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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租佃之间

大早起,太阳还没露头,二小子就气愤愤地跑到六十八家屋门口,“咚咚咚……”地敲那两扇破门,嘴唇一上一下的,就是不作声。

“谁个?”一个尖嗓子的女人从屋里发出了问声。

“找六十八,回来了没有?”

“夜儿,当天就回来啦,甚的事?”伴着女人的语音有脚步声走近了门口。二小子听见抽开了门闩,使劲一推,那女人就顺着推开的两扇门蹲在了地上。二小子一步抢进去,六十八还在炕上打鼾睡。

“是你,六十八,”二小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恨,他跳到炕上,“你为甚把粪送到我地里?你想夺我的饭碗不是?”

六十八被二小子的吼叫惊醒了,睁开眼看见他的脸相怪难看,心里一琢磨也就知道为的甚事了,虽然二小子的吼叫他一句也没听清。

“我瞅过了,你把粪送到我地里。甚的意思?”

“好好地说,吼叫个甚?”六十八的老婆用一种调解的口气说,蹲在地上的事,她已经忘了。

“二小子,咱两个说不着话,”六十八坐起来背靠着墙,用那稀烂的被子围住下身,身子摇晃了几下,说,“那地不是你家的,你找地掌柜去。说我把粪送到你地里,我不知道,你找他去吧!你是你,我是我。”

“你胡说,甚的你是你,我是我!你想多交租子顶我,你是个人还是个鬼?”他拉住六十八的右手就往地下拖。

“咱们叫村里众人评评,那块地该你种,该我种?”

六十八死不下炕,因为他还没有登上裤子。

“这是作甚,穿上衣裳再说,凉着啦。”六十八的老婆插进来说。

“你娘娘的!”二小子连一点耐性也没有了,他使劲一拉,六十八就栽到了地上。于是,他们两个就凶猛地扭打了起来。

这时候,六十八的老婆的吼叫失去了应有的灵验,不管她是怎样的高声劝说和拼命扯拉,一点也不能阻止他们的厮打。从屋里打到院里,扭作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六十八赤着肚儿,浑身上下一丝不挂。二小子的皮袄也被撕烂了,他用膝盖压住六十八的脊梁;六十八的老婆就乘势打二小子的屁股,这对于二小子是并不关痛痒的,他只是一点不放松地压住六十八。墙头上虽说有两三个女人在观阵,但绝不敢下来拉开他们。

“你抢我的饭碗、命根子,这两垧地我种不上,你也种不成。”

六十八不说话,只是想找个机会翻过身来,两腿替换着一伸一伸的。

“你还种不种?”二小子问,并不放开他。

“是地掌柜找我的,我没有去找地掌柜。”

这时候,已经来了几个人,一面拉一面说,二小子也觉得光是打架也不顶事,同时他又想起了真要没地种时的那种可怕的情景,便伤心起来,就着别人的劝说他松松地放开了六十八。“活不出这个春天了,我那碗饭叫他端去吧!”说着,两颊已经挂满了眼泪。他回到自己的窑里,老婆推磨去了。数分钟前,他曾英勇地为自己的生活的幻想战斗,现在呢?负伤的狼样地躺在阴暗的巢穴中。他起来闩上门,重又躺在炕上,过去了的,那些不堪回首的生活,便排成了队在他眼前慢慢地移动……

“欠我的榆皮钱甚会儿还呢?”“呐——”二小子说,“黄三叔,如今,嗬嗬,还是凑不上。”“你不是还有垧半地?”黄三说,“把约押在我手下吧。甚会儿还账,甚会儿种地。”“黄三叔,那样,你不看,妈妈两天两夜没进口汤水了,那垧半地,”二小子迟迟地说,“就指望那垧半地了。”“不押给也行,”黄三说,“能还我钱怎的都好。真要是,钱也不还,约也不给,我送你到防共团里,说你抗债不还,那就不能说三叔不讲情面了,对不对?”“明儿吧,”二小子被逼得没法,说,“有钱还钱,没钱给约,明儿一早送上门,行啦不?”“那就一言为定。”黄三说完就走了。二小子躺在炕上一天没出门。妈妈饿得睡也睡不着,坐也坐不住,两眼甚也瞧不见了,老是有气无力地埋怨二小子:“我能把你养大,你就不能把我养老。”二小子也不说话。夜来了,他睡不着,想:“这天年一条活路也没了。”下炕来,头晕得厉害,眼前像有无数的金星在飞迸,摸索着找见切菜刀揣在怀里,向着黄三的大门走去。在这寒冬深夜里行走,冷而且怕,星星散布于天空,像在窥探二小子的秘密。忽然,一盏马灯出现在拐角处,黄三叔摸牌回来了,他迅速地躲在门旁,浑身发抖,血在身上加速地回旋。一霎的工夫,黄三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这时候,他连举起菜刀来的力量也失去了,他的身子像失去了主宰摇摇欲倒。“二小子!”黄三发现他后,吃惊地喊了一声。二小子觉得阴谋已被发觉,丢了魂儿样地,把手里的菜刀使劲向着黄三扔去,拔腿就跑。回到家里,手忙脚乱地找见那张约,塞进怀里,妈妈问:“作甚去来?”“没作甚,没作甚……”他说话抖擞得厉害,上句不接下句地说,“我到南庄去,明儿一早……我就回来……”他跪在炕下给妈妈磕了头,转身就走,心里非常酸痛,噙着泪绕过村后的树林,直向着西山奔走,伴着他的是无限空虚的黑夜和死样的静寂。这是八年前的事,如今想起来,栩栩如生。

二小子有着一副忠厚朴实的脸相。一生的勤劳在那深而紊乱的皱纹里可以寻得出来,眼窝深陷得怕人,黑红的脸上像涂了层猪油,亮锃锃的;在那油层底下有几颗麻子散布着,那几颗麻子表示了他绝对的忠诚与安分,而没有一点奸诈、狡黠的影子。由于从小就一直担负着于他的身体过于繁重的劳作,所以使得他终年向前探着身子,他三十九岁了,要是从他那副干瘦的长脸和丛生的胡子看来,应该早已超过了现有的年纪。他出远门的时候,常用他的两手拾粪,而他的那对鞋便成了临时粪筐,就是在他给金卯当长工的时候,也是如此的凄苦。因为他经历过那种可怖的贫穷生活,单凭着忍耐是顶不住的。如今,八年前的那种狼狈形象,思想起来,使他自己也很难知道是不是还会有那样的未来。对于人活一辈子到底应该受多少苦,而这些苦楚又是不是老天爷规定了的,他有些惶恐。“买卖人指望多卖些货,做官的指望升一升,老和尚盼着施主去烧香,庄户人呢,没了地,就甚也没了。政府叫减租子,地掌柜就退地,不能!”二小子想,“一家三口子就指望着它。”

“屋里谁在啦?”二小子的老婆端着一簸箕已经推碎了的细糠,回来了,原想一脚就把门踢开的,现在谁把门闩上了,她敲着门问:“谁在屋里?也不作声!”

二小子开了门,他老婆把簸箕放在炕上,看见他那种颓丧的样子,知道一定出了什么岔子。

“怎么啦?皮袄也扯烂了,跟谁打闹来?”

“咱租种的那两垧地,叫六十八夺将去了!”

“咱家的生活,六十八是摸底的,他常到咱屋来坐。他哪有那狠心?我在四不郎家推磨,四不郎老头子说:‘这一定是金卯出的坏,打你手里夺过来,再租给六十八,好多吃些租子。’我看去找金卯探探口气,是真的是假的。”她头头是道地说了一串,末了,又带点责备的口气说,“跟六十八打架作甚呢?!他穷的跟咱一样。”

二小子披上烂了的皮袄,下炕来,找着烟袋,走出门来,砰地把门带上,就向着后堡子金卯——地掌柜家走去。从前堡子到后堡子只有一箭的路程,因为有一道小小的山沟横在路的中间,下坡,过河,上坡,也总得几袋烟的工夫。说起来,这也是一桩莫名其妙的事,前堡子、后堡子本来都叫堡子村,是不分前后的,谁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把南半个村叫作前堡子,而北半个村叫后堡子的。由于习惯,这个村子间的往来,比本村也少些,二小子也有些时候不来这里了。到了金卯家的门口,他就一直走进去,院子里和他在这里打长工的时候不一样了,他无心管这些小事情,他拉开风门子。

“二小子作甚来了?”金卯慢条斯理地问。

“那几垧地,你老人家……”

“卖了。天年逼得过不去,不是存心不叫你种,实在……我的生活你是知道的,给我打了四年长工,租种了我三年地……”他捋着那两撇胡子说,“政府里说减租咱也没说的。减就减,我卖地,总不能不答应吧。”

“要是过得去,我也不要求减租子,听说,”二小子试探着问道,“你把地转租给六十八了?”

“对的,我的地想租给谁就租谁,那要看租子多少说话了。”

二小子蹲在炉子旁边,并不说话。

“你到山上这七八年,谁养活你的?还不是你金卯叔。你要种那两垧地也不难,多帮忙我斗八租子。减租是减租,人情是人情,你说呢?”

“那要看收成好坏哩!”二小子努努嘴说,“租子唠,还是照政府里说定的那样……”

“走吧走吧!一垧地给我十万石租子,也不叫你家种了。我要卖哩。”他生气了,说着就往门外推二小子。

“金卯叔,你也照顾照顾——”

“走走走,我家老婆养娃娃哩。”他的火性上来了。两撇胡子如同想飞小燕的翅膀那样忽扇忽扇直动。他的身个很小,却要表示自己并非小到不足以尊敬的那样子。胸脯挺得很高。他紧张着嘴脸,叙说起他是怎样成为二小子的恩人的秘诀。二小子刚来山上的那年,赤手空拳,甚也没,村里的人谁也不敢收下这个外来人,金卯却大胆把他收留下打长工,他常对二小子说:“在我这里,不算享福吧,可也不算受罪。”过了几年,二小子手里有点“私房”了,就独个走了趟口外,回来买了两垧半地,娶了个后婚老婆,还带了个两岁的小子,又向金卯租了两垧地,从这时候起,他就开始了自己的家庭生活。“这是靠了你金卯叔才起来的。虽说你不给我打长工了,可还种着我的两垧地,还不是跟吃着我的一样,从头到尾仔细思量一下,我哪头对不起你,政府里减租……这些咱都不提,你看我胡子都这么长了,上无老,下无少,做官没本事,受苦没气力,就靠这五十来垧地了,你们还要减!减吧!就是这个办法。”他说完,从炕桌底下取出那个长杆烟袋,但是找不见烟包,索性就把烟袋放下,左手紧捏住右嘴角的那支“翅膀”。然后,就慢慢地在屋里走动起来。继续说:“谁不是想捡顺口的吃,从小就没受过罪,老来再叫我啃糠窝窝。”他的话像还没说完又不愿再说下去似的,“不管怎的说,我还是你的恩人。如今,就算……托你金卯叔一把。”忽然,他瞅着了那个烟荷包,一会儿的工夫,嘴里就冒出了一团团的白烟,仍然来回地走着,断断续续地说着,烟雾跟着在他的头上缭绕。

二小子没心再听这些又臭又硬的唠叨。他站起来,上身仍然弯曲着,向着金卯挪近了一步。

“那地,到底叫我种呢?还是怎的?”

还没等到金卯的回答,风门子就轻轻地敞开了。一个二十来岁年纪的后生端着一个油漆托盘走了进来,热腾腾的两碗莜面饸饹,一碟酸菜和一碗漂浮着油圈的酸菜汤,端正地放在炕桌上。这是一种很朴素的饭菜,但是多数的人仍然摸不到它;二小子为了它忧愁过,奋斗过,也曾为了它尝过不少的苦楚与折磨。虽说这种吃食简单朴素,对于穷困的人,它却愈发地散发那诱惑人的香气。

“再端两碗来,一对筷子。”金卯吩咐道。后生“嗯”了一声,退出了,“二小子,来炕上坐,吃了饭再说。”这时候的金卯装得怪和蔼可亲,他强拉二小子上炕。

“不!”二小子缩回了手,又蹲在那里,“你老人家吃,我吃了来的,吃不下。”

“嫌这饭不好?咱再做。”

“真是吃了来的,吃不下。”二小子说着,想,“这真扯淡,我是说地,他是说吃。”

“跟了我几年,作起假来了,你不吃你挨饿。”他上了炕,盘坐在炕桌旁,面向着二小子,把碗端在胸前,用筷子夹了一撮酸菜放在碗里,又倒些酸菜汤,对着那碗莜面轻声地说:“吃吧!”于是就细嚼慢咽起来。

“就等你一句话了,金卯叔。”

“吃完了细细地说,等一等,那地只给六十八提了提,还没说死,你要想种……”金卯又吃了起来。

二小子举起了眼,打量了一下这屋里。头几年,是很熟惯的,就是这处院子的任何地方,比起金卯来都更清楚些,现在,觉着很生疏了。自从他搬到南堡子以后,也很少到这里来串,虽然每年准来送一趟租子,那也只有一两袋烟的工夫。只有年时,为了接受金卯的责骂才多待了一阵子。那是因为交租子的事。

“你们租种人家的地,给交这样瘪的颗子,有良心没?好的留下你们吃着受用了,租种地的成了祖宗,地掌柜倒成了孙子啦!”那时候金卯的火气也不小。“快快背回去吧!租子我一颗也不要,地,白给了你家。”

“今年的收成不好,你老人家是长着眼的,六月里才下雨,苗儿一直没长好,快结颗子的时节,枣儿大的雨疙瘩落了一前晌,共起来,才打了不满五斗,家里剩下斗来米,比这还不如呢!”二小子听着怪冤枉,就给金卯顶了几嘴。

“背回去吧!瘪颗子还不说,四斗租子才给我三斗,甚也不要了。就算我生了场病把它花了。”

那时候,二小子为了今年再种这两垧地,说了不知多少好话,还磕了两个头。“年根底把那斗租子送来!”答应下来,才算了事。

金卯的脾气大,二小子是知道的,现在,金卯对他表示出从未有过的亲善,这还是头一遭,他觉得有些蹊跷,他揣想着:“不管怎的,这是扯淡!扯淡!”

金卯正在吃第二碗,门外有人问:“金卯叔在不在?”他把碗放下,说:“谁?进来!进来!”

再没听见有人说话,从风门子中挤进一个人来,毡帽底下扣着一副贫血的脸,眼里像蕴藏着无限的冤屈,他瞅见二小子也在这里,怔了一下诉怨似的走到了屋子中央。

“六十八!”没等六十八开口,金卯说话了,“炕上坐,炕上……”

六十八哼哼了几声,就将半个屁股凑上了炕沿,一双胳膊支在炕上,身子探向金卯。

“金卯叔,”他用一种讨饶的声音,粗音粗气地说,“那地,你给我说的,我打算……不种它了。”

二小子欠起身子,重新蹲下,想说话的样子。

“为甚呢?”金卯问,想了一下,“那也好,你要不种,卖了它,省得再惹麻烦。”

“你把粪都送到地里了,你又来……”二小子说。

“金卯叔在炕上坐着哩,问一问,那粪是谁送到地里的?不该我吃的饭,我一碗也不想多吃,咱们弟兄……事情过去了,我也不想提它。这种打仗的天年,谁该享福,谁该受苦,老天爷也做不得主!”

“粪么,是我送的,原想自己种来,想来想去还是卖了吧!”金卯说。

“那地的事别再找我了。”六十八离开了炕沿说,“你吃饭,我要回去。”

“我送送你。”他真的走下炕来,送到屋门口,“闲了来坐。”他扭过身来,二小子也挤着往外走,“你,怎的,待一会儿。”

二小子的嘴里不知嘟哝了些什么,就挤了出来。他跟在六十八的背后,有一丈多远,他们不说话,走进那道小沟里的时候,只有小河的流水在淙淙地低语。太阳高高地悬在半空。二小子觉得周围很宽敞、松快,他就紧走了几步,赶上了六十八。

“六十八,”二小子带点后悔又带点埋怨地说,“你看,这事怎的弄成这样子啦,他是日捣咱们哩!”

“嗯。”

他们又不说话了,像有谁在他们的中间挖掘了一道深不可测的沟壑。各人有各人的心事那是自然的,然而他们也都有这种想头,我们之间的仇恨是从哪里来的呢!只有一天的工夫。

“二小子,农救会秘书叫你去一趟。”走到六十八家门口的时候,六十八说。

“你还去不?”

“去过了,他叫你早些去。”

黑夜,召开群众大会。会场是设在前堡子小学的教室里。二小子到会的时候,村里的人已经到了大半,他们在杂乱地交谈着:“今儿开甚的会?”“噢!知道了,银行里借给咱们钱!……”“借钱给咱们叫买籽儿、牛、驴儿、犁,娶老婆吃洋烟的不借给,今儿开会……”

“开会吧!”村长从教员室端来一盏高脚灯,放在教桌上,看了看众人,说,“没到的,两个主任代表负责任,回去了,挨着批评他们,谁叫他们不来的。”

这时候,一群女人又说又道地挤进来了,一进门,她们就盘踞在那里,她们不像男人们坐在桌子上,而是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的。

“不说话了,坐在桌子上的下来!”村长站在讲台上高声地说,“今儿开甚的会呢?就是叫公民大会。政府里减租,金卯要夺二小子的那两垧地,众人评一评,那地该夺不该。调解委员会给他们说合,金卯不应承,看众人们……”

立时就有了反应,女人们叽咕着为什么种地的事情也叫她们来开会,男人们都在用眼去找二小子和金卯。二小子是坐在第一排桌子后面的,一眼就瞅得见。想看见金卯就不容易,第一,他的身个很小,第二,他是坐在最后那排凳子上的,而那里又没放着灯盏。

“先叫他们到台子上说一说。”一个人提议。

“二小子先说。”村长把他拉到台子上说。

二小子站在台子上觉得很不自在,他的左肩一耸一耸地,像怕皮袄滑下肩来。一大会子,他的两脚在原地里活动了几下,才开始说话。开始,会场的空气也还平常,及至他说到“我真要是能活得过去,那地不要租子也不种他的”的时候,空气就变得沉重了。女人们也开始感觉到这些土地的事情并非与她们无关。

“……我一颗租子没欠过他的,收好收坏到时节就送了去。这地我租种好几年了,租给我的时节是两垧,如今我掏坡掏的,两垧半也多了,要是夺回去……我又不是讹他的地种……众人们评一评……年时交租子……”他的话渐渐地乱了头绪,甚至不能表达他的意思了,声音也微微地颤动,他继续说下去:“他怎的给我说:‘种吧,我只要不死,那地就归你种。’如今,他把我当娃娃耍……年时冬天,日本人来咱这里,八路军在山上打仗,一天一夜我背了五趟伤兵,饿着肚子,要是石头能吃……”由他那颤动的声音里,众人知道他的眼泪流下来了。“末了那趟,实在支不住了,头晕眼花,跌到山根底……不问糠窝窝稀糊糊,有吃上的……叫众人们评一评,打仗的时节,金卯钻到石洞里,我为了甚,那天黑夜,我跑去跟他家……借一碗米,他都不借给我。日本人来了,杀我,就不杀他啦……我的命没他的值钱,我老婆娃娃,如今,众人们……”他呜呜地哭起来,两手捧着头,走下台来了,他伤心地,冤屈地哭着,像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被人投入水深火热中。

于是众人们被带到那残酷的回忆中了。那是一个不平常的日子。雪片在北风里纷飞,敌人来了。八路军的战士,卧在雪地里打仗,村里的人们都忙着为八路军做饭,背子弹,也背伤兵,二小子是其中的一个。他背着伤兵从山上摇摇晃晃地走下来,又弓着腰慢慢地爬上去,背到第五趟,就支不住了,他和伤兵一齐从半山滚到山根底,那个年轻的伤兵跌死了。(事后,二小子曾跪在那年轻的战士的坟前烧香,化纸钱,并且虔诚地为死者祷告。)那时候,金卯钻在洞里不敢出来,众人向他借几斗米给八路军做饭,他都不答应,这些,众人们都是亲眼看见的。

现在不少人在劝说二小子,但是他们也找不出适当的话语止住他的哭泣,只是说:“哭有甚用,有话尽说出来,众人们是长着眼的。”六十八也挤在那里先是不言语,后来他爬到了二小子的肩上说:“你哭死,金卯也不会疼你。众人们知道你的情由了,你尽是理,众人还能亏你吗?”

“再叫金卯说,金卯,这里,台子上来!”村长说。

“我没甚说的,看众人的意思。”金卯并不到台子上说话去,所以众人的视线便集中在后墙上。“那地是我的,我还能连一点自由也没唠!说我夺地,那不对,是想卖那几垧地,卖不了唠,还不是由他种去。众人要说他活不过,由他种去就对啦,饿死我老金卯,也不能饿死二小子。这就是我的意思。”

“那地亩我知底细,他不是卖,想租给六十八,多吃些租子。”农会秘书说。

“他说租给我,我压根儿就没应承下。众人们评评,租给二小子是四斗,租给我要五斗,地掌柜……还叫我们打了一回,这都是为了甚呢!”

“为了地掌柜好多吃些租子。”一个后生说。

“金卯应受批评,他想多吃租子,就把地伙计饿死。”

“调解委员会这样给他们说合的。”村长向众人们说:“地还是二小子种,写五年租约,租子呢,照政府规定的交,年时,多交的一斗租退出来,众人们看行啦不?”

“合适的,合适的!”好几张嘴同时说。

“众人们说合适的,再看金卯怎地说。”

“众人都这么评,我也没说的了。”金卯颓丧地说,“新政权自来咱就拥护,政府要是这么规定的,咱也就那样办,我还有一句话,就是,地里那两驮粪是我的,得给我些票票。还叫我退那斗租子,目下我也没存粮,叫他秋后少交我一斗就完了。”

“那些你们自己商量去,谁还有说的,没了就歇一会儿。”

“我还有说的,村长,”一个小巧干瘪的老头子——四不郎站起来说道,“众人都在这里,村长站在台子上,金卯和二小子也都在这里,我说句话,看众人服不服。庄稼人一年到头熬在地里,风吹雨打,众人们都知道下不了籽,出不了苗儿,开不了花,结不了籽,收割了,打下了,再吃到嘴里……一下叫地掌柜弄去一大半。我不是胡诌,年时,打仗的时节,金卯也没出人力,也没出财力,……吃得饱,穿得暖,钻到洞里。日本人退了,他就出来,又多要租子,又夺地,这种样的人,在打仗的天年……”

“四不郎说话真厉害,加个汉奸的名,枪崩我吧!”金卯在黑影里大声地说,“地还是叫他种,政府里规定多少租子就交多少租子,说我不出人力,我和尚命,没儿女,要是儿孙满堂唠唠唠……”

“清了,不说那些了。”村长指画着说,“回去写约,写五年,那斗租子甚时退,你们自己商议去,下面还讨论银行借款的事,先吃几袋烟,完了。”

众人们吃着烟说着话,女人们挤在一疙瘩叙起了家常。二小子找见六十八蹲在墙角里,不知嘟哝些什么,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起来。

第二天早起,二小子到村公所写好了租约,就走到金卯家里去了。

“金卯叔,约写完了,你一张,我一张。”

“放下吧!”金卯正在洗脸,支洒着两手,说,“放在炕桌上。那两驮粪,上在那地里就完了,我也不要你的票票,秋后,收成好唠……”他故意不把话说完,就“扑哧,扑哧”地洗起脸来。

“那不用。”二小子把那张手掌大的租约放在炕桌上,说,“那斗租子……”

“秋后一齐算吧,好不?反正咱俩谁也不叫谁吃亏。”

“那就好!”

没等金卯说声送,二小子就走了。下了半夜的小雨,空气非常新鲜,柔软的春风摸着他的脸,太阳发着温暖的光。走进沟里,澄清的流水,洁净的石头,他蹲在水边,洗了手脸,两只湿淋淋的手在皮袄上抹了几下,迈过小河,便向着前堡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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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茫茫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
  • 对决:抗战时期美国驻华武官回忆录

    对决:抗战时期美国驻华武官回忆录

    抗日战争初期,卡尔森深入敌后和正面战场,认真考察了中国军队,特别是八路军的抗战;他以忠实地宣传中国抗战,特别是中共及八路军抗战的真相为头等大事,在遭到上司反对后,不惜辞掉军职和放弃晋升的机会,而义无反顾地继续从事支援中国抗战的活动;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卡尔森训练一支精干的海上游击队。这支海上奇袭队于1942年8月在吉尔贝特群岛的梅金岛登陆突袭日军成功。接着在瓜岛战役中,突击营又一次大显身手。在历时一个月的战斗中,卡尔森所部在丛林山地行军450英里,伏击敌人30次,歼敌500人。一位海军陆战队史学家称之为“海军陆战队最重要的一次作战巡逻”。卡尔森因战功第三次获海军十字勋章。
  • 大地英雄

    大地英雄

    在这片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土地上,有过多少人带着荣耀离开,又有多少人带着泛黄的记忆隐于茫茫人海……
  • 网游之天涯共此时

    网游之天涯共此时

    用科技制造出来的试管婴儿,是一个我们现实意义中的人?还是只是一个实验品?这本书里的主人公,这种是人非人的身份,难以融进社会的自然人的关系网里。为此,他(它?)进入了网络游戏,这个无法知道对面的角色是人,还是其它生命的网络世界。
  • 天鹅洲(全集)

    天鹅洲(全集)

    《天鹅洲》是续《故河口物语》后的一部小说。鹿女作为那群拓荒者的后代,源乘了她的父辈们的品质,继续奋战在那座村庄上。在天鹅洲开了米厂,酒厂,养猪厂,发展拥有中国农村现代一体化生产线。历尽了无论身体还是心理的艰辛与磨难。最终在此家大业大,辉煌腾达。它不仅是一座村庄的变迁史,更是一部中国农民的心理变迁史。
  • 逍遥牧场主

    逍遥牧场主

    金色的海洋,蔚蓝的天空。过够拘束的生活,不如来到我的小牧场。创建全新牧场,建造神秘的地下酒庄,设立金海岸酒店,创新雪山民宿,向世界输出牧场新文化。躺在遮阳伞下,看着前方无尽的大海,喝了一口果汁,这才是人生!......天路牧场,欢迎您的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