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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英雄年少(3)

胡斐一生之中,从来没听到过这般销魂蚀骨的甜美情歌,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拉住了一株灌木的树枝。那树枝坚硬有刺,荆刺刺入他的掌心,胡斐竟不觉得,似乎自己握住了马春花的小手,正在听她温柔款款的叮嘱:“有几句知心的话,要和哥哥说从头……”他只盼马春花跟着唱下去,唱的是几句缠绵深情的情话,却听马春花口齿模糊,重复着只唱:“有几句知心的话,要和哥哥说从头……”再唱几句,歌声变成了轻轻的鼾声,天时温暖,她出力练了拳脚之后,竟在草地上睡着了。

胡斐从草丛中轻轻爬出,站在马春花身旁,只见她双臂放在身侧,仰天而睡,一丛黑发散在脑后,额头有几粒细细的汗珠,双眼闭住,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笔挺的鼻子下是张樱色小口,嘴唇轻轻颤抖。胡斐胸中一股强烈冲动,便想扑上去在她的小嘴上咬上一口,然后转身便逃,一跃上树,料想她即便立时醒来,也认不出自己,追不上自己。

这只是一时的孩子气想法,但他无论如何不敢,心想:“马姑娘知觉之后,既不理我,也不打我,只是一把将我推开,回去跟马行空、徐铮、商宝震、商老太他们说了,我回到庄去,大家见我便大笑,刮着脸羞我,那可如何是好?我只好投河自尽,人也不要做了,平四叔也不敢见了!”他站在马春花身边,只见她高耸的胸部随着呼吸而起伏,向下瞧去,见她短衣耸了上来,露出红色肚兜两三寸长的粉红缎子边缘,粉红边下面是两三寸白嫩的肚皮。他不敢再向下看了,眼光上移,见到她衣领解开了,露出又白又嫩的头颈,颈中挂着条细细的黄金炼子,垂向胸前。

胡斐心中频频乱跳,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只想:“马姑娘要是肯让我亲亲她的脸,亲亲她雪白的头颈,不推开我,不笑我,不论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肯变成只小狗,伏在她脚边……她要跟爹爹保镖,不管有多凶狠的强人来劫镖,都由我去打发。她爹爹武功不行,她师哥不行,那商少爷也没用,只有我小胡斐能为她出力,就算有一百个一千个武功挺高的强人,也只有我胡斐能挺身保护她周全。强人将我砍得周身是伤,但终于给我杀退了,马姑娘拉着我的手,唱着:‘有几句知心的话,要和哥哥说从头……’不,不,她比我大,只能唱:‘有几句知心的话,要和弟弟说从头……’她摸着我全身流血的伤口,流着眼泪说:‘弟弟,你为我受这么多伤,杀退了强人,我不知怎么报答你才好……’”他痴痴的望着马春花樱红的小嘴,满脑子胡思乱想。突然间只见那小嘴缓缓张开,嘴角边显现娇媚的微笑,露出两排雪白晶莹的牙齿,叹了口长气。胡斐只觉这微笑说不出的好看,他完全不懂,这是女子在思念情郎,要引得情郎来搂抱自己的笑容。只见她双臂伸起,虚搂着空中的一个幻影,双袖下垂,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臂。

胡斐大惊,急忙转身,飞步疾奔,到了一株大松树下,一跃而起,踏上枝干,藏身枝叶之间。只见马春花坐起身来,跟着站起,嘴里轻轻哼着:“哥哥,你这一去,什么时候再来哟……”一面低唱,一面慢慢出林去了。

他可不知,在马春花心中,全没半点这个又黄又瘦的小厮影子。她不会梦到商宝震,也不会梦到徐铮,她梦到的,是那日在戏台上见到的那个扮相俊雅、满身锦绣、眉清目秀的美貌公子。

马行空年老血亏,晚上睡得不沉,这一日三更时分,忽听得墙外喀喇一响,是谁无意中踏断了一根枯枝。马老镖头一生闯荡江湖,声一入耳,即知有夜行人在屋外经过,但只这么一响,再无声息,竟听不出那人向东向西,还是躲在墙上窥伺。他虽在商家堡作客,但主人于己有恩,平日相待情意深厚,他已把商家堡的安危瞧得跟自己的家一般重,当下悄悄爬起,从枕底取出金丝软鞭缠在腰间,轻轻打开房门,跃上墙头,突见堡外黑影晃动,有人奔向后山。

他一瞥之下,见此人轻功颇为了得,心下寻思:“莫非那阎基心犹未死,又来作怪?此事由我身上而起,姓马的岂能袖手?”当即跃出墙外,脚下加快,向那黑影去路急追,奔出数十丈,却已不见了黑影踪迹,心中一动:“不好,别要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急忙飞步扑回商家堡。来到堡墙之外,但听四下里寂静无声,稍感放心,但仍疑惑:“适才此人身手不凡,实是劲敌。瞧他身形瘦小,与那盗魁阎基大不相同,不知是江湖上什么好手到了?”

他抓住软鞭,在掌上盘了几转,弓身向庄后走去,要察看个究竟。窜出十馀丈,将到庄院尽头,忽听西首隐隐有金刃劈风之声。马行空暗叫一声:“惭愧,果然有人来袭,却不知跟谁动上了手?”双足一点,身形纵起。百胜神拳年纪虽老,身手仍极矫捷,左手在墙头一搭,一个倒翻身,轻轻落入墙内,循声过去,听声音是从后进的一间砖屋中发出。但说也奇怪,二人一味哑斗,既没半声框喝叫骂,兵刃亦不碰撞。他心知中间必有蹊跷,先不冲进相助,凑眼到窗缝中一张,不禁险些失笑。

但见屋中空空荡荡,桌上一灯如豆,两个人各执钢刀,盘旋来去的激斗,一个是少主人商宝震,另一个却是他母亲商老太太,母子俩正在习练刀法。

他只瞧了片刻,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商老太太出手狠辣,刀法精妙,固与日间的龙锺老态大不相同,而商宝震一路八卦刀使将出来,也虎虎生风。原来非但商老太平时深藏不露,商宝震也故意隐瞒了武功。他平日教商宝震的只是拳脚,刀法自己并不擅长,商宝震也从来不提,想不到这少年兵刃上的造诣竟着实不低。

他悄立半晌,想起十四年前在甘凉道上与商宝震的父亲商剑鸣动手,让他砍了一刀,劈了一掌,养了三年伤方得康复,自知与他功夫相差太远,此仇难报,甘凉道一路从此绝足不走。此时商剑鸣已死,商老太于己有恩,昔日的小小嫌隙早已不放在心上,那知今日中夜,又见仇人的遗孀孤儿各使八卦刀对招。

他思潮起伏:“商老太的武功实不在我之下,何以她竟然半点不露痕迹?她留我父女在庄,是否另有别情?”凝思片刻,再凑眼到窗缝中时,见母子二人刀法已变,各使八卦游身刀法,满室游走,刀中夹掌,掌中夹刀,越打越快,打到第六十四招“收势”,二人向后跃开,母子俩依足了规矩,各自举刀致敬,这才垂下刀来。商老太不动声色,在青灯之下脸泛绿光。商宝震却已满脸通红,呼呼喘气。

商老太沉着脸道:“你的气息总是难以调匀,进境这样慢,哪一年哪一天才报得你爹爹大仇?”马行空心中一凛,见商宝震低下了头,什有愧色。商老太又道:“那苗人凤的武功你虽没见到,他拉车的神力总亲眼目睹的了。胡一刀的功夫不在苗人凤之下。这苗胡二贼的武功,你此刻跟他们天差地远,但只要勤学苦练,每过得一日,你武功长一分,这二贼却衰老了一分,终有一日,要将二贼在八卦刀下碎尸万段。”

马行空心想:“这母子二人闭门习武,不知胡一刀早于十多年前便死了。”只听商老太叹了口长气,说道:“唉,你这孩子,我瞧你啊,这几日为那马家的丫头神魂颠倒,连练功夫也不起劲了。”

马行空一惊:“难道春儿和他有了什么苟且之事?”但见商宝震满脸通红,辩道:“妈,我见了马姑娘总是规规矩矩的,话也没跟她多说几句。”商老太哼了一声,说道:“你吃谁的奶长大?心里打什么主意,难道我还不明白?你看中马家姑娘,那不错,她人品武艺,我很合意。”商宝震很高兴,叫了声:“妈!”商老太左手一挥,沉着嗓子道:“你可知他爹是谁?”商宝震一愕道:“难道不是马老镖头?”商老太道:“谁说不是?你却可知马老镖头跟咱家有什牵连?”商宝震摇摇头。商老太道:“他是你爹的仇人。”商宝震大出意料之外,不禁“啊”了一声。

马行空不由得发抖,但听商老太又道:“十四年前,你爹在甘凉道上跟马行空动手。想你爹英雄盖世,那姓马的岂是他对手?你爹砍了他一刀,劈了他一掌,将他打得重伤。但那姓马的亦非平庸之辈,你爹在这场比武中也受了内伤。他回得家来,伤未平复,咱们的对头胡一刀深夜赶上门来,将你爹害死。若非你爹跟那姓马的事先有这一场较量,嘿嘿,八卦刀威震江湖,谅那胡一刀怎能害得你爹?”

她说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语音惨厉,嗓子嘶哑,听来极为可怖。

马行空一生经过不少大风大浪,此时听来却也不寒而栗,心想:“胡一刀何等功夫,你商剑鸣就算身上无伤,也难逃此劫。老婆子心伤丈夫惨死,竟迁怒于我。”

只听商老太又道:“阴差阳错,这老儿竟会赶镖投来我家。这商家堡是你爹亲手所建,怎容鼠辈在此放肆劫镖?但你可知我留姓马的父女在此,有何打算?”商宝震声音发颤,道:“妈……你……你要我为爹报仇?”商老太厉声道:“你不肯,是不是?你是看上了那姓马的丫头,是不是?”

商宝震见母亲眼中如要喷出火来,退后了两步,不敢回答。商老太冷笑道:“很好。过几天我给你跟那姓马的提亲,以你的家世品貌,谅他决无不允。”这几句话却教马行空和商宝震都大出意料之外。马行空隔窗看到商老太脸上切齿痛恨的神气,微一琢磨,全身寒毛根根直竖:“这老太婆用心好不狠毒!她杀我尚不足以泄愤,却要将我花一般的闺女娶作媳妇,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可怜见,教我今晚隔窗听得她母子这番说话,否则……我那苦命的春儿……”

商宝震年轻识浅,却全不明白母亲这番深意,又欢喜,又诧异,想到母亲肯为自己主持这门亲事,欢喜倒有九分,只剩下一分诧异。

马行空只怕再听下去给商老太发觉,凝神提气,悄悄走远,回到自己屋中时抹了额头一把冷汗,猛然想起:“那奔到后山的瘦小黑影却又是谁?”

第二天午后,马行空穿了长袍马褂,命商宝震请母亲出来,有几句话商量。商宝震又惊又喜,心想:“难道母亲这么快就已跟他提了亲?瞧他这副神气打扮,那可不同寻常。”请母亲来到后厅,和马行空分宾主坐下,自己下首相陪。他望望母亲,又望望马行空,一颗心怦怦直跳,但听马老镖头道谢护镖之德,东道之谊,商老太满口谦词,只盼他二人说到正题,但两个言来语去,尽是客套。

说了好一会,马行空才道:“小女春花这丫头的年纪也不小了,我想跟商老太商量一件事。”商宝震心中怦的一下大跳。商老太大是奇怪:“却也没听说女家先开口来求亲的。”说道:“马老师尽说不妨,咱们自己人,还拘什么礼数?”马行空道:“我除了这丫头,一生就收得一个徒弟。他天资愚钝,性子又卤莽,但我从小就当他亲儿子一般看待。这孩子跟春儿也挺合得来,我就想在贵庄给他二人订了这头亲事。”

商宝震越听越不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不自禁的站起。商老太心下大怒:“这老儿好生厉害,定是我那不中用的儿子露了破绽。”当下满脸堆欢,连声“恭喜”,又叫:“孩儿,快给马老伯道喜!”商宝震脑中胡涂一片,呆了一呆,直奔出外。

马行空又和商老太客气好一阵子,才回屋中,将女儿和徒儿叫来,说今日要给二人订亲。徐铮大喜过望,笑得合不拢嘴来,马春花红晕双颊,转过了头不作声。马行空说道:“咱们在这儿先订了亲。至于亲事嘛,那是得回咱自个家去办的了。”他知女儿和徒儿心中藏不住事,昨晚所闻所见,半句不提。

马春花娇憨活泼,明艳动人,在商家堡这么八个月一住,商宝震和她日日相见,竟教他一缕情丝,牢牢的缚在这位姑娘身上。他刚得母亲答允要给自己提亲,料想事无不谐,虽听母亲说与马家有仇,但想大仇人毕竟是胡一刀与苗人凤,马家之仇自己从中调处,日久之后,必能化解,正在满怀喜悦之际,突然听到了马行空那几句晴天霹雳一般的言语。他独自坐在房中,从窗中望出去,呆呆的瞧着院子中一株银杏,真难相信适才听到的话竟会是马行空口中说出来的。

他丧魂落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直至一名家丁走进房来,说道:“少爷,练武的时候到啦,老太太等了你半天呢。”商宝震一惊,暗叫:“糟糕,胡里胡涂的误了练武时候,须讨一顿好骂。”从壁上摘下了镖囊,快步奔到练武厅中。

只见商老太坐在椅中,神色如常,说道:“今儿练督脉背心各穴。”转头向两名持牌的家丁叫道:“将牌儿拿稳了,走动!”商宝震暗暗纳罕:“马老师说这等话,怎地妈毫不在乎?”但商老太平日训子极严,练武之际尤其没半点宽纵,稍一不慎,打骂随之,商宝震取金镖扣在手里,不敢胡思乱想,凝神听着母亲叫穴。

只听商老太叫道:“苗人凤,命门、陶道!”商宝震右手双镖飞出,正中木牌上所绘人形背心两穴。商老太又叫:“胡一刀,大椎、阳关!”商宝震左手扬起,认明穴道,登登两声发出,“大椎穴”打准了,“阳关穴”却稍偏了些,突然间见到木牌有异,一声惊噫脱口而出,定睛看时,见木牌上原来写着的“胡一刀”三个黑字已然不见。他招手叫那持牌家丁过来,待那木牌拿近,看清楚“胡一刀”三字已给人用利器刮去,却用刀尖刻了歪歪斜斜的“商剑鸣”三字,这一来适才这两镖不是打了仇人,却是打中了自己父亲。商宝震又急又怒,反手一掌,将那家丁打落两枚牙齿,跟着飞起一脚将他踢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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