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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夏宁芷一夜没有怎么睡好觉,第二天早晨起来丁桂芳却说:

“小夏,我在这样的床上睡不稳觉。一翻身就吱吱响。我听见你翻身翻得好凶,咯啦啦像几根竹竿乱搅——你也没睡好吗?”

夏宁芷说:“还好还好。”

“我真羡慕你们年轻人,头一着枕就沉沉大睡。睡着了怎么还翻那么多身?”丁桂芳和蔼地笑了,“梦里打拳了吧?”

夏宁芷不好说什么,两人就一同按照昨天的来路去食堂吃早饭。路过谢秋柳的住房,小夏推门进去,想招呼那母子二人一起去。却见谢秋柳正看着小南在喝些鱼肝油之类的东西,她说随后就到。

小夏陪着丁桂芳进了食堂,好几十名员工已经在那里用餐。小夏见司传薪一个人占一张桌子,就端着饭菜往那里走,一边向丁桂芳说:

“来,咱们三个南方人一桌。”

丁桂芳便也跟了来。其实并不是由于都是南方人,而是他们三人互相认识,此外举目无亲。三个人坐下,各自看看盘里的饭菜,不约而同地说:

“小菜蛮好。”

“也还可以的。”

“价钱还公道。”

原来这里酱油煮鸡蛋五分钱一个,煮对虾一角钱一个,学校里养着奶牛,煮好的牛奶在食堂里零卖,八分钱半斤。

三个人每人的盘里都有对虾。好像他们在家乡都不曾吃到这么便宜的小菜。司传薪没有用食堂的餐具,他自己带着搪瓷碗碟和一个小勺,碟里放着两只对虾。

“你早晨吃得下两只对虾呀?”丁桂芳问。

“第一天吃两只,开市大吉。”司传薪说着用手拧下对虾的头,然后用手去剥虾皮。

“虾头最鲜的,你怎么扔掉?”丁桂芳又问,“不卫生?”

“不是不卫生。看那样子,我不想吃。”

“可惜可惜。”丁桂芳摇头。盯住那两个虾头看了五六秒钟。其实那虾头扔在桌上之后仍然是“卫生”的,但是也没有法子。

“小司家里没有什么负担吧?”她问。

“没有。”小司慢慢嚼着白嫩的一段虾肉,掏出一块纸头擦擦手扔掉,然后去抓自己那把挺光亮的小勺,伸进稀粥里,一面又继续说,“我父亲母亲都在上海当医生。”

“好哇好哇。”丁桂芳感到比扔掉的虾头更令人羡慕的东西实在太多,“没有家庭负担,一身轻……你呢,小夏?”

“我?我有负担。”

“多少?”丁桂芳对于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那也是那个时代的普遍兴趣。

“每月往家里寄十块钱。说定了的。我妈妈身体不好。”

“十块不算什么。”丁桂芳仍然羡慕。

“可是我只赚三十块钱多一点。”夏宁芷咽下一口稀饭说,“你老教师,工资高。”

“高什么?三十六块钱要寄回去二十块,”丁桂芳忽然变得忧郁,“这里一月十块钱的伙食总够了。不能每天吃对虾哟。”

“我一月吃他二十元。”司传薪嚼完了两只对虾,“每天早晨吃一只还是可以的。”

“我看我只要十块钱就够了。”小夏算计一下说。

“留那么多钱干什么?”司传薪不以为然地反问。

小夏忽然想到那个卖烧鸡的女孩的话:留下钱打嫁妆吗?她的脸一红。她说:

“节约不好?”

“自己的钱节约不节约谁管你?”

大家埋头吃饭。这时只见一个矮胖胖的中年男子走过来。他灰色中山服敞开,露出白白的圆领衫,看样子是吃饭吃得热了。他正掏出手绢擦手,一面擦着,一面哼几句河南梆子,极其悠闲地往这边走。这人走到夏宁芷他们的桌边,那里正好空下一面,他踢一踢凳子,就坐了下来。他始终笑嘻嘻的。原来这位就是胡德明大夫。胡大夫是好脾气,除了那天在抢救徐万福时他忘记了微笑和开心以外,他永远对人和气对己宽容。他还是一位“自来熟”,见人点点头,就算是熟人了。他一落座,便冲着大家说:

“这里是三缺一。咱坐一坐。”河南乡音很浓。

“三缺一,打麻将呀?”丁桂芳只要有听得懂的话是一定要接茬的。

“解放后也没有摸八圈这回事了——不过也难说,”胡大夫高兴地介绍,“听说矿上医院里也还有没上缴的麻将。还真有人玩。咱不敢,咱胆儿小。”

“犯法的!”夏宁芷表示赞同。

这时胡德明转头向司传薪说:

“你是司大夫吧?”

“我——司传薪。”司传薪是刚毕业,还不大习惯被人称为大夫。

“听说是上海医专毕业的?”

“是。”司传薪点头,咽下最后一口对虾,“是的。”

“名牌大学!”

“什么名牌……我学得不好。”

“王麻子剪刀,老字号嘛。”胡德明说,话音里丝毫没有嘲讽的意思。他不会嘲讽别人。

“您是——”

“我叫胡德明,校医室的。”

“噢,您是胡大夫……”司传薪遇到大夫,而且是未来的同事,顿然变得兴奋了。

“唔,也算个大夫吧。”

“怎么叫‘也算’呢,您是有经验的老大夫了。”

“咱呀,当茶壶用也行,当夜壶用也行。”胡德明对自己的这个评价和这个比喻,都很欣赏,开心地笑了,“咱不是科班出身。学生们都叫我阿司匹林大夫。其实呢,咱以前在伤兵医院干,锯腿锯胳膊的事儿经过些,开阿司匹林倒是来到这个学校才学的。”

胡德明说话调侃,老是笑嘻嘻的,司传薪听出来他对自己不是“科班”,总有点不满意的地方。夏宁芷和丁桂芳也吃完了饭,站起来先走出去。

“这里,好干吗?”司传薪问。

“干是没有什么难干的。学生有什么大病?开开阿司匹林吃两片就是了——你要想在这里学本事,也学不到什么。”胡德明见了同行,也觉得能说几句心里话。平常人们真是把他当作一把夜壶,拿他穷开心。开多了,他自己也给自己开心。“我是干外科的,到这里用不上。用不上,就说你没用——我是起义部队的军医,咱现在说甚哩?——说起来嘛,领导对咱也不错,每月拿着五十多块钱的薪水。”

司传薪很同情地听着。他理解。到这么一个学校里来,即使是专家,也没有用的。他听着胡德明笑眯眯地诉说,好像津津有味。

“他奶奶的,女人们月经不调来找我,男人们阳痿遗精来找我;眼睛上的病来找我,神经上的病来找我;苍蝇多了,茅房有蛆,都叫校医室想法子。”胡德明又说又笑,好像复述一个电影里的故事,又说道,“有人三个月月经不来,叫我查查是不是怀孩子,我说,你去做青蛙试验……”

司传薪想:这样的情况是该能够听出来的了。不过他也不好说什么。他问:

“咱们的主任是谁呢?您?”

“不。哪能是我呢?是司药兼护士何凤珠。”

“怎么叫一个护士当主任呢?”

“她是个老团员,行政科长鲁贵生的老婆——政治可靠,当了临时负责人。”

“还有几个人?”

“再就是一个护士小金。”胡德明用眼睛扫了一眼食堂里的人,说,“她刚刚吃完饭,回去了。”

这时于祥业已经吃完饭。于祥业在食堂最靠近售饭窗口的那一排桌子上用餐,那上面放着他的碗筷。因为老婆不经常来,自己开不成灶,他在家属宿舍里没有要房子,当然也不能起灶。老婆有时在学校里吃饭,也在食堂。他吃饭,同一般教职员不同的,就是由炊事员把饭端过来。那张桌子,平常也没有别人去,成了校长的单桌。伙食管理员说过,进伙房里面去吃更方便。于祥业不去,他说:

“我进去,人家还不知道我吃了什么好的呢。不去。”

于祥业走到桌边,胡德明介绍说:

“这是于校长。”

司传薪急忙站起来,于校长伸出手同他握握,他觉得于校长的手粗糙而有力气。于校长坐下,说:

“你慢慢吃。欢迎你来。你叫司——司传薪吧?”

“是的,是的。”司传薪把只剩两口粥的搪瓷碗推到一边,意思是不吃了。

“你吃你吃,喝完它。”于祥业说,“可给我们分配来个正经大夫。”

胡德明嘿嘿地笑。于祥业看看胡德明,也笑了,说:

“人家是正式的名牌大学学生嘛。”

“我知道,我刚刚还给小司说呢,你问他。”胡德明毫不在意,以“不正经”自居。

“胡大夫是老大夫,我刚出学校……”小司听了胡德明刚才的介绍正心猿意马,愤然怨恨自己的母校“发配”自己到这里,现在一听于校长的口气,觉得自己母校的牌子真给自己增光。他又为这块牌子感到高兴。

“当然,胡大夫以前是军医。”

“咱会锯腿锯胳膊。”胡德明又笑,“锯腿锯胳膊也得有设备呀。”

“哎——老胡,也不能老说锯腿锯胳膊,新技术也得学吧?”

“于校长,人过三十不学艺……”他又笑。

“上个月,我大腿根上长个疖子。”于祥业谈到老胡的事也要带三分玩笑,“我叫咱胡大夫给挤挤脓,上点药——乖乖,他像杀猪的劁猪的,痛得我呀——冒汗……”

“你看你看,小司也明白,挤脓会不痛?”胡德明看看小司,又向于祥业说,“我当时说,这挤脓上药的活儿该护士干的,女人的手也轻,也软和。我不是叫小金去给你挤?你硬是不愿意……”

“我那疖子长得也不是地方。你说能叫人家大闺女到那里去挤脓?”于祥业也笑了,“咬牙叫他劁吧!”

“于校长,这不是封建思想?”

“不不,我不封建。以前打仗负伤,不都是闺女媳妇当护士给脱光了衣裳摆弄……现在不需要了……当领导的最忌讳这种事情,外面一传一说,他妈的,一大套……”

“于校长,你是怕老申不乐意吧?”

老申是于祥业的老婆。这下把于祥业的脸也逗红了。

“这个老胡,‘光棍打到三十五,衣裳破了没人补’,嘿嘿,成天就想这些怪事儿。”于祥业向老胡进攻了一下,然后正经地说,“小司你住处安顿好了吗?”

“昨晚上才到,住在那边排房里。”

“老胡,恐怕小司得住到校医室去吧?”于祥业问。

“是在校医室,和我一间房,床都收拾好了。”

于祥业说:

“小司,住到校医室方便些。咱们的校医室比教员宿舍漂亮多了。”

“那我一会儿就过去搬行李。”

“我就是等着陪你去收拾的。”胡德明说。

他们三个人这才起身。食堂里已经没有人了。他们往外走,于祥业叹了口气,说:

“小司,昨天,咱们学校一个学员,突然死了。不知是脑病还是心脏病……大家都很难过。这该是你们大夫的事情……今后,至少该避免这样的事再发生。”

“那——将来作一次普遍身体检查……至少严重的心肺上的病可以预见。”

“那好极了。你们研究研究。”

于祥业往前面校部的方向走去。

胡德明的脸上表情略有点变化,不过像玻璃镜呵上去一口热气,霎时就过去了。

吃毕早饭以后夏宁芷同丁桂芳一起到校部,先到秘书科办理完人事手续。夏宁芷是团员,又到校团委交了组织关系。接组织关系的是书记甘致玉的老婆卢彬。卢彬在团委任组织委员,实际上也是团委里除书记以外唯一的一位专职干部。那时候学校初建,在地方上也没有什么单位可以安排下一大批干部的家属,所以好大一部分家属就随丈夫调到本校来,也算是“内举不避贤”的一种方式吧。有几位本无工作,就随班上课听讲,后来也找机会分配了工作。

那卢彬敞着怀奶孩子,大大咧咧地说:

“介绍信放到桌上吧。你是大学毕业吗?”

“我是专科。”

“噢,专科比大学低一级,是不是?这也就不简单了。学什么的?”

“历史。”

“咳,学那干吗呢?教务科里反映,教历史的老师太多了。咱们这些干部们也学社会发展史,念《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历史不难学,就是记不住……”

她看到夏宁芷站在那里呆呆地听,便说:

“咱不多谈了。有事情向支部汇报,直接到团委来找我找老甘都行。”

“那我先回去了。”

夏宁芷出了门,卢彬在后面叫道:

“你就在教工支部,书记是曾启愚……”

夏宁芷从团委出来才去教务科。教务科一共有三处办公的地方,她去的一个房间是教务组。

“转了关系了吗?”一位年轻干部问他,看样子已近三十岁,穿得干净,长得和气。他说,“我叫曾启愚。”

“噢——团支部书记,多多帮助。”

“哪里,咱们一块儿干吧。”曾启愚说,“你先到周科长的办公室,谈话。”

那个时候一个新调来的干部接受第一次谈话是很重要的。什么人给谈,谈什么,这似乎表示组织看过档案以后的第一印象,好像是对一个人的分档归类。夏宁芷虽是刚参加工作,但是她也知道“谈话”是接着学校里的“鉴定”而来的。“鉴定”是一处的结尾,而“谈话”是新一处的开头,头头尾尾,紧密相连,走完一个人的一生。

好,去接受“谈话”。

教务科长周延文自占一个小小的办公室,教务科的公务员自然把它收拾得十分整洁。但是屋里有点气闷,大概是周延文的呵欠打得太多把空气也弄坏了。或者是新家具自身散发的气味,也说不定。

曾启愚带小夏进门以后,小夏看到一个年约四十的人没有坐在办公室主要的席位——沙发上,却坐在旁边一张木椅上,靠着桌子看墙上的一幅世界挂图。曾启愚轻轻叫一声:

“周科长。”

周科长转身转得很突然,好像受了一惊。转过身来,夏宁芷才看出周科长有点睡意蒙,嘴角似乎挂一滴涎水。刚才他不是看地图,而是仰头张嘴,“迷糊”了一下。

“噢噢……”周科长转头,看见是曾启愚,才说,“咋?噢——新教师来了。”

周科长同夏宁芷握手,说欢迎。然后,又告诉曾启愚:

“章校长说他来。你去看他现在有空没有?”

曾启愚出去。周科长却并不说什么,只从桌上拿起一本新出的教育杂志,说:

“你看看,这篇苏联五段教学法的经验介绍。说得很有道理。”

夏宁芷拿过杂志来看,周科长呆坐在一边。这样又过了十五分钟,周科长问:

“看过了吗?——你觉得怎么样?”

周科长说话声音十分低沉,声调柔和又带些迟疑。如像他没有意见,他在等着你的意见出来以便表示同意。

“很好,很科学。”夏宁芷在学校里学的教学法都是苏联老大哥的一套,她懂。

“很好吧?是很科学。”周科长说完叹了口气,不知为什么。

周科长手上戴一块手表,他摘下来,用手绢前后地擦,又用手绢的一角塞进手表两头系表链的地方擦。呵口气,再擦这一件令人羡慕的宝贝。

“大罗马,二百三十块钱。”

周科长看着表盘上往前跳动的红针头,又叹一口气,说:

“怎么还不来呢?”

夏宁芷也着急地等,她预感着这将是一次重要的谈话。很明显,非要章校长来谈嘛。至于为什么周科长不谈一句。夏宁芷是在一个星期以后从曾启愚口中听到的。

原来在全校的领导干部里,只有周科长一人不是党员。他过去是党员,参加党也还挺早。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他成了“托派”。幸好一位当时的领导深知他的底细,留下条命,开除党籍了事。他后来还想申辩,不过申辩和翻案差不多是相同的意思,弄不好还会再被“肃”一次。他胆小,算了吧,就在某根据地当了小学校长。解放以后,把他调到教育战线,辗转来到三分校。他才四十三岁,已经老腔老调,带几分腐儒酸气。还有,就是他老是瞌睡,说是当“托派”那阵子脑子受了伤。章校长说:“咋地老瞌睡?老婆太年轻!”于校长也说:“算算嘛,老婆三十一岁,六个孩子。老周淘空啦,还有什么革命意志?”章校长老婆有三分神经,名字叫素萍,蛮好听,人却邋遢得没法看,邻居叫她“醋瓶”。叫这名字也有个原因就是她老防贼一样防着章校长到外面打野食,她说“他在村里的时候就喜欢爬墙头”。在学校家属院里住,她今天说这家媳妇,明天猜那家媳妇,其中就有周科长的那位夫人。其实章元善从参加工作以后确实是没有这些事。

周科长只感到自己这样,还不如从来都没有入党更好些,落了个“历史清白”,工作起来还更方便。自己背了个“托派”名字十多年,现在学习《联共(布)党史》才第一次知道了托洛茨基反对列宁的事。他一辈子反对过谁呢……想着想着,就想打盹。章校长要进来碰见,这不……

这时候曾启愚陪着章元善进来了。

章元善向夏宁芷点点头,就坐在那一张空下的沙发上。章元善头往后靠,长出一口气,说:

“真忙。老周,你没有先谈一谈?”

“等你来谈。这是章校长,抓教学工作的副校长。”周科长说。

这时夏宁芷才注意到章校长面上有些浮肿,两眼里都布着红丝。她想,领导“真忙”。她不知道昨天晚上两盘围棋要费多少工夫。

“好,谈谈,”章校长点起一支烟抽上两口,那支烟便下去三分之一,他是大口地往肚里吸,吸得出声。“工作的分配,教务科已经定了。老周,是不是?”

“是。”

“你是学历史的,可是现在学校里的历史教师多了,而语文教师不够。所以,只好叫你去改行教语文。教语文,老周,是不是?”

“是教语文。”

“我们想,先这样教着。过一年,再调整。也许——要是教下来了,也就不用再调。”

夏宁芷说:“我服从组织分配。——但是我怕教不好……”

“没有关系,大胆干。”章校长把一支烟已经抽完,掏出另一支接上。夏宁芷看到那个烟盒已经皱皱巴巴,撕扯得露出里面的烟来,心想,幸亏他抽得这么快,不然烟也在衣兜里揉搓碎了。

曾启愚倒一杯开水送过来,章校长吹一吹,吸咽了一口,又抽烟。说道:

“工作的事情,我看我就说这些——因为你是团员,我要从这个方面提出一点要求。”章校长用熏黄的手指夹着烟头向夏宁芷点一点,脸上露出一些莫测高深的微笑。从夏宁芷这方面看来,这属于组织的关怀、考验和任用,“我们这里,除了几个老党员以外,新发展的党员很少。你看,曾启愚,申请好几年了,正在考验,也还没有解决。”

曾启愚拿着一个小本迅速地记下所有的谈话。夏宁芷这时才忽然想起,应当作记录。幸好随身有笔记本和钢笔,急忙掏出,记。转眼看周科长,坐在木椅上,两眼无神,但是勉强支撑,显出难以忍受的神态。至于章校长说了些什么,夏宁芷估计他是没有听进去的。

“所以,目前,我们是把团员当作党员来信任,来使用的。嗯,明白吧?”

夏宁芷感到心里一热,说:

“是的。”头点了几下。

“骨干力量弱。所以调你到语文组,有这一层意思。这是党组织的意图。我给你说说语文组的政治情况。敌伪时期的报社编辑、国民党县党部主任、旧式学校的教员,都有。还有几个小学教员出身的,原来在文化补习学校教扫盲识字,现在只好依靠他们。他们在政治上到底比较纯洁,但是业务差些。没有党员。团员你是第五个。你看看,我们难不难。可以说我们面临困境,困境!懂吗?”

夏宁芷停下笔来点点头,心里紧张。转头望望曾启愚,曾启愚也正看她,眼里露出深知底细的样子。再看那位周科长,正垂着头打盹,口里的涎水滴了一长串。章校长这时也往周科长那里看,盯住他半分钟,突然大声说:“而奋斗!”周科长一下惊醒了。章校长看着周科长的狼狈样子,宽容地笑了一下。

“而奋斗”是一个小典故。这周科长在开会时总爱打瞌睡。有时别人的笔记上记了几页,他只在纸上滴了些涎水,洇湿了几行记录。有人说,“下次散会也不叫你,让你一个人在会场上睡。”周科长说:“那可制不住我。我一听到‘而奋斗’就醒了。”原来那几年,领导作报告,讲到最后,总有一句“为……而奋斗”。周科长在会场上睡觉总也不会睡得太沉,确实一听到“而奋斗”就醒来,鼓掌。今天也是如此。周科长一醒,章校长问他:

“老周,我说完了。你看还有什么?”

“没有,没有。”

“你呢?”章校长问曾启愚。曾启愚是教务组的组长,好像很受章校长的赏识。曾启愚也说没有什么补充。

这时章校长好像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说:

“宿舍安排了吧?”

“安排了。行政处安排我同谢秋柳老师住在一起。……”

夏宁芷正要说三个人一个房间太挤,章校长却接住说:

“是的,是我们叫行政科这样安排的。”章校长又用夹着纸烟的手指向夏宁芷指一指,说,“这些你不要往本子上记。我给你交代一下吧。谢秋柳是个老大学生,也教过大学,有些水平。但是,她男人是反动军官,被我们捉住,现坐牢。她的家庭是大商人,现在为生活所迫才应试来我们这里当教员。否则她当然不会为我们工作的。对她这样的人,我们可以利用她的一技之长。但是在政治上必须提高警惕。懂吗?”

夏宁芷一想到谢秋柳和小南都说过,说是小南的爸爸“病了”。她有点害怕。她害怕生活的复杂。她那么尊重的老教师,其实是一个官太太。这话该不该向章校长说呢?

“谢秋柳,她对人都说他男人病在家里。”曾启愚向章校长说。曾启愚一说,夏宁芷心里顿时安定下来,好像座位旁边有一堆粪便被邻座的人打扫净了。不过她想起今天早餐后她同丁桂芳一同走过谢秋柳的餐桌,看到谢秋柳的小菜碟里只有一分钱一份的酱菜,小南自己吃一个鸡蛋。也许她的经济状况真是十分糟糕的。不过,不应当同情。于是,昨天晚上她住到丁桂芳屋里的事,她就不便提出,谢秋柳母子挤到一张床上的事也不便提出。只听章校长回答曾启愚的话,说:

“她怎么说,咱们倒不必管。我们内部知道就行。”

章校长说的“内部”明显包括夏宁芷。夏宁芷一想到自己家庭也是一个小商人,并不是劳动人民的一员,心里觉得不那么心安理得但又特别得意。感谢组织!

周科长忽然发出一点轻微的鼾声。章校长看着他摇摇头,站起来走了。

曾启愚用手轻轻拍一下周科长的肩膀。周科长醒了。他一看章校长已经不在。曾启愚小声说:

“章校长谈了。周科长还有什么意见,谈谈吧?”

从曾启愚的话里听不出一点什么其他意思,好像刚才周科长没有打盹,章校长也不是不睬周科长,而是一切都正常地进行。于是周科长说:

“主要的意见章校长都谈了,我以为很好。夏老师刚来不久,具体情况由启愚再详谈。”他向曾启愚又看了一眼,算是一种交代,然后又很客气地问,“夏老师的住处已经安顿了吧?”

“安顿好了。”曾启愚回答。好像刚才没有谈过。

“那好,那好——住在哪里?”

夏宁芷想笑,也正经地回答:

“同谢秋柳老师在一个房里。”

曾启愚说:

“周科长要是没有什么谈的了,那,我们到教务组具体谈谈课程。”曾启愚向周科长请示。

“去吧,去谈谈课程吧。”周科长高兴地说。他现在的精神好多了。

曾启愚从章校长的神态里体会出一种意图,就是:准备提他当教务科副科长。最令人担心的是:自己还不是党员。教务科的科长不是党员,副科长又不是党员,这合适吗?不过自己是团委的宣传委员,团支部书记,也许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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