再一次停下白马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
斜阳的光柔和地包围着湖水,水畔杨柳,袅娜舒展。
一辆马车停驻在水边,数十名佩刀侍卫在不远处警戒。见有人走近,目光,凛冽起来。
画行云在距车很远处站定,非常恭敬地朗声道:“寒江先生,在下画行云,受欧阳修大人托付,来此见过先生,护送先生前往汴京,有书信为凭。”说罢,取出怀中书信。
盼雪走下车,接过书信,瞪着乌溜溜的眼睛颇为警觉地看了画行云一会儿,画行云觉得她的神情很好玩。
书信被递入车内,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画行云又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先生请放心,天涯海角,行云必护周全。”
盼雪白了他一眼:“你们男人可真喜欢随便许诺,天之涯有多高?海之角又在哪?你知道么?”
画行云一时语塞。
清晰略带节律的三下剥琢声,轻轻自车中传来,盼雪走过去。回来时,递给画行云一张短笺,字迹娟秀,淡淡的墨香很舒服,只有四个字:可是真心?
画行云微感疑惑,这位寒江先生想必是一位博学鸿儒,有些名士气那是自然的,不轻易开口,让侍女传话也无可奇怪。只是这四个字的语气,却着实不合身份。
他略略提高一些声音,肃然道:“若是城下之盟,违心之言,自然不可信。但此刻只有你我,行云知道先生此去,于国大有助益。我的承诺,出自真心,星月可鉴。”
听他说这里只有你我时,盼雪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
帘内安静无声,只有不远处的白马,偶尔发出几声活泼的嘶鸣。
又一张字笺自车内传出:我会记得有人对我这样说,你也不要忘记。
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两只燕子,穿梭在柳荫下的明与暗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承诺,就这样意外地被悄然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