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老仇庄园卖上了好价钱,邻居们无不羡慕。实际上,这处五亩地的庄园流转价格也就七八万元,方知夫妇用价格翻番的勇气将它盘下,九连人一面羡慕老仇幸运,一面暗地里笑话买主的大头和无知。夏富贵和媳妇当然也对这位新邻居进行了一番议论。兰香说城里人有钱不在乎,夏小鬼说:“啥叫不在乎,我和那个姓方的什么大学教授打照面了,他那叫不懂行市。别看他长得白白净净的,教书行,干这行,我就是他的教授!”听了丈夫的风凉话,兰香不自然地笑了两下,转身到厨房把手上的面洗掉——春耕结束了,两口子终于能喘口气,富贵要吃老婆擀的面条,兰香便去做。这些年,这个家主要靠精明能干的富贵操持着,兰香经常担心把身边这个男人累垮了,虽然离城里远,家里时常没啥好吃食,她也尽量搭配着饭菜,令富贵满意。兰香擦干手回来搓了一支旱烟卷,点着了说:
“你说老仇为啥把庄园卖喽?”
“为啥?为钱呗!”
“老仇来这儿有四五年了吧?”
“整整五年啦!”
“你说这五年,老仇可没轻折腾,把这院折腾一遍又一遍。原来那个院儿破破烂烂的,现在修得周周正正的,光砖就使多少。地上地下的,活也地道,给个农村好劳力都不换!”
“可是有啥用,在城里没呆明白,跑这来散心!”
“付出这么多,跟庄园都有感情了,心里能想卖?”
“那还用说,肯定不想卖!”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主动送上门了,谁也不能推出去!”兰香坐在炕沿上,吸了一口烟,又问道:“老仇这回不知道上哪去,他还真能在那块六亩地上再盖一栋新房?”
“那是扯淡!现在盖一栋砖瓦房得多少钱哪,钢筋、水泥、砖瓦、人工都涨价,他那十五万,盖一栋像样的三间房都不宽敞,再说现在风声紧了,不让占用耕地建房,动迁时也给不了几个钱!”
富贵的一番话,把兰香说愣住了。可不是,它咋就没想到这一层,这么一说,这老仇不就没地方去了吗,东西院邻居相处了五年,兰香与老仇大哥也有了一定感情。
“那老仇大哥不悬起来了吗,回城里住?”
“住,哪里不能住?住楼房条件多好,可他那性格,在楼里呆着不得憋屈出病来。我听说他房子也不盖了,要走。”
“上哪儿?”
“像是河北。他有一个哥哥在河北也有一个果园,他去那儿帮忙。”
“哦……”听到这个消息,兰香一时语塞了。
“唉,人呢,都是钱闹的。要不九连这块庄园建得这么好,老婆在城里上班,来来往往的,挺好。这下倒好,远走他乡,寄人篱下喽……”
看到丈夫有些伤感,兰香话锋一转,建议富贵说:“不知道方教授能不能像老仇大哥一样好相处,你也会来点事儿,毕竟人家是城里来的,说不上啥时候求人家。他这儿常没人,咱们上心帮忙照看一下,有个大事小情主动上上前。不是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嘛!”
“哼,走个孙悟空来个猴,我管他城里城外的,好了处,不好了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富贵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也别不在乎,咱两家之间那堵墙,当时买庄园时就没说清楚归谁,将来留下尾巴还不得闹纠纷!”
“啥纠纷?老仇跟方教授签庄园合同,我是中间人,我看了,合同上根本没提东墙的事儿。不管原来是谁的,从现在开始,那墙权就归咱们啦!”在媳妇面前,富贵表现得霸气,边说着边向屋外走去。天色不早了,他要去喂那二十头猪,猪已经饿得嗷嗷叫着拱圈了。
拥有了庄园,方知一家人沉浸在激动的心情里。不消说一个农民子弟回归乡野的强烈幸福感,就是妻子和女儿,也像两年前买车时一样,感到格外的新鲜和高兴。一个家庭,就是需要这样时不时来一些刺激的新生活,幸福感才会大大地增强。谁愿意总是过平平庸庸的日子呢?
趁着星期日,方知开车拉着妻女到庄园尽情查看了一番。不久前,还是这片土地的客人,现在摇身一变,居然成为果园的主人了!被学校禁锢的方卓像出笼的小鸟,扑进大自然的怀抱,在园子里轻盈地飞来飞去,叽叽喳喳,见哪里都新鲜,十分喜欢。女儿的无限开心使方知夫妇对庄园生活充满了信心。尤其是尹红,看女儿高兴,更加热情激荡了。按照尹红的审美观点,打算雇人对三间主房重新粉刷。方知说还是原封不动好,老旧的样子,更有乡土气息。尹红说即使外墙不刷里屋墙也要刷一刷,亮堂的住着舒心。方知接受了尹红的建议,像模像样地说等菜秧子栽上,李园铲完头遍地,放下锄头就刷墙。方知将买庄园的消息打电话告诉了乡下父母,母亲在电话那头“咯咯咯”地笑了,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我儿子像我,上班还惦着记种地。”方知买庄园的复杂心情自然不是母亲一时能够理解的,可嘴上却哄着娘,说:“您老人家咋说得那么对呢,我天天惦记着种地,有一次我出差去南京,住高级大酒店还梦着回老家分地呢。一群人,在咱家门口那块耕地上,转动着丈量土地的大尺子,像一个圆规放大一百倍的家伙,那场面,跟电影里打土豪分田地一样。不过娘啊,种地这事儿惦记归惦记,在家时累活您都干了,给我腾出时间用在读书上,现在又离开农村二十多年了,种个菜啥的我也不会了。您是出了名的种菜能手,以后您就给我当老师,我不会就请教您,您也别保留,谁让我是您儿子呢!”一句话又把电话那头的娘说得“咯咯咯”一阵笑,然后说:“我的妈呀,我还敢给大学教授当老师,那我不就成博士后了嘛!”从此以后,方知种菜时,不会就问母亲,有时一天打好几个电话。比如种子什么时候下地,什么时候栽什么菜秧子了,上猪粪、上鸡粪,还是上牛粪,上面盖多厚的浮土,第二茬、第三茬粘玉米、油豆角什么时候种,还有养鸡、养鹅、养猪的种种事宜,等等等等,很是麻烦,叫儿子向母亲支付多少咨询费都不多。母亲一辈子积攒的种菜经验,就像一座宝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并且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儿子,如同儿时的蹒跚学步,手把手地教!关键是,有时头天教完,第二天就忘记了,要反复打电话请教。比如种豆角,方知以为每个环节都请教明白了,可到洒种时又遇到麻烦了——油豆角籽买回来了,垄背起来了,坑也刨完了,接下来的顺序——A是上粪、浇水、撒籽、培土,B是浇水、上粪、撒籽、培土,C是上粪、撒籽、浇水、培土,哪个答案是正确的?方知有些迷糊。这可不是小事,这可是关系到这一年能否吃上豆角的大事!想蒙混过关,敢吗?只好硬着头皮再给母亲打电话,母亲又详详细细地教了一遍,说她的答案是A,并且反复强调粪(尤其是鸡粪)填到坑的一边,上完肥盖上点土,与豆角籽隔开,免得烧籽!我的天呢!多亏没装,要不这一年就完啦!尹红说,你真笨!要是没老太太,这地你就得种瞎喽!方知说,你说对啦,我就是农村有个娘,教我种地,别人他有吗?有时,方知几天不给母亲打电话咨询问题,母亲就主动打过来,问鸡问鸭,问这问那。毋庸置疑,母亲已经在对儿子种菜养殖的指导中,寻求到了自信和快乐。这是方知所没预料到的。
在接手庄园后一个月的时间里,方知每天下班都跑到庄园劳动。方卓放假时,三口人还偶尔住在“别墅”里。房子东屋有一铺火炕,春天剪下的李树枝子是很好的烧柴。火炕之于方知既陌生又熟悉,过去在农村,没见过床,家家住土坯草房,睡火炕。炕席往上一铺,烧把柴火就热,躺上去,舒服至极。后来进城住楼睡床,他总有一种客居他乡的陌生感。每每回家住上一夜父母的火炕,他都感到很奢侈,他认为那是天底下最昂贵的床。现在,自己有了庄园,庄园平房里有了火炕,他可以随时去享受这奢侈,这治病宽心、一解乡愁的医疗之所。到园子这段时间,他的颈椎病、腰椎病有了明显缓解,这更使他暗喜于自己买庄园的决定!
忙过了春耕,熟悉了情况。过了芒种,他就张罗着粉刷室内的墙体。室内的墙体是老仇来时粉刷的,之后五年他一直忙活院里的修建了,常年烟熏火燎,白墙变得跟烤烟一个颜色。夏富贵有空就过来帮帮方知,听说要雇人刷墙,精明的富贵脑子里铭刻着兰香提醒的“东墙”归属这档事儿,心想说一千到一万,人家大学教授腰比自己粗,不在乎一道墙这点小资产,把关系搞好,真有那么一天,人家也不一定跟自己计较。为此他主动说方哥你别见外,要是信得着我我就给你刷。方知满心欢喜,把雇人省下来的钱用在了酒菜上。他和尹红特意开车到江城最大的家具市场,买了一张红色漆的烤肉桌,桌面上有一个向日葵大小的烤肉圆盘,卡在盘下的桶形炉灶上,又买了凳子和餐具,手切的牛肉、调料、木炭,准备到庄园烤肉。桌面太大,轿车拉不下,就送上公交车,尹红上车押着,方知开车拉着其他东西,尾随着一路去了庄园。九连年初开通了公交车,不仅给果农出行带来了方便,也标志着九连与江城连成了一片,一个快速发展新时代的到来。
二十分钟后,公交车到了九连站点,在众人目睹之下,公交司机帮助尹红小心翼翼地把大桌面从公交车上轱辘下来。先到一会儿的方知就请富贵停下手里的活儿,开着他家的农用三轮车,帮忙将大桌面拉回距公路一公里的庄园。夏富贵刷墙并不专业,身上到处粘着白墙粉,晒黑的刀条脸上,也点缀着几处。黑白相间,反差明显,像电影《修女也疯狂》里跑出来的修女,再驾着农用三轮车,拉着个大桌面,“突突突”地在乡村土路上奔跑,车后甩下一溜烟尘,很是滑稽。方知拉着尹红尾随其后,看到这一场景,夫妻俩又好笑,又感动。尹红说夏富贵真够意思,现在农活多忙,哪有工夫帮咱刷墙。方知说是,农民朴实啊,和农民相处心里就踏实!
贪晌刷完墙,方知和尹红就让夏富贵洗手洗脸,坐在院里凉棚下烤肉。木炭先用老仇留下的燃气罐烧红,然后放到烤锅下面的炉灶里,开始时薄烟缭绕,不一会儿烤盘上的牛肉就被烤得“滋滋”作响,香气弥漫了整个院子。
烤肉是江城的风味特色小吃,大街小巷到处是烧烤店,民间甚至流传着“没吃过烤肉就等于没到过江城”的说法,如同没吃过麻辣火锅就等于没到过重庆一样,以及“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就要吃烧烤。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吃烧烤”这样有趣的短信段子。却也名不虚传,江城的很多家庭都备有烤锅,经常在楼下的小区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烤肉,其乐融融,有种野餐的味道。
方知分配到江城工作十几年,烤肉店经常去,尹红和方卓也喜欢吃烤肉,家附近的烤肉店吃了个遍,可从来没自己在小区里烤过。每次看到土生土长的城里人,一家人坐下来围着一个炭火炉烤肉,烟气缭绕中氤氲着无限幸福,心里就总不是个滋味,有一种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的感觉。现在买了庄园,室外烤肉有了绝佳的场所,在庄园吃的第一顿饭自然是烤肉。既是犒劳富贵,也为庄园开灶剪彩,自然少不了酒。方知开车,少喝点啤酒,由尹红陪着富贵喝白酒。两杯白酒下肚,富贵说不喝了,再喝就高了,方知就给富贵满上啤酒。富贵说自己从来不掺酒,百般推脱,方知说也罢,下次有机会再请你喝啤酒。送走富贵,收拾完碗筷,两口子在烧得有些烫屁股的火炕上亲热了一番,睡了一觉。消消酒,解解乏,便开车回城,接方卓放学。尹红平时不怎么喝酒,一杯白酒就到量了,再说初到庄园,开始了新生活,一切都富有情趣,所以有些兴奋,有些陶醉,便抢着发言。难怪,接手庄园就像一个新生儿来到他们身边,爱的果实给夫妇俩带来无尽快乐的同时,也需要无尽无休的付出,予以精心的照料和培养。
一个月下来,夫妇俩挨了不少累,操了不少心。尤其是方知,离开农村后对农活几近模糊,几近陌生,现在总算一点一点找回并熟悉得差不多了,就像一个失忆人被重新唤醒,心里逐渐安稳了。庄园一切安排妥当了,才真正有了一种融合之感。尹红一路上就像车载收音机,滔滔不绝,不管说什么,驾车的丈夫只是哼哈的答应。不过其中一句话,他倒是表示赞同——夏富贵不是一般的人,喝酒不失态,喜欢说半句话,那半句让你猜,是个说话办事有节制的人。当然,初到庄园,刚刚接触,方知夫妇还不知道这个新邻居有着“夏小鬼”的绰号。
不管怎样,初来庄园,农活尚处学习阶段的方知夫妇,对待夏富贵的感觉如同救星一般。到了李树花落了,开始坐果的时候,夏富贵就站在自己家李林里,隔着铁丝网篱笆墙,提醒方知果树要喷药了,否则食心虫灭不掉,钻进青果里藏起来,等秋天李子熟的时候,外面看上去鲜红稀罕人,掰开里面全是虫子,别说卖,看着都恶心。按照富贵的指点,方知开车就到公路旁那一家较大的种子化肥农药商店,对漂亮的老板娘说:“李花落了,坐果了,听说要打食心虫药?”老板娘说:“对,赶紧打,不然就耽误了!”然后就麻利地给拿了药,并交代了兑法。回来,富贵就教方知给李树及时打了药。
到了葡萄打杈的时候,兰香就主动过来,一身农村妇女那种花花绿绿的装束,头上紧紧地包裹着遮阳的粉头巾,帮助把院里的十几棵葡萄树杈子打干净,边打边教方知夫妇伺候葡萄的技巧。虽然有来无往,都是求人,可是感觉关系越来越近了,对庄园农活有不明白的地方,方知就一边请教乡下的母亲,一边请教富贵和兰香。反倒是尹红时常表示不好意思,她说:“总麻烦人家,欠人家多少人情啊!”方知说:“人在江湖,哪有不求人的,会求人也是生存之道,也能增进感情,有来才有往嘛!你不求他他不求你的,时间长了人就生分了。”尹红揶揄说:“你这种人,自己干不了还一套一套的。”
这天,方知找到富贵,说:“富贵啊,我们家的烟囱不好烧,你有空帮助看看。”富贵听到“烟囱”,就想到了“东墙”,因此他二话没说,放下手里的活就跳墙过来了。上房查明了原因,然后倒水和泥,搬砖上房,不一会儿就把烟囱修好了。方知很感激,说:“富贵啊,我是有福之人,碰上你这一门好邻居。”富贵一笑,晒黑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说:“方哥说啥呢,你能求到我是给我面子,不然我一个农民大老粗,走在大街上你能认识我呀!”方知说:“以后有什么需要方哥办的尽管说。”富贵说:“你放心,少不了麻烦你!”这时,手机突然响了,一听是富贵口袋里,富贵搓了搓泥手,掏出手机接听,对方在电话里大嗓门地说道:
“你是夏小林的父亲吗?”
“是啊!你谁呀?”
“我是他的班主任,你马上到学校来一趟吧!”
“啥事啊?”
“他被警察带走了,你快过来吧!”说完对方的电话就挂了。
夏富贵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自言自语说啥事啊,这孩子咋还让警察给带走了呢……边说着,边进屋洗了手,因为紧张,半天才换好衣服,然后要跑去公交站点坐公交车,他那辆破三轮啥手续也没有,白天不敢进城。见此情景,方知说:“我拉你去。”夏富贵说:“那多不好意思。”方知说:“没啥,净麻烦你了,总算有一个报答的机会。”听方知这么说,富贵心急火燎的也没再推托,两个人锁好了大门,急急忙忙驱车去了江城夏小林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