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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中篇小说(3)

守木性急,捱到段老睡下了,他急匆匆地跑到最近的一家超市。段老是新闻联播的忠实粉丝,每晚必看,半倚在床头,戴着老花镜,灯光调得暗暗的,通常是看到天气预报的前奏乐曲响起,人就盹着了。这时辰超市里恰是人流熙攘,在货架前浏览,林林总总的货品看得他眼花缭乱,一溜达,就到钟点关门了。

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第三天他还去,弄得超市的保安挺紧张的,前后脚地盯着他,以为他是小偷。几天转悠下来,他心头有了数。老板抽黄鹤楼,两条极品软鹤黄鹤楼就是两千块钱,张小裤嗜酒,来两瓶贵州茅台,这就是三千多了呀,临到过年前两三天,来超市采购妥当,一并送给张小裤,在守木这般收入阶层,是一份沉甸甸的大礼了。别看守木平素节俭,烧烟喝酒能省则省,关键时刻倒是很大方的。

出了超市,冷风飕飕飕地,兜头扑面而来,风里夹杂着细碎的雪。守木下意识紧了紧衣领,手机突然响了一下,掏出来,是长菊的短信。为了节省通话费,他们几乎不通话,以短信的方式联系。长菊在短信里说,她此刻正在段老家门外等他。守木拔足就往回跑,远远的,果然见长菊瑟瑟缩缩地站在风雪中。出什么事了?宝贝怎么了?守木奔过去,气喘吁吁地问。长菊不是黏糊的女人,从来不会有神经兮兮之举,如此寒夜造访,必定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情。

没什么要紧事儿,宝贝在家呢。长菊说。长菊的大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鼻尖仍是冻得通红通红的。这么冷的天,没事你干嘛跑来?守木把她拉进过道里避风。你没在屋里?上哪儿去了?长菊问,但她似乎对这问题本身毫无兴趣,没等守木回答,她迫不及待地说开了。长菊平日安静慎言,守木对她的滔滔不绝很是诧异,而话语的内容更让他惊奇。她说的是,跟着守木这么些年,都是捱穷受累,她没有抱怨,也不奢求能像别的女人那样过上吃香的喝辣的富裕生活,但是,她有一个愿望,这愿望原本让她感觉遥不可及,以为是永难企及的梦想,所以她深埋在心底,不想说出来增添守木的压力,直到前几天,守木给她看了段老的那份遗嘱——

她顿住了,她的眼睛因为过度兴奋而熠熠生辉,散发出一种类似猫眼的光泽。到底是什么呢?守木忍不住追问。长菊突兀地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拉着他,一头冲进凄风冷雪中。哎,你说清楚,究竟是怎么了?咱们这是要上哪儿去啊?守木莫名其妙。长菊的手前所未有的有力,守木竟是挣脱不得。长菊一语不发地把他带到两站地开外的一家皮草店,店堂里空无一人,老板正要提早打烊,见他们挟风裹雪地进来,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不是有钱的主儿,打个呵欠,继续往下拉卷帘门。长菊置若罔闻地把守木带到靠里的一排货架前,那里密密匝匝地陈列着一长溜女式大衣。

你不是有什么愿望吗?来这儿干嘛?守木一头雾水。

我的愿望就在这里。长菊肯定地说。

守木看一眼衣服,又看一眼长菊,一拍大腿,说,你想做服装生意?长菊一楞,打他一下。蠢货!长菊白他一眼,拎起一件毛茸茸的灰蓝色大衣,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好看吗?长菊歪着头问道。别摸别摸!脏了你们可赔不起!老板提高嗓门喊着。长菊急忙挂回到衣架上。

你的愿望就是这件大衣?!守木恍然大悟,笑了,大度地说,你要喜欢,咱就买下!扬手叫老板,多少钱?老板正拿抹布擦拭柜台,懒洋洋地抬抬眼皮,伸出三根手指。三百?守木说着就掏荷包,这数字还能接受。不就一件新衣裳吗?搞得神神秘秘的,居然还高扬到了梦想的程度。女人!

喏,钱!守木数出三张百元大钞,老板做了一个轻蔑的表情,道,小伙子,你喝醉了不是?三百块钱你就想买下来?守木说,不是你自个儿说的吗?想反悔啊?

我说的?老板再度伸出三根指头,你以为这是三百?老板抱起双臂,戏谑道,三百块钱买裘皮大衣?我说小伙子,你从外省来的啊?你那儿要有货,卖给我,三百,我统统要,有多少我买多少!守木一怔,不是三百,难道是三千?

三千?老板嗤笑一声,不再搭理他。你这是什么态度?守木来了气,长菊拽了拽他,小声说,不是三千,是三万。

守木当即傻了眼,喃喃道,三万,人皮也值不了三万吧……

人皮?你是安心砸我招牌还是怎么的?人皮有这么强的保暖功效?再说了,上哪儿找人皮去?就算你提供我也不敢用啊——你看清楚了,我这儿经营的全是世界名牌,你瞧中的这件,可是响当当的蓝霜狐,知道啥叫蓝霜狐?它爹是银狐,它娘是蓝狐,混血儿,稀有品种,自然繁殖稀少得很,要靠人工受精的!老板被守木的无知激怒了,居然长河大浪地对他进行了一番人工饲养蓝霜狐的普及教程。

后面那几句话,催发了守木一场淫亵的梦。那一晚被割裂成了两个互不干扰的段落,前半段,他揣摩着长菊的心思,三万元的貂皮大衣,对一个农妇而言,无疑是奢侈到了疯狂的念头,他是绞尽了脑汁都想不出长菊萌生这想法的渊源。后半段,他在缭乱的梦里沉沦,他梦到了蓝霜狐繁衍生息的过程。在乡下,他曾经见识过采集种猪的人工精液,经过物理方法处理,分别输入到将近二十头母猪的生殖器内,银狐与蓝狐的人工受精,仿同此类,当浓稠的液体喷薄而出,一旁观看的他兴奋到了抽搐,然而,在最销魂的刹那,他醒了,滑跌入茫茫黑夜中。他摸索着干爽清洁的被褥,感到难以言说的屈辱。这样的梦境,以往带给他的,必然是脏污的衣物,他总是一边骂着娘,一边冲洗,暗暗厌恶着身体里粘稠丰沛的汁液,可是,那些被春情的梦、被旖旎的长菊所荡漾的夜晚,从此不再。他无比忧伤地获得了让他苦思而迟迟不得的结论,由于他的枯萎,长菊把年轻健康的身躯里潜藏着的巨大的情欲转化成了希奇古怪的癖好,其中之一,就是对于裘皮大衣的贪恋。

守木决定满足长菊,等段老不在了的那一天,三万块钱交给长菊,任她挥霍,想买什么是什么,也许到那时,她的欲念已经发生了变化,不是服饰,而是一辆车,或是一套房子的首期款——显然守木希望是后面的两者,在他看来,那才是他和长菊所置身的阶层应有的消费方式。

可惜长菊没让他的畅想持续太久,翌日她又来了。她说,那张遗嘱让她心痒难耐,她彻夜失眠,恨不得立即穿上那件华美衣衫。守木挠着头皮,苦恼不已,他说,怎么办呢?那钱还没到手啊,谁知道老太太要活多久呢……长菊的眼中闪过一道炽热的光,像一簇小小的火焰,长菊说,只要你愿意,立即就可以。守木不解。长菊眼中的火焰开始燃烧,长菊说,只要你愿意,一切都在掌控中。守木益发糊涂。长菊看着他,那火竟呈熊熊之势,长菊说,只要你愿意,杀了她!

守木打了个哆嗦,无端端的,觉得冷,虽然他俩是呆在暖洋洋的宾馆大堂。紧挨段老居住的宿舍区,有一家中等规模的酒店,守木和长菊就在酒店里享受免费暖气。老婆,你听我说……顿了顿,守木艰难地开了口,他舔了舔嘴唇,他的整个口腔都干燥得厉害,他本能地低着头,盯住自己的脚尖,避免与长菊的视线碰触,一种恐惧的情绪沿着他的血管缓缓蔓延开来。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他没有想到,面若桃花心地良善的长菊口中会出现如此阴骘的字眼。

你是怕蹲监狱,对吗?长菊打断他,声音冷得能滴出冰来。守木望一眼落地窗外的纷纷飞雪,有点晕眩,犹如坐在颠簸的长途汽车上,疲惫的旅途茫无边际,逶迤的山路不见始终。

老公,我怎么忍心让你蹲监狱呢?长菊蓦然靠过来,挽住他的手臂,媚眼如丝地朝他笑。守木有稍许的不自在,在温暖的大堂里,长菊脱掉了厚实的外套,里头是一件贴身的黑色毛衣,V领,露着一半的肩头,长菊一向衣着朴素而保守,守木没见过她如此性感的装扮,他来不及多想,因为长菊紧紧倚着他,久不接触的身体,疏离到了陌生。守木开始冒汗。

你是宝贝的爸爸,是我最爱的男人,我不舍得让你再次遭受牢狱之苦。长菊露出甜蜜的微笑,从皮包里掏出一只圆肚药瓶,递到他的手里,喏,我已经为你找到了帮手。

这是什么?毒药?守木连额头都渗出冷汗,他两手握拳,不肯接那烫手的山芋,一径大力摇头,不行不行,毒死老太太,我是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的。

瞧你,这就吓破胆儿了?真是胆小鬼!长菊温柔地拭去他额角的汗珠,悄声道,这药瓶里装的,不是毒药,是可以增压的药,药店里到处都有卖,不信你自己瞅瞅去。守木如坠五里云雾,可以增压的药?那是什么意思?长菊耐心地说,医学上,遇到血压下降,大夫们会使用药物进行调适,诸如肾上腺素、去甲肾上腺素、麻黄碱等等,都有升压的作用,这种药,就是用于改善低血压症状的。

这解释也太妈专业了,守木听不懂,面呈呆傻状。老太太不是有高血压吗?她不是每天都吃降压药吗?长菊索性明言以示,你把这瓶药换到她的降压药瓶里,让她天天吃,天天增压,这药剂量够大,保管不出一个月,她肯定玩完儿,到那时,咱就大功告成了!

守木恍然大悟,长菊的药瓶,对段老而言,不是毒药,胜似毒药。长菊误解了他的表情,进一步提示,这么做,是最最安全的方式,简便易行,没有丝毫风险,神不知鬼不觉的,人就没了,全世界都会以为她死于高血压,不会有人想到药瓶里有文章。

不费一兵一卒,你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三万多块钱的遗产,就能满足我的夙愿,送我貂皮大衣,何乐而不为?长菊斜斜睨他一眼,头头是道地分析着。

守木说不出话来,仿佛在平地上跌了一大跟头,整个人无比怔忪,脊背没来由地发冷,发冷又发热。长菊满嘴的医学术语,让他惊愕,长菊想出的阴险损招,让他惊愕,长菊眼神里的妖冶,让他惊愕。他楞楞地注视着她,有一瞬间,甚至产生了幻觉,怀疑自己压根就不认得这个女人。

那只恐怖的药瓶,守木最终还是没有接。他嗫嚅着,我想一想,我得好好想一想,他恳求着,长菊,你别急,行吗?这不是小事,人命关天呢。他劝慰着,宝贝还小,我们得为宝贝考虑,要是我有什么闪失,宝贝怎么办?宝贝能面对她爹是杀人犯的事实?我们想想看,还有没有别的招?长菊说,别的招?橇开门锁,去偷?你没看到人家店铺里的铁门铁窗?搞不好,安装着摄像头都是可能的,你就徒手去撞枪眼儿?守木无从辩驳,他只能近乎哀求地说,别急,长菊,咱们从长计议,好不好?

长菊拗不过他,抛下一句,你自个儿看着办吧,转过身,挽着外套,扭着牛仔裤里包裹得紧紧翘翘的结实圆润的屁股,悻悻而去,她从前是不扭屁股的,她从前是不穿牛仔裤的,守木就又觉得恍惚了,他叫了一声,长菊,你等等。她不理睬,头都不回地沿着宾馆旋转门步出大堂,高跟鞋发出噔噔噔的脆响,那窈窕而决绝的背影完若一柄菲薄尖利的刀,狠狠插进守木的心脏。这刀就在守木的心头生了根,时不时地,绞动一下,一绞,他就痛。他陷入多梦的困境,长夜乱梦,他反反复复地梦到银狐和蓝狐的繁衍,梦到长菊穿上蓝灰色的皮草,朝他看,朝他笑,不知为什么,长菊的目光与笑容里有一股妖邪之气。有时候,是噩梦,梦到一些扭曲的意象,月光如蛇,蓝狐与银狐发出咆哮,就连长菊,亦是莫名地生出狐的面目,哧出尖利的牙齿。

他被过多的梦境搞得精神涣散,早晨醒来总是虚弱无比,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脚步声,门外有一块空地,晨练的老人小声交谈着,那语气竟像是密谋着一项不为人知的计划,让他在真实与虚幻之间彷徨。他打量着四周简陋的家具、杯子里的剩水、桌上的半碟腌菜等等,渐渐地,感受到了这些熟悉的家什在呼唤着他,他涣散的思维逐步回到正常的秩序,与眼前这个狂乱的世界平等对峙。

他打开煤气灶,熬红薯稀饭。甭看段老几十年来享有着城市文明的丰硕成果,她的胃倒还是农民的胃,早饭她吃稀饭馒头酱菜,跟守木的饮食习惯如出一辙。守木用托盘把碗碟送进段老的房间,段老一日三餐都在自己的书桌前独自完成,掩门退出之前,守木望了一眼段老的背影,由于头发稀疏的缘故,她的头颅显得很小,雪白的发丝间隐隐露出黄白的头皮,像一枚初落地的蛋,热气腾腾的,还沾染着新鲜的粪便和体液。守木在幻念中把这蛋一般的脑袋握在手掌中,轻轻一捏,喀嚓,脆了,碎了,裂了——

当然他什么都没做,想想罢了。难题在于,长菊不容许他的行动长久地沉陷于思考阶段,他坐在厨房里吃早点的时候,长菊的短信来了。长菊在短信是一个意犹未尽的短句,呸,你这个窝囊废!长菊在短信里的口吻是彪悍的、霸道的、毋庸置疑的,犹如一记从天而降的耳光,在守木的脸上发出一声结结实实的闷响。守木还没有从虚无的耳光中缓过劲来,新的拳头再度降落,长菊的短信又来了,这一次,长菊下了猛药,长菊宣告,我们离婚吧!守木迅速地回了短信,守木的短信言简意赅,守木坚定地说,别!长菊的电话跟了过来,长菊在电话里变得罗嗦,她的话语里反复出现三个关键词,蓝霜狐、药瓶、离婚,这些词语质地各异,有的软融融,有的硬邦邦,它们围追堵劫而来,侵占了守木的躯体,侵占了他的全部空间,至夜,他还没躺下,它们就霸占了他的枕头,他还没宽衣解带,它们已经脱得赤裸裸,他还没入眠,它们已然满口呓语,哄得他腾云驾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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