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庄秦
楔子
这是一个月圆之夜，路边的树木不多，月华毫无阻隔地倾泻在山路之上。男人穿着一件卡其色工装，借着月光大步走在山路上。大概因为走得太快，背心处渗出一片暗色的汗渍。
月色忽然暗了下来，男人抬起头望向天边，只见一片黑色浓云遮住了半个月亮。不好，这山中的天气说变就变，一旦下雨，青石板铺就的山路就会变得异常湿滑，路边还长满有着锯齿形坚硬叶片的野草，很容易划伤脚踝和手臂。于是，男人从背包里取出一柄手电筒打开，加快脚步，在山路上以接近小跑的速度向前行走。
当雨点稀稀拉拉落下来的时候，男人已经攀爬上了一座山势平缓的小山坡。山坡上有一棵老树，以极其怪异的姿态屹立着。树干起码得三个壮汉才能合抱，粗壮的树枝一根根竭尽全力伸向四面八方，繁枝丛生，杂乱无章，妄图刺破彼此的势力范围。但奇怪的是，整棵树上都看不到一根细嫩一点儿的树枝，而且，树上没有树叶，一片也没有。
这是一棵死树，死得不能再死的死树。
望着那些在空中作垂死挣扎状的树枝，男人停下了脚步。他记得自己小时候，这棵树还枝繁叶茂，树冠遮天蔽日，村里的小孩儿们最喜欢翻山越岭跑到这儿来爬树掏鸟窝玩儿。
但是，十年前的某个夜晚，山村附近下了一场前所未见的雨，雨点没落多少，却劈了整整一夜雷，闪了整整一夜电。响雷一个接一个，仿佛有人拿着锣在耳边重重敲击一般；闪电将山野耀得明晃晃的，宛若白昼。
那一夜，村里的小孩全都躲在母亲的怀里哇哇哭闹，就连大人也捂住耳朵，忍受不了这响亮的雷声。有见识的老人不住地摇头低语，这样的雷，这样的闪电，要出妖孽，要出妖孽啊！
但事实上，那一夜过后，村里安然无恙，并没出什么妖孽。唯独村外山坡上那棵巨大的老树死了，是被雷劈死的。树枝一根根被劈落在地上，树干活生生被劈成两爿，露出白花花的树肉，从茬口流出的树脂干凝后，凝结在树干上，仿佛挂了一颗颗奇形怪状的肿瘤，用刀都剜不下来。而在更远的山坡，接近村里的祖坟那边，据说还有更多的老树被雷劈死了。
已经过了十年，树脂和树干早就变作了同样的颜色，被劈成两爿的树干也被树脂封在一起，形成中空的树洞。即便如此，这棵枯树仍然没有倒塌，也称得上是奇迹了。
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月亮完全被乌云遮蔽住了，男人握着手电筒，朝黑暗的前方扫了一下，光柱如利剑一般，劈开阴翳笼罩的黑暗。只要下了山坡，再在山谷里走一会儿，就能抵达目的地——那座叫枯木谷的山中村庄。
正准备前行，男人忽然听到那棵枯树后传来奇怪的声响。
“咳——”有人在树后咳嗽。
男人不禁吓了一跳，呆立在原地，木然地望向那棵枯树。一缕声音缓缓传来，若有若无，似梦似幻，他仔细一听，这声音竟是在呼喊着他的名字！
男人吓坏了，不行，得跑！他握着手电筒，刚转过身准备狂奔，可身后呼喊他名字的声音却清晰起来，听上去似乎还有点儿耳熟。男子壮起胆子回过头，抬起手中的手电筒。然后，他在光柱聚集的地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呵，原来是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遇到鬼了……”男人张开双臂，希望与走过来的那个人拥抱一下，手电的光柱也随之射向别处。那个人也张开了手臂。当他们拥抱在一起时，一道闪电恰好划过天际。
如果有人此时正好躲在这两人身边的草丛里，一定可以在闪电划过的一刹那，看到在随后出现的这个人手掌中，赫然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柄闪烁着寒芒的锋利匕首，刚从袖中滑到掌心。
深夜里，划过了一声尖叫。
锋利的匕首刺入了那个男人的后背，一下，接着又是一下。刺，不停地刺，直到那个男人的后背变作一片血肉模糊。
匕首刺入后背，拥抱着杀人的姿势，真是非常棒，根本不必担心鲜血会溅到自己的身上。即使在路上碰到别人，也不会有人怀疑自己是凶手。
穿卡其色工装的男人，颓然无力地跪在地上，身体缓缓向下倒去。当他的脸贴到冰冷的地面时，一道闪电蓦地划过天际。
此时，他才诧异地发现，那棵枯树的颜色似乎有点不对。
是紫色的。
紫色的树干，紫色的树枝，就连裸露出地表的树根，也是紫色的。
这是临死前的幻觉吗？
似乎，又不是幻觉。
当他无奈地合上双眼时，一团火光倏地从枯树上升腾而起。
第一节 奇怪的委托人
蓝若海开了一家网络推手工作室，但却生意惨淡，眼看就要倒闭了。在这关键的时刻，一位名叫顾德华的客户来到了他那件逼仄的工作室中。
按照顾德华的说法，两年前，他也曾身家千万，却因为一次投资失误，不幸破产，还欠下了大笔外债。破产之后，他卧薪尝胆，赚回了一点儿钱，当然，这点钱还不足以偿还所有欠债。
向蓝若海介绍情况的时候，顾德华又提到了自己最崇拜的一位商业英雄。那位姓史的大亨也曾破产过，但他并没气馁，从摆地摊开始，重新起家，几年后又赚了一笔钱。他把这笔钱投入了当时正在孕育的网络游戏市场，接着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蓝先生，你猜一下，当史天柱重新赚到钱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顾德华微笑着问道。
“是什么？”蓝若海有些不明就里。
“是把以前借的外债全部清偿了。正因为他注重信誉，所以随后就接到了更多的订单……”
蓝若海是个聪明人，他似乎猜到顾德华想说什么了。“顾老板，你刚才说你这两年赚了一笔钱，现在又说这位史姓商界英雄的故事，莫非……”
“呵呵，蓝先生，你一定已经猜到了。两年前我生意失败时，也欠了不少钱，而现在我准备东山再起，所以我决定先把以前欠的钱还了。”
“你这两年挣了这么多钱？”蓝若海记得，顾德华之前说到自己的欠债情况时，提到的数字是个很大的金额。
顾德华却笑了笑，说：“呵呵，也没挣多少钱，但先偿还一两笔，还是没问题的。”
“偿还一两笔？”蓝若海诧异地问。
顾德华陡然敛住笑容，道：“但我需要在偿还这一两笔债务时，身边有人替我记录，然后发到网上引发轰动效应，让其他债主相信我是个守信用的人，也让我的新客户知道我的信誉绝对没问题。”
“呃……有人替你记录，帮你发到网上去……”
“这，不正是你最擅长的事儿吗？蓝先生，不然你以为我找你做什么？”顾德华眨着小眼睛，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曾经破过产的落魄企业家。
顾德华有一个笔记薄，上面写满了人名，每个人名后都写着电话号码与欠债数额。他准备偿还的第一笔欠款有两万多块钱，债主叫何天锐。
“说起来，我还真对不起这位何兄弟。他带了一帮家乡的农民工在工地里帮我盖房子，粉刷外墙。可外墙还没刷完，我就破产了，他们一分钱都没拿到，除了工地里剩下的几百桶涂料……”
“后来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顾德华的语气顿时变得低沉，“后来我跑路了，等我办完破产手续再回到工地，何天锐与他的兄弟都走了，那些涂料也不见了踪影。”
“哦，估计他们把涂料卖了，多多少少弥补了一点儿损失吧。”
顾德华摇了摇头，说：“那些涂料，他们肯定卖不出去。我之所以会破产，就栽在这上面。进货时我没把好关，那批涂料质量低劣，但大部分却已经用在了在建项目的外墙上，而且还被质检部门查出来，并在报纸上曝光……”
也就是说，何天锐和他的农民工兄弟根本没法变卖那些剩余的涂料，只能身无分文地离开。或许，那些涂料是被他们带走了，可是带走了又有什么用呢？
“顾老板，你想让我帮你做些什么？”蓝若海恭恭敬敬地问道。
顾德华笑了笑，说道：“我需要你陪我一起去寻找何天锐，偿还两年前的那笔欠债。你必须全程陪同，并同步在网络上发布我还钱的整个过程。”
蓝若海不住地点头。
“另外，蓝先生，你还需要一部数码相机，一部可以发帖发微博的高性能智能手机，以及一个拥有公信度的优质ID。”
蓝若海愣了愣，他开始盘算需要花多少钱购置这些设备，当然，最让他头疼的是那个拥有公信度的优质ID。
这时，顾德华忽然问：“蓝先生，你以前当过网络写手？”
蓝若海吃了一惊。他以前确实在网络上连载过侦探小说，但不温不火，连结局都没写完，更没得到出版的机会。他从没对别人提起过。顾德华居然连这种事都知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顾德华又笑了：“我希望你能够利用好‘网络写手’这个身份，事实上，我已经替你在论坛和微博上注册好了你以前写小说用的那个ID，并且在微博上得到了实名加V的认证。”
顾德华从人造革皮包里取出两件东西，递到蓝若海手中。一台单反相机，一部名牌触摸屏智能手机。“蓝先生，如果你能圆满完成这次的任务，除了应付的酬劳之外，这两件东西是我给你的奖金。”
蓝若海无法拒绝顾德华给出的条件，仅是相机与手机加起来，价值都接近万元了。他咽了一口唾沫，问道：“顾老板，这么多网络推手公司，你为什么偏偏找到我？”
顾德华顿时敛住笑容，铿锵有力地答道：“因为我知道，再过一个月，你的工作室就得关门大吉。生死存亡的关头，压力就是动力，我相信你一定能够逆水行舟，替我办好这桩事。”
蓝若海用顾德华提供的ID与密码登陆微博，发现这个ID居然拥有一万多粉丝，而且之前就已经发过不少微博了，评论数和转载数都挺多的。
蓝若海仿佛打了鸡血一般，开始与顾德华商量如何进行这一场网络推广的好戏。
事实上，顾德华手上有签合同时何天锐留下的身份证复印件，早就知道何天锐住在一个叫“枯木村”的小山村里。但是如果直接联系何天锐来拿钱，那也太没有起伏了，根本无法在网络上形成一桩可供炒作的“事件”。所以，最好是一开始找不到，经过一番周折后得到了一些线索，再在一些人的帮助下，一波三折，最终亲手把钱送到债主手里。这样才能拉长偿还债务的过程，留出炒作的时间与空间。
网络营销中，事件的起因也非常重要，不能在一开始就被网友看出这是一场炒作。
在蓝若海的预案中，他准备以自己网络作家的身份，搜集素材四处采风，一边旅行，一边利用手机在论坛和微博上发布信息。在旅途中邂逅顾德华，听了他的故事后，决定跟随他一同寻找何天锐，踏上赎罪之旅。
顾德华很满意这个计划，但也提出了一些意见。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蓝若海一个人去旅行，发布的信息根本没有太多吸引网友的元素。如果是与一个妙龄女子同行，沿途拍的照片又很清凉养眼，那就不一样了。
这让蓝若海很为难，他这么一个穷光蛋，哪来的什么妙龄女子可以相伴同行？
但是第二天，蓝若海刚起床，惊喜就来了。顾德华带着一位名叫夏悦妍的女孩出现在他面前。
夏悦妍是顾德华的表妹，刚大学毕业，相貌清纯，唇红齿白，一头栗色的卷发，虽然穿着遮掩严实的高校校服，却难掩凹凸有致的姣好身材。
据顾德华介绍，夏悦妍在学校里主修摄影，这次网络炒作有了她的协助，拍摄的照片绝对美轮美奂。当然，顾德华也提醒道：“蓝先生，若妍只是你在工作上的搭档，不是女朋友。你们在‘旅途’中，必须分清工作与生活的区别！”
但夏悦妍却笑嘻嘻地打趣道：“表哥，在‘旅途’中，说不定我真会对蓝先生产生好感呢！”
蓝若海只能保持沉默，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接下来的一周，蓝若海用顾德华给的ID在论坛和微博上预告了他和“女友”的外出行程。同时，因为夏悦妍的加入，蓝若海的脚本又进行了一些微调——夏悦妍在故事里是摄影师，她有充分的理由去各个偏僻的村庄，寻找最原生态的美丽景致。所以，故事里蓝若海与顾德华的邂逅，从旅途中改成了在枯木村里。
也就是说，蓝若海与夏悦妍会先抵达那座山谷中的小村庄，而顾德华则随后赶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二节 用紫色油漆粉刷枯树的疯子
出发后不能直接去枯木村，否则之后发生的“事件”会显得过于刻意。所以蓝若海与夏悦妍首先一起去了一趟丽江，然后才动身踏上了前往枯木村的旅途。
按照地图的指示，两人先乘火车来到C市，再乘坐远郊班车来到一座县城，在县城里又乘坐肮脏破烂的乡村小巴，颠簸四个小时后来到一座小镇。这儿还不是终点，他们必须再步行三个多小时，才能抵达枯木村。
这段路是典型的西南部山区，植被丰富，山路崎岖，虽然满眼绿色，但拍成照片也没什么特色。当他们步行两个多小时后，景色却忽然发生了变化。
山路两旁的树木变得稀疏，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荆棘。荆棘草原中伫立着孤独的巨树，以最原生态的形式生长着，每根枝条都毫无顾忌地延伸，看似杂乱无章，却蕴藏着一种向往自由的勃勃生机。
因为无法靠近生长于荆棘丛中的孤独巨树，夏悦妍有些失望地叹着气说：“如果能在巨树旁选择一个角度，以荆棘为背景，以巨树为主体，全都收入镜头之中，出来的图片该多么震撼人心啊！”
蓝若海笑了笑，道：“说不定我们再朝前走，正好可以遇到生长在路边的巨树呢。”
“那还等什么，快走啊！”夏悦妍大声叫了起来。
他们的运气不错，才翻过一个小山头，便看到下一座小山的山巅上有一棵生长在路边的巨树。不过，那棵巨树很不寻常——即使隔着一座山头也能看到，那棵树上没有一片树叶，连细嫩的枝条也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