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三这日,天气倒是不错,微风阵阵,倒不显得初春的日光太盛,反而有和暖之意。
汋州城万人空巷,城中的百姓几乎人人都想一睹长宁郡主的风采。
长宁郡主之名吴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事还要追溯到十五年前。
彼时卫皓尚在人世,且因几次战功被封作领军,又得吴帝器重,可谓是白马少年,意气风发。
先是卫侯府中的婆子们时常私下窃窃私语的议论,说什么这府中原应还有个顶金贵的女郎,只不过被当今圣上一道旨意便留在国都栾京的皇宫中由卫贵妃养着。
众人口中的卫贵妃乃是卫觐一母同胞的亲妹,在宫中百般得宠,为示亲厚之意便邀了当时身怀六甲的裴氏入宫中养胎,说是这宫中有太医照拂更妥帖些,两人也算相伴。
裴氏起初不大愿意,毕竟汋州与栾京相距甚远,加之又有了身子,便格外不方便起来。
卫觐道,难道汋州就没有好医士了吗?贵妃娘娘一番好意,此次也不过是为全姑嫂之情罢了。
卫觐自然心中清楚,卫贵妃在家中时是他小妹,可现在贵为贵妃,与他们终究是有君臣之别,贵妃所言或许便是圣上之意。圣心难测,自然要谨小慎微。
裴氏向来知礼,便强忍不适上路了。
这样一来,汋州卫侯府的车驾便浩浩荡荡入了京。
却不曾有人料到,裴氏生产那日天象突生异变,金光四起,云霞漫天。偏在这时宫中观星司的长史又来报曰,此时降生之子不论男女,必贵不可言,可护佑一方太平。
吴国君民一向敬神佛,那吴帝又颇笃信天象之说,大喜过望之下便亲自赐名刚降生的卫氏之女名为“清韫”,意为“河清海晏,举天下太平之盛事;石韫玉而山辉,怀其女而国兴。”后又取小字为“玲珑”。
故而长宁郡主在吴国百姓之中便如神女转世,神圣而不可侵。
……
前来迎候的大小官员以及家眷早已候在了城门之外,乌压压有上百号人,无一人敢随意开口说话,便都低着头恭顺的站着。等了大约两个时辰,便有些娇滴滴的女眷受不住了,一边拿帕子抹汗一边拿罗扇扇风,却也不敢有何抱怨之声,只能强自撑着。
又过了一个时辰,终于有车驾缓缓而来。
走在前列开道的是骑着高头大马、身着白色铠甲的羽卫,紧接着便是身着彩衣的随行婢女,乌泱泱二三十人之多,个个身形窈窕,容貌秀丽,远远便吹来香风一片。
婢女之后便是一辆形容华贵的车驾,车驾之上以蜀锦为帐,湘纱为帘,豪奢万分。车驾之上系着金铃,上刻着“长宁”二字,昭示着车驾主人的身份,风一吹过便是泠泠作响。
车驾之后,又是数十名婢女内监随行,手中皆捧着宝盒与价值不菲的器物。
浩浩荡荡,队列绵延数里之远。
跟在车驾旁边的一绿衣侍女道,“停。”
车驾缓缓而停,便又见那绿衣侍女打了帘子冲着车驾内道,“郡主,到了。”
话音方落,只见一只手打了帘子起来,那手细白如羊脂玉般,纤纤十指指尖上染着嫣红豆蔻,仿佛是将春日里最艳丽夺目的一抹花色锁在了指尖,让人片刻便晃了神。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跪下叩拜,“恭迎长宁郡主——”
车驾之内并无声响,仍由那绿衣侍女道,"诸位大人请起。"
众人不敢犹豫,连忙起身谢恩,倒是柳太守上前了几步问道,"郡主长途跋涉,怕是疲累,下官已在府中设宴,若郡主不嫌下官寒舍鄙陋,还请郡主……"
"多谢大人好意。"那绿衣侍女道,"只是郡主近乡情怯,忧思过度,玉体不适,还是先行回侯府休息片刻为妥。"
"那……可用下官请医官前来?"
"不必,郡主体弱,故而有宫中御医随行。郡主吩咐,各位大人请回吧,不必随侍。"
柳太守连连称是,心里却已然惴惴不安的转了几回,料想着难道是自己招待不周,使得郡主不满?想到这儿,柳太守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与一众迎候官员望着车驾走远了。
车驾走出大约半里,那绿衣侍女敲了敲车驾,低声道,"郡主,走远了。"
卫清韫揭开了帘子,冲那绿衣侍女道,"品兰,上来。"
品兰点了点头,上了车驾,一上车驾便见卫清韫正在扯自己被压住的裙角,倒腾了半天终于把裙角扯了出来,满足的盘腿而坐,懒洋洋的靠在背后的攒金丝垫子上。
品兰叹了口气,"郡主,要是让贵妃娘娘看到,又要说你坐姿不雅了。"
卫清韫瞥了她一眼,"你不说,姑母如何知晓?"
品兰无奈的叹了口气,"郡主你……不过说来柳氏在汋州也算是望族,郡主如此拒绝不知柳太守会否……"
"我也不想拒绝的,谁让他家素爱食辣。"
品兰顿了顿,"郡主说的是,都怪婢不好,不该告诉你的。"
……
凌冢本就是依山傍水,风水极佳的好地方,又赶上初春时节,自然是山色苍翠,溪水潺潺,时而有鸟鸣阵阵,在空谷中更显空灵明脆。
卫觐与裴氏已早早的候在了凌冢,被分在凌冢守灵的全部小厮皆整整齐齐的跪了一地,远远听闻有金铃相撞发出的清脆声响,不多时便见车驾缓缓而来。
"郡主,到了。"品兰打帘望了一眼,细细的打量着卫清韫的神色,低声道,"卫侯与夫人已然候着了。"
卫清韫面上的神色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晓得了。品兰,扶我下去吧。"
"郡主……"品兰颇为担忧道,"婢知郡主……只是……"
卫清韫扯了扯嘴角,拍了拍品兰的手,"不必担忧,我晓得如何。"
见卫清韫下了车驾,裴氏的神色颇为动容,她的眼眶微红,一双手不知往何处放才好,兀自踌躇了片刻才迎了上来,向着卫清韫行了一礼,声音却已然带着哽咽,“妾……妾身恭迎郡主。”
卫觐也上前来,相比于裴氏,他克制的更好一些,但显然也颇为激动,“参见郡主。”
卫清韫愣在原地,眨了眨眼睛,盯着面前的两人。
她心中知晓,面前的两人便是她十五年来从未谋面的父母,是她幼时夜夜哭泣,辗转想念的至亲之人,是她曾经无比希冀过给她疼爱,也深恨他们弃自己于不顾的人。
十五年光阴,他们就这样将自己如同一颗棋子一般随意的丢弃在栾京城之中不闻不问,任凭她在苦痛中挣扎沉沦,在这偌大却可怖的皇宫中沉浮。
她在袖中攥紧了拳头,明明是暖阳天,她却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仿佛被冰冻了一般,自己置身于彻骨的寒冰之中。她控制不住自己眼眶酸的厉害,烫的她眼睛都睁不开。
她死死的忍住这种欲泣的感觉,倔强的微微扬起了下巴,"不必多礼。"
卫觐身形还未动,裴氏已然忍不住上前握住了卫清韫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泪眼婆娑,“我的儿!让母亲好好瞧瞧你……宫里的日子可还好?有没有人欺辱了你?”
卫清韫被裴氏拽着手,尴尬局促的没有动,也没有挣开,过了片刻移开了目光,"品兰,将我手抄的佛经奉上来。"
站在一旁的品兰见状连忙上前道,“郡主在宫中无一日不思念侯爷与夫人,如今亲人相见本是欢喜事,夫人莫要伤怀了。”
说罢递上了一个锦盒给裴氏。
裴氏不明所以,打开了锦盒,只见里边放着一沓上好的金粉宣纸,写的是祭文,上书的簪花小楷字迹清丽,颜筋柳骨,落笔如云烟。这样的字,写上一张便是极费功夫,更何况是这样的厚厚一沓,可见用心之深。
裴氏哭的更厉害,不住的喃喃道,“我的儿…我的儿!母亲愧对于你……”
裴氏捧着锦盒的手微微颤抖,她望着卫清韫片刻,又转身走到卫觐面前,“侯爷……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女儿竟是如此……”
卫觐盯着那锦盒,眼眶微浮起一丝红,他转过头深深的看着卫清韫,看了许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郡主,去看看你兄长罢。”
卫清韫点了点头,并未说什么。
守财和福儿掌了灯引路,卫觐走于前,裴氏与卫清韫相携走于后,几人不多时便入了内堂。
卫皓的棺木依旧整齐的摆放在堂前,上边连一丝尘埃都未曾沾染,用金漆所描绘的纹饰也不曾有一点脱落,只觉如新。
裴氏心中的哀痛顿生,不觉间已然含了泪,伏首于卫觐臂膀间,哀声恸哭。
卫觐饶是铮铮男儿,亦感伤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苦,眼眶有微红,一双手紧紧的扣住裴氏的肩膀,半晌道,“吾儿,近来可好?”
裴氏依旧啜泣着,断断续续的说着些家常琐事,卫觐仍站在一旁,面上虽有坚毅之色,但却掩不住眼底流露出的哀伤与痛苦——中年丧独子,这是何等的令人哀切与绝望。
卫清韫立于一侧,她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棺椁,已经记不清最后见到棺椁里躺着的那人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她大约记得,是在她九岁那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