艄公见自己讲的故事竟钓住了这个老书生，便得意洋洋，说：“你莫急嘛。且说，那瀑布下呀，有一……（拖长声腔）深潭，深不……见底呀。伊叟绕潭而观，潭中有些小鱼虾，游着。忽然，他发现一处潭边浅水中，有一块大青石板在不停地一上一下地颤动哩，石板下有一股子水流，咕嘟咕嘟地翻涌出来哩，水还不浑，如溪水一样清澈哟。伊叟觉得很奇怪，就站在那里看着呢，下面的水一直翻涌上来，大青石板也一直那样颤动着吔。伊叟就用拄手的棍子试着搡那石板。谁知，只轻轻地搡了几搡呀，那百多斤重的大青石板忽地一下子就翻转过来了啦。接着，一只大汤碗大的卵蛋就随着涌流浮了出来啊。伊叟一看，奇了怪了，不得了啊，那大卵蛋，五彩斑斓、晶莹剔透，煞是好看呢，再一细看，那卵蛋内，有一条细长的影子在动哩。善良的伊叟心里立即想到，这必是一条生命哟，如果处在野外，就会被鸟兽所害的呀。咋办呢？伊叟想了想，于是，他就捧起五彩蛋，揣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带回自己石洞旁新搭建的窝掤里。他把五彩蛋放在床上，日里用被子包着，夜里用身体热着。嗨！两个多月，那五彩蛋里就钻出一条活蹦跳乱跳的小金龙啊！”
这会儿，陶渊明有劲了，说：“嚯！这倒有些奇异了！”
艄公见到陶渊明这般情状，心里叽咕了一下，面上浮出小狡猾的笑意，问：“是吗？”
陶渊明老老实实地答道：“是，是有些奇异！”
艄公却说：“这不算啥，更奇异还在后头哩！”
陶渊明便催促他：“好，快讲，快讲！”
艄公却又说：“不行呀，我累了，明天再讲吧！”
陶渊明急了，说：“那……那……那怎么行！歇会儿讲好吗？”
艄公坚定地说：“不行，今天实在只能讲这么多哪！”
陶渊明真被故事“钓”住了，一急，就说：“这样，你歇一歇，喝杯茶，接着讲——我再加一点船资给你，如何？”
艄公笑了，做出十分无奈的样子说：“哎，先生您……真拿您没法子啊。——我先喝囗茶吧。”
艄公停下摇船，进船舱提了一壶茶出来，一屁股坐在船板上，喝着茶，歇着。陶渊明也照着艄公的样子，在他对面坐下，喝了一口酒。雪梅斜侧着身坐在船舷上，她还要看着外面的情况，并暗暗地撇了撇嘴，她看不惯艄公那种不好的小狡猾、小贪心的作为。
艄公略歇了歇，又站起身，把着橹，慢慢地摇着，继续讲故事：“话说伊叟孵出了一条活生生的小金龙啊，高兴极了，把石洞改造成了一口大水池，精心豢养小金龙。每天，伊叟就坐在大池旁，一边编织草鞋，一边给小金龙讲故事哩——当然，那些故事，都是仁义忠孝的啰。他豢养小金龙，就像哺育自己的孩子一样宠爱着呢。小金龙在他的慈爱养育下，渐渐长大。伊叟就想，小金龙一定有它的家、它的父母呀，我应当放它回家，去和父母团聚啊。于是，一日，伊叟把它带到沟外小河边，放到水里，想它顺水出到修河、赣江、鄱阳湖、江水，再东出大海，一路顺风顺水地到家啊。可谁知，小金龙通人性呢，感激伊叟的养育之恩，眷恋伊叟不肯离去呀。伊叟用双手出力推它，怎么也推不动，它就是不走哪。伊叟累得坐在地上直喘粗气，又恼又喜，恼的是它不听他的话顺水而去呀，喜的是它感恩恋他不舍离去啊。后人有诗赞道：
织履伊叟性本善，
出壳小龙亦有情。
人龙同为天地物，
平和相处乾坤春……
嘿嘿，后面还有几句诗嘛，我就不记得了啰。”
龙与人一样有感情，尤其是懂得感恩。这在陶渊明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不免有些感慨。他想，大自然中一草一木一物，如诗中所说，和人一样，都是天地所造，都是有生命、有感情的。人不应当凭强力捕杀它们，而要与它们共处，相亲相爱。
艄公不知道陶渊明在想什么，他只自顾讲故事：“小金龙不肯离去，伊叟只得又领着它回家啰。这样又过了三五年，小金龙越来越有本事了，它能够跃上半天云了哩。”
陶渊明想起《周易·乾卦》里的话：“‘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小金龙将见什么大人呢？”
艄公越讲越兴奋了，他说：“这时候，这世界哩，也改朝换代了。暴秦灭亡，楚汉争过，建立了汉朝，这天下呢，也归姓刘了啊。伊叟逃亡来有近十年了，这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咸阳的妻儿呀，夜里做梦也梦见与妻儿嬉戏哟！当地有人给他介绍过年轻女子，劝他就地成家，都被他婉言谢绝了呢。现在，秦朝灭了——自作孽，不可活，这是报应啊。伊叟感谢汉高祖哩，汉高祖帮他出气了哩！——现在，他总算可以回老家了呢，心情又高兴又激动哟。他在拼命织草鞋，攒集路费，等钱够了，他就要‘飞’回去了嘛，穿鄱阳、过汉口、登岸襄樊、借荥阳、西出函谷关就到家了啊。”
陶渊明插嘴问：“他回去了吗？”
艄公回答道：“回去？回去了这故事就不神奇了呀。”
陶渊明还问：“那怎么了？”
艄公说：“你听我讲嘛。”
陶渊明竟有些激动了：“好，你讲！”
艄公接着讲道：“伊叟盘算是盘算得好哩，可谁知世事变化，真是难料啊。汉高祖二年春，江南大旱，两个多月，滴雨未下呀，就是西安县的修河，也日见水浅了啊；山上树林，大片大片的，树叶枯黄了啊。江南各地，哀鸿遍野呀。汉高祖刘邦，可真算是个好皇帝哩，为了百姓求雨，夜夜睡不着呀。一天白日，汉高祖坐在龙椅上打了个瞌睡，却做了一个好梦啊。梦说江南有个西安县，受灾很轻，为啥呢？是因为有一个叫‘伊叟’的人养的一条小金龙在镇着呢。并且说呀，要解除江南大旱，也要靠这条小金龙啊。汉高祖哈哈一笑，一下子乐醒了啊。他立即升坐大殿，敲钟擂鼓，文武百官，如风而集哪。高祖将梦一讲，众官欢欣鼓舞啦。赶紧召来地理官，查出西安县，又急忙叫出他最信得过的樊哙将军哩，下圣旨令他立马出长安来西安，干啥？拜请小金龙哪。樊哙将军也是性急心急啊，领了圣旨，出了皇宫，连家也没回就出了皇城呢。他直奔向南，日夜兼程，一路上历尽艰辛，还累死累坏了沿途驿站的几十匹马呀，到了西安县——进到西安县境，还有一个小故事呢：樊大将军内急了，周围一看没有茅厕，又要急着赶路呀，他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下马就在路边一块千斤大石后面，拉了一大堆屎呢。那屎太臭。粗人也有细的时候，他就想找点东西盖一盖呐。没找着，樊大将军发了犟劲，就挪过那块千斤大石，压在屎上哩。听说那块大石还在，就叫做‘压屎石’哩。——樊大将军跑到了西安县，就立刻召来西安县令，一问，西安令一脸茫然呀，他一点也不知道本县有个啥人叫‘伊叟’。气得樊大将军哇哇大叫，就要杀人。幸亏了县丞听说过这个人，说住在县西三十里的大山沟里，以做草鞋为生，才解了危急哩。县令赶紧派县尉把伊叟绑了来。这一下又气得樊大将军哇哇大叫啦，责骂县令一顿，亲自为伊叟松了绑啰，搬座端茶，说明了原委啰。伊叟也不生气了，还一同为旱灾着急呢。之后，樊大将军又跟着伊叟，来到大山沟伊叟住的地方，在石洞里看见了伊叟养的那条小金龙啊。樊哙将军就毕恭毕敬地对着小金龙宣读圣旨呀，可小金龙理都不理他哩。樊大将军不敢发火，只好转求伊叟，要伊叟请小金龙帮助解救江南的旱灾啊。伊叟抚摸着依偎在身边的小金龙，焦急地说：‘小金龙呀，小金龙，你有了本事，你就应当解救受灾受苦的黎民百姓啊！’小金龙见伊叟真的忧心如焚哪，竟然开口说话了，它说：‘伊伯，你叫樊哙出去。’伊叟看了看樊大将军，樊大将军也只好乖乖地走出石洞子啰。”
陶渊明听故事听到这里，一句嘴也不敢插，生怕打断了故事。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睁大眼睛看着艄公，很乖的样子呢。
雪梅也转过头来注意着听。
艄公呢，也进到自己的故事里去了，船都不摇了啰，他坐下提起茶壸赶紧喝了一口茶……
这时的陶渊明却不敢喝酒，生怕一喝酒，就把故事岔掉了。
艄公喝了茶，稍歇，一抹嘴就急着讲：“樊大将军走出石洞后，伊叟又抚摸着小金龙说：‘小金龙呀，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你有什么要求？还是有什么为难处呀？’小金龙看着伊叟说：‘伊伯，没有天上玉帝的旨令，私自行云布雨，是要按天律受到严厉的处罚，甚至处死的呀！而且，我一上天行云，就会被天帝打下来，布不成雨的。’伊叟着急地问：‘那要怎样才能布下雨呢？’小金龙说：‘要有我的亲人，割破自己的手腕，滴血在我的头上，表示愿意替我受罚，就能布下雨。’伊叟忙问：‘我算你的亲人吗？’小金龙领悟到了伊叟的意思，不语。伊叟就问：‘小金龙，你咋不说话呢？’小金龙就流着眼泪说：‘伊伯，你是我最亲的人哪！’伊叟立刻说声‘那好！’就义无反顾地取来那把祖传的锋利无比的宝剑呀，在手上一拉，割破自己的手腕，将血滴在小金龙的头上啊，说：‘小金龙，我来替你承受玉帝的惩罚，你就去行云布雨吧！’小金龙见此，立即泪流满面，交代说：‘伊伯，您要赶快上到山峦峰顶，举着这把宝剑，在雨中站立两个时辰，不能离开，不能倒下。否则，不但雨停，江南还将加旱三月。您能扛得住吗？’伊叟对小金龙说：‘我一定行！你放心去吧！’小金龙便对着伊叟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依依不舍地看着伊叟。伊叟就把剑朝天上一指，说：‘去吧，快去吧！’小金龙立即跃上钢蓝钢蓝的晴空，作法招风集云。
顷刻间——
风伯来了，山呼林啸；
云仙来了，滚波翻浪；
电母来了，撕天裂地；
雷公来了，震山动河；
雨神来了，雨壶倾倒。
“伊叟怀抱着他心爱的儒家宝典，举剑挺立在山巅之上。惊雷在他头上炸响，他不动；闪电在他周身燃烧，他不动；雨鞕凶狠地抽打他全身，他仍是纹丝不动啊！
“数个时辰，干涸的土地、山林、庄稼、草木全都滋润透了呀，枯黄的树叶禾苗，齐刷刷地绿了啊。大地，彻底解除了旱情。江南百姓，都在大雨中欢呼雀跃啰。可是，伊叟，抱书举剑屹立在山巅上的伊叟，却在大雨中，一点一点地化成了一个石人哪！”
陶渊明听完这个故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显然，他是受到了感动的，心情也是不平静的，只是没有用言语表述出来。
艄公又说：“事后，人们追念伊叟，就把他隐居的那片深山，叫做‘伊山’，那条大山沟，叫做‘伊山洞’啊。”
后人有诗赞曰：
山巅结草庐，隐迹深逃世。
织履换饔飧，豢龙通慧智。
风月共闲过，闭关心不滞。
一知江南旱，取义不迟疑。
陶渊明缓缓地站起身，提起酒葫芦，默默地把酒倾注进大湖中。他的眼睛也是红红的。
雪梅和艄公静静地注视着陶渊明沥酒，都有些肃然。
过了一小会儿，艄公问陶渊明：“先生，你看这个故事怎样？”
陶渊明没有马上回应，他低着头，在慢慢地回味艄公的故事，静静地思索着它的涵义。良久，他抬起头，看了看艄公和雪梅，说：“故事感人，尹青——伊叟也堪称民间英雄，可是……”
陶渊明止住了话语。艄公却好奇了，追着问：“可是啥呢？”
陶渊明还没有从自己的思索中摆脱出来，他只摇摇手说：“不说了吧？（顿了顿）我也说不清。”
陶渊明心里在叹道：一时的旱灾，以伊叟的一腔热血解除了，这也确是可歌可泣的。可是……群雄的纷战、百姓的苦楚，却远远没有消除，如何解去？
他又拿这故事与他心底里的那个虽说是模模糊糊的大追念一比较，还是“不足道也”。
注释：
[1]陶渊明《五柳先生传》全文：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2]鯈：清乾隆二十年武宁县志载：“修水鯈（读音从you幼）状似鲨而大，广首重唇，其脊隆，其色青，巨鳞，腹微白，肠一茎，性善沈，嗜石苔，食路循苔直上，有唇痕者其间有鯈，味最甘，首腴尤美；此鱼唯修水有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