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
“嗬——嗬嗬——”
“嗬嗬——嗬嗬嗬嗬嗬——”
时朝，东晋衰期。
时年，安帝义熙十年（公元414年）。
时序，仲春。
时物，万种春花，开始依序绽放，桃树正待结打花苞。
一阵阵苍劲的却又有些苍凉的还带点沙哑的长啸，在这长江中游之南的赣鄱平原之上，来回滚动，震响，那是哀吼，那是愤吐，如同一匹用深深的忧虑和大大的企盼为经纬交织成的长长的素绸，在这田野和村庄的上空飘荡、飘荡、飘荡，令闻者仰望；又是一声声春雷，在人们心头炸响——
“嗬——嗬——”
“嗬——嗬嗬——嗬嗬嗬——”
夕阳下，陶渊明挽着裤脚，趿拉着破布鞋站立在一个圆包形的小山丘上，对着广阔的原野纵情舒啸。
他刚才还在田里干活，翻耕。陶渊明是个好诗人，却不是个好农夫。别人耕的田，一线泥浪，笔直。他耕的泥浪，就像蚯蚓爬过的痕迹，弯弯曲曲，还高低不一。可他，还自得其乐哩。耕完这块田，他就早早收工上岸。
他来到这小山丘上，小腿上还粘着没洗净的泥痕，手里还拄着一根路边拾的树枝。用根树枝帮着，有点小脚疾的他，爬坡就省力多了，走路平稳了，吊在后腰带上的酒葫芦也不那么晃荡了。他不是偷懒贪玩，是想欣赏欣赏春日的田园风光，他真爱大自然之美，便来到这个小山上。
小山丘上，只有一些贴地的小野草、低矮的灌木丛和几棵散乱生长的小杂树。虽然荒荒凉凉了些，但倒是一个赏景的好去处，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无遮无挡，视野开阔，可以望远，可以“极目楚天舒”，能尽兴。
陶渊明张大眼睛四处观看，青青的丘山间，残余的烟云，已被暖风荡涤干净；湛蓝的天空中，也只剩下一抹抹淡淡的、不很明朗的白云。在这个有小丘的平原上，处处可见人在吆喝，牛在奔走，水田里翻起层层泥浪；鸭嬉戏，鸟盘翔，童谣在飞扬，到处是生机勃勃……
陶渊明大声赞叹：“好一幅江南春耕图！”
他曾有诗描述这里的春景，“景物斯和”。不错，凡举目之处，春色和洽，物象更新，独立原野，令人欢愉。香风从南面徐徐吹来，原野中的新苗微微摆动。湖泽里涨满了春水，他刚才，就在那水边漱口，又把手脚冲洗了一番。
此时的东晋王朝，衰弱得像一只病入膏肓的老羊，只有任由各派军事集团宰割、撕扯和争抢。
此刻，狼烟退到了江水上，这里有了难得的宁静。
春天更美。
是啊，不管人间有多少战乱、有多少悲鸣，大自然总是无保留地献出她的美，给苦难的人们一点慰藉。
然而，陶渊明还是听见了美图下的呻吟和悲泣……
他叹了口气，抬头往远处眺望，那里另有一幅“特别”的素雅裹着“艳丽”的“美图”。
那素色是春日的水汽。春天的水汽，在晴天，虽然很稀散，但距离远了，就积厚了，形成一块巨大的薄纱，遮罩着远处，使远处的田野、树木和村落都有些朦朦胧胧，虽然看不大清楚，却像戴着面纱的美女，别有一番韵味，能令人浮想联翩。
那远处，素色的薄纱，罩着中间一团绿绿黄黃的“艳色”。
嫩绿的是那村里一排树上的叶子，那苍黄的是——
陶渊明清楚地知道，前几天，他从诗友颜延之那里饮酒归来，路过那个村子：村子里已听不到鸡鸣犬吠，村道已被荒草侵没，那一大片苍黄刺眼的，是村舍倒塌下来的黄土堆。那整个村子只剩下一家三口：老寡母、疯儿媳和不到两岁小孙子。他看见她们在煮野菜。老寡母见他来相问，未开口就已泣不成声：青壮年都捐躯战场，其余的逃难去了……
这个村子本来就小，前些年还有十多个青壮年，连年征兵丁、拉徭役，还多是一去不回，没了。剩下的老弱妇幼，耕作都难，更何况苛捐杂税、重重压迫，为了活命，都逃了。
她儿子前年被抓了兵，走时，孙子还在儿媳妇的肚子里，儿子还没有看到自己的儿子哩。去年，有人带回来儿子的遗物，儿媳妇接着就昏倒在地，痛哭了几天几夜，看着丈夫的……看着家里上老下幼，一时急痛攻心，疯了……
他耳边还响着老寡母的悲泣。
他眼里也落下一串泪水。
这使他一下子想起十年前写的两句诗：
暧暧远人村，
（依稀望见那远远的几成废墟的荒村）
依依墟里烟。
（和那荒村上一缕缓缓升起的炊烟……）
他心头又立刻蹦出一阵焦痛。
接着，陶渊明又想起那一天的事，也引出了他心中的些许酸楚、些许疼痛。
那天……
嗨！既无风，又无雨，早春也好。
陶渊明的心里，也荡漾着和煦的春风。——可谁料，片刻之后，他却满目阴霾，胀满了一肚子的烦恼。
去年（公元405年），陶渊明刚过不惑（孔子曰：“四十而不惑”），又加一岁，为生活所迫，他断断续续，外出做了十三年的官。那冬，他终究不惑了，终究不堪忍受官场的黑暗，决“不为五斗米折腰”。
他还说：“现在嘛很多人恭敬我、奉承我，那不是看重我陶渊明，决不是我本人！”
人问：“那是看重谁呢？”
陶渊明说：“那是看中了我这身官袍、这顶官帽和这个官印。”他叹了口气，“哎，这些东西嘛，都是身外之物啊！”
他说，“既然‘心为形役（自己的心智受到官场杂务的奴役）’，不如离去，性本爱丘山啊”。于是，他不顾友人和僚属们好心的或利诱的劝阻，在一个深夜，毅然决然地脱弃官袍、悬挂官印，慨慨然然，净身还乡。
陶渊明快乐地赋诗道：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
…………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从此，陶渊明再未出仕，彻彻底底隐退，实现了他的第一个心愿：追求本性的返璞归真和品质的纯净高贵。
那时，他心里就有了一个很大的向往、一个很大的追念（放着县令不当，回家去做农民，这在古今中外都是第一人，这不仅仅需要勇气，不是有大向往的人，也做不到）。可陶渊明这个向往、这个追念，却恍惚一个梦，虽然很美很美，却模模糊糊，怎么也看不清，他难以描述，他决心追寻。
转眼春至，陶渊明还沉浸在辞官归田、归真返性的愉悦之中，“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对于陶渊明来说，这真是龙游大海，自由自在；鸟翔蓝天，呼吸新鲜。今天，陶渊明在他那已日见破旧、取名为“五柳堂”的家舍里，多喝了几杯乡邻送的自酿家酒，兴奋至极，积数十年之体验、心得与企盼，灵感来潮，研墨展纸，提笔疾书，写下了千古华文《归去来兮辞》。[1]
他先写辞官回乡那晚路上的思想——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他又细细描述夜奔的欢快情状——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他写了远远看见家门的喜悦和到家时妻儿相迎的情景——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
他再写回家后的生活与适意——
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他很高兴地想到新年新春以来至今日——
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
陶渊明忽然想起自己似乎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做，并且急着要做，却又说不出是一件什么事；心里还有一个很大的向往，一个很大的追念，但他又说不清、道不明，更看不见。他望一眼窗外渐浓的春色，叹了一口气，写道——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陶渊明写罢这几句，心中骤然一疼，痛得面上肌肉直抽搐，咬牙皱眉，忍着。他心里喊道：“我的梦，我的追寻，你在哪里呢？我的生命，将要休止……”
陶渊明恼怒了，愤而掷笔。
他咬牙抿嘴，耸起眉头，扶桌站立，大有金刚怒目之状，他不甘就此罢休，他要继续追寻。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打那以后，陶渊明不停地思索，不停地追寻，但许久许久，什么也没想出来，什么也没找到，只留有无尽的感慨。
但他并不沉落，也不寂寞。
照常！他除了好一口酒外，耕读不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