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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英雄年少(1)

苗人凤抱着女儿,在大风雨中离开了商家堡。侠士虽去,馀威犹存。他进厅出厅,没说一言半语,没出一拳一脚,但群豪震慑,不论识与不识,无不凛然。众人或惊或愧,或敬或惧,过了良久,仍无人说话,各自凝思。

苗夫人缓缓站起,嘴角边带着强笑,但泪水在眼眶中滚了几转,终于从白玉一般的腮边滚了下来。田归农倏地起身,左手握住腰间长剑剑柄,拉出五寸,铮的一声,重归剑鞘,这一下手势潇洒利落已极,低声道:“兰妹,走吧。”双眼望着大车中一鞘鞘的银鞘,神态虽不减俊雅风流,但语声微抖,掩不了未曾尽去的心中恐惧。人人都知他刚才对苗人凤怕得要命,但苗人凤既已远去,他对银鞘又再起贪心。

马行空见田归农仍想劫镖,强自撑起,叫道:“春儿,取兵刃来!”马春花见父亲受伤非轻,含泪道:“爹!”马行空声音威严,说道:“快取来。”马春花从背囊中取出随着父亲走了数十年镖的金丝软鞭,正要递过,突然后堂咳嗽一声,走出一个老妇,身穿青布棉袄,下系黑裙,脊梁微驼,两鬓全白,顶心的头发却一片漆黑。商宝震虽为田归农打倒,受伤却不重,抢上去叫道:“妈,这里的事你老人家别管,请回去休息吧。”这老妇正是商宝震的母亲。

商老太点了点头,不动声色的道:“栽在人家手里啦?”语声嘶哑,什是难听。商宝震脸露惭色,垂首道:“儿子不中用,不是这姓田的对手。”说着向田归农一指,不禁愧愤交集。商老太双眼半张半闭,黯淡无光,木然向田归农望了一下,又向苗夫人望了一下,喃喃道:“好个美人儿!”

突然一个黄瘦男孩从人丛中钻了出来,指着苗夫人叫道:“你女儿要你抱,干么你不睬她?你做妈妈的,一点良心也没有?雷公劈死你!”

这几句话人人心中都想到了,可是却由一个乞儿模样的黄瘦小儿说出口来,众人心中都是一怔。只听轰轰隆隆雷声过去,那男孩大声道:“你良心不好,雷公劈死你!”

戟指怒斥,一个衣衫褴褛的孩童,夹着隆隆雷声,霎时间竟大有威势。田归农一怔,唰的一声,长剑出鞘,喝道:“小叫化,你胡说八道什么?”那盗魁阎基抢了上来,喝道:“快给田相公……夫……夫人磕头。”那男孩不去理他,脸上正气凛然,仍指着苗夫人叫道:“你……你好没良心!你坏!”

田归农提起长剑,正要分心刺去。苗夫人突然“哇”的一声,掩面嚎啕,在暴雨中直奔出去。田归农顾不得杀那男孩,提剑追去。他一窜一跃,已追到苗夫人身旁,劝道:“兰妹,这小叫化胡说八道,别理他。”苗夫人哽咽道:“我……我确是良心不好。雷公要劈死我!”哭着说话,脚下丝毫不停,田归农伸手挽她臂膀,苗夫人用力一挣。田归农倘若定要挽住,苗夫人再苦练十年武功也挣扎不脱,但他不敢用强,只得放开了手,软语劝告。

二人在暴雨中越行越远,沿着大路转了个弯,给一排大柳树挡住身影。雨点溅地,水花四舞,二人再不转回。

众人吁了一口气,转眼望那孩童,心想这人小小年纪,好大的胆气,这条命却不是捡来的?

阎基冷笑一声,喝道:“那当真再美不过,阎大爷独饮肥汤,岂不妙哉!兄弟们,快搬银鞘啊!”

群盗轰然答应,散开来就要动手。阎基左足飞起,将那男孩踢了个觔斗,顺手揪住独臂汉子,喝道:“还我!”

商老太太嘶哑着嗓子,问道:“阎老大,这儿是商家堡不是?”阎基道:“是啊,商家堡怎么啦?”商老太道:“我是商家堡的主人不是?”阎基一只手仍揪住独臂汉胸口,仰天大笑,说道:“商老婆子,你绕着弯儿跟我说什么啊?你商家堡墙高门宽,财物定积得不少,你奶奶个雄,可是想送点儿油水给兄弟们使使?”

群盗随声附和,叫嚷哄笑。商宝震气得脸也白了,道:“妈,别跟他多说。儿子和他拚了。”从镖行趟子手手中抢过一柄单刀,指着阎基叫阵。

阎基将独臂汉一推,狠狠的道:“小子别走,老子待会跟你算帐。”双手一拍,向着商宝震斜眼而睨,脸上流气十足,显然压根儿没将他放在眼里。

商老太道:“阎老大,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阎基一怔,油嘴滑舌的道:“到那儿啊?女人的房里姓阎的可不去。”商老太就似没有听见,仍道:“我有要紧话跟你说。”阎基心想:“这老太婆倒有几分古怪,不知她叫我去那里?”正待说:“阎大爷没空跟你罗唆。”商老太已转身走向内堂,哑声道:“你没胆子,也就是了。”

阎基仰天打个哈哈,笑道:“我没胆子?”拔脚跟去。二寨主为人细心,将阎基的鬼头刀递过,阎基左手倒提了。商宝震不知母亲叫他入内是何用意,跟随在后。

商老太虽不回头,却听出了儿子的脚步声,说道:“震儿留在这儿!阎老大,你叫弟兄们暂别动手。”说这几句话时没向儿子和阎基瞧上一眼,但语音中自有一股威严,似是发号施令一般。阎基道:“好吧,大夥儿先别动,等我回来发落!”

群盗轰然答应,二寨主用黑话框喝发令,分派人手监视镖客,防他们有什异动。

本来商宝震和三个侍卫相助镖行,群盗已落下风,但商宝震和徐铮为田归农所伤,马行空挨了阎基一脚后,再给田归农打了一掌,伤势更重,形势又自逆转。群盗既不劫镖,镖行人众也就静以待变。

阎基跟随在商老太背后,见她背脊弓起,脚步蹒跚,原先心中存着三分提防之意,此时尽数抛却,笑问:“商老婆子,叫我进来可是献宝么?”商老太道:“不错,是献宝。”阎基心中一动,他一生最为贪财,瞧这商家堡一副大家气派,底子料必殷实,说不定那商老太见强人降临,吓破了胆,献上珠宝赎命,也是有的,不由得又惊又喜。只见她一直向后进走去,接连穿过三道院子,到了最后面的一间屋外,呀的一声把门推开,自己先走了进去,说道:“请进来吧!”

阎基伸头向房里探视,见是一间两丈见方的砖房,里面空空荡荡,只一张方桌,更无别物,微感蹊跷,提步进去,大声道:“有话快说,别装神弄鬼。”商老太不答,伸手关上木门,又上了门闩。阎基大奇,四下打量,见桌上竖着块灵牌,上书“先夫商剑鸣之灵位”。阎基心想:“商剑鸣,这名字好熟,是谁啊?”一时想不起来。

商老太缓缓说道:“你竟敢上商家堡来放肆,可算得大胆。要是先夫在世,十个阎基也早砍了。今日商家堡虽只剩下孤儿寡妇,却也容不得狗盗鼠窃之辈上门欺侮。”几句话说完,腰板一挺,双目炯炯放光,凛然逼视,一个蹒跚龙锺的老妇,霎时间变得英气勃勃。

阎基微微一惊,心想:“原来这婆娘故意装老。”但想一个女流之辈,又有何惧,笑道:“上门也上了,欺人也欺了,你又能咬我一口?你咬我只卵!”

商老太霍地走到桌旁,从灵牌后面捧出一个黄色包袱,那包袱灰尘堆积,放在灵牌之后毫不抢眼。她也不拍去灰尘,顺手解了结子,打开包袱,只见紫光闪闪,冷气森森,却是一柄厚背薄刃紫金八卦刀。阎基蓦地里记起十馀年前的一件往事,倒退两步,左手倒提着的鬼头刀交与右手,叫道:“八卦刀商剑鸣!”

商老太脸色一沉,叫道:“豪杰虽逝钢刀在!老身就凭先夫这把八卦刀,要领教阎老大的高招。”忽地抓住刀柄,一招“童子拜佛”,向灵位行了一礼,回过身来,已成八卦刀法中的第一招“上势左手抱刀”。但见她沉肩坠肘,气敛神聚,那里有半分衰迈老态?

阎基虽微存戒心,但想以百胜神拳马行空这等英雄,尚败在自己手里,若商剑鸣复生,或许惧他几分,这老太婆本领再高也属有限,鬼头刀虚劈一招,笑道:“你要比试刀法,何不就在大厅之中?巴巴的到这儿来,难道定要丈夫的死人牌位在一旁瞧着,才显得出本事么?”商老太凛然道:“不错,先夫威灵,震慑鼠辈。”阎基不自禁的向灵牌望了一眼,心中有些发毛,急欲了结此事,走出这间冷冰冰、黑沉沉的灵堂,说道:“商老太,你发招吧。”商老太道:“你是客人,阎寨主先请。”她听他改了称呼,口头上也就客气了些,于是称他一声“寨主”。

阎基道:“在下跟商家堡无冤无仇,劫镖只冲着马老头儿而来。商老太定要出头,咱们点到为止,不必真砍真杀。”商老太双眉竖起,低沉着嗓子道:“没那么容易!商剑鸣一生英雄,他建下的商家堡岂容人说进便进,说出便出?”阎基也自恼了,道:“依你说便怎地?”商老太道:“你败了我手中钢刀,将我人头割去,连我儿子也一并杀了……”阎基一惊,心道:“我跟你又没深冤大仇,只不过无意冒犯,何必性命相拚?”只听她又道:“要是我胜得一招半式,阎寨主颈上脑袋可也得留下。”此言一出,跟着喝道:“进招!”

阎基气往上冲,大声说道:“我不要你母子性命,只要你这座连田连宅的商家堡。”钢刀轻晃,欲待进招,商老太一招“朝阳刀”已狠劈过来,又快又猛。阎基急忙侧头,呼的一响,震得右耳中嗡嗡作声,那刀从右腮边直削下去,相距寸馀,若闪避慢得一霎,脑袋便给她劈成两半。

这一刀先声夺人,阎基给她的猛砍恶杀吓得一怔,知她第二招定要回刀削腰,忙沉鬼头刀竖架,当的一响,双刀相交,火光四溅。阎基觉她膂力平平,远逊于己,本已提起的心又放了下来,一招“推刀割喉”,推了过去。商老太“哼”了一声,侧身避过,道:“四门刀法,不足为奇。”阎基笑道:“平平无奇,却要胜你。”语声未毕,踏步上前,使一招“进手连环刀”。商老太不架不让,竟抢对攻,“削耳撩腮”,举刀斜砍。

阎基大惊,心道:“怎么拚命了?”本来武术中原有不救自身、反击敌人的招数,但这等拚着两败俱伤的打法,总带着九分冒险,非至敌招难解、万不得已之际决计不用。此时商老太只消举刀一挡,便能架开敌招,那知她竟行险着,不顾性命的对攻。

她不顾性命,阎基却不得不顾,危急中扑地滚倒,反身一腿。这腿去势奇妙,商老太手腕险遭踢中,八卦刀疾忙翻转,阎基才收腿转身。阎基的刀法原只平平,但因特别机缘,学到了十馀招怪异拳脚,夹入刀法之中,一路第三四流的四门刀登时化腐朽为神奇,近年来居然也打败了不少英雄好汉,混到个盗寨之主,此刻施将出来,每当刀法上走了下风,拳脚一动,立时扳转劣势。

顷刻间一个老妇,一个盗魁,双刀疾挥,在砖房中斗得尘土飞扬。阎基见商老太刀法精妙,自己若非靠那十馀招拳脚救驾保命,早丧生于八卦刀下,一个老妇居然有此武功,不禁暗暗称奇,心道:“如此打下去,如一个疏忽,给她削去半边脑袋,可不是玩的。”当下用长藏拙,不住拳打足踢,偶然才砍上几刀。这法儿果然生效,商老太难以抵挡,不断退避。阎基洋洋得意,笑道:“嘿嘿,商剑鸣什么英雄了得,八卦刀法也不过如此。”

商老太对先夫敬若天神,此言犯了她大忌,突然间目露凶光,刀法忽变,四下游走,白光闪闪,四面八方攻了上去。此刻她每一招都是抢攻,每一招都是拚命,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阎基大叫:“你疯了么?喂,商老太,你丈夫可不是我杀的,你跟我拚命干么?喂喂,你听见我说话没有?”口中大叫大嚷,低头避刀,脚下狂奔逃窜。

他斗志一失,商老太更砍杀得如疯似狂,出刀越来越快,此时阎基的奇拳怪脚已来不及使用,只想拔开门闩,逃出屋去。面临一只发了疯的母大虫,他那里还想到什么胜负荣辱,唯一的念头只如何逃命。

他数次要去拔开门闩,总是给商老太逼得绝无馀暇。眼见她“夜叉探海”、“上步撩刀”、“仙人指路”,一刀猛似一刀,阎基把心一横,反背一腿踢出,叫声“失陪!”左足用劲,窜身从窗口跃了出去。岂知商老太拚着受他这一腿,如影随形,跟着挥刀砍去。二人同声“啊哟”,一齐跌在窗下。

商老太立即跃起,肩头虽给踢中,未受重伤。阎基的大腿上却给结结实实的一刀砍着,再也站立不起。这一下他吓得魂飞天外,见商老太眼布红丝,自己头顶白光闪动,八卦刀跟着劈落,忙伸双手抱住她小腿,大叫:“饶命!”

商老太一怔,她幼时陪伴父亲、婚后跟随丈夫闯荡江湖,毕生会过无数武林豪杰,如眼前这般没出息的混蛋,却从未见过,心下鄙视,这一刀就砍不下去。阎基索性爬在地下,冬冬冬的大磕响头,求道:“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是狗娘养的王八蛋!老太太要抽筋剥皮,悉从尊便,这一刀务请留他一留。”

商老太叹了口气:“好,命便饶你。你记住了,今日比武之事,不许漏出一字。”阎基求之不得,连声答应。商老太道:“滚吧!”阎基陪个笑脸,又磕了两个头,爬将起来,用刀拄在地下,一跷一拐的走出。商老太厉声说道:“站住!咱们拚刀之前,说过任谁输了,就得在商家堡留下脑袋。你说话不算数,难道我也跟你一般的混帐?”

阎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商老太脸上犹似罩着一层严霜,显是并非说笑,腿上剧痛,难再动手,哀求道:“你……你不是饶了我么?”商老太道:“饶得你性命,饶不得你脑袋。”说着手中八卦刀一扬,厉声道:“商剑鸣八卦刀出手,素不空回,过来!”阎基咕冬一声,双膝落地。商老太手法好快,左手提起他辫子,右手八卦刀反将过来,刀背在他头颈中一碰,翻转刃锋一挥,已将他辫子割下,喝道:“辫子留在商家堡,从今后削发为僧,不得再在黑道中厮混!”阎基喏喏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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