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开始也未诞生购买庄园的想法。暂不说经济条件不宽裕,就是观念也未达到。这与年龄也有关,即使不像有些人为了淘金,也总不能刚刚不惑之年,就像退休的大爷大娘一样,去休闲地种地吧?世俗不理解,自己的思想上也有禁区。可是过一天重复的日子,他都觉得对不住自己的大好年华。诗集面世了,私家车开上了,下一个目标在哪里?面对越来越浮躁的社会,盛行的潜规则,人和人之间关系的日渐冷漠,事业上的差强人意,都使他不由产生了一种失重感。在这座城市生活得越久,他越感到自己与这座城市的关系像抛物线一样,由起初进城的企盼和热恋,转入了下滑期。有时甚至心灰意冷,浑身力量和热情无处附着。加之乡愁日烈,他对土地的爱,乡情的爱,自然的爱,渐渐生发出了一种“向往也好,回归也罢”的企望之感。他在一篇文章中曾经这样自白:
二十年来对城市文明的无声融合与浸淫,使原来的一身土气,反复洗礼后,俨然成为一名“城里人”。可自己与城市之间,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其间。城市未完全融入,乡音却渐行渐远。常有一种被夹在城市与农村之间,处于尴尬境地的感觉。前进,纯正的城市之路尚远。后退,记忆中的乡村已不复存在,其实已无路可退。寒来暑往,春秋几度,乡愁的情结如影相随,风筝一样看似虚无,实则摇摇摆摆,千丝万缕,在心海里生根、蛰伏,常常处于紧绷的状态……
这与乡下父母健在,经常牵挂和返乡看望有关。更与时不时就光顾金崇才的庄园,感受乡野生活密切相连。购买庄园的想法被尹红判了死刑,他表面上沉默,实际上一直在寻找机会。过去是金崇才邀请他,他才去作客。现在自己有了车,隔三岔五就拉着尹红去逛一逛。这天,已是春暖花开。趁一个礼拜天,他和尹红又来到金崇才的庄园。金崇才拿出自种自酿的葡萄酒招待尊贵的客人。酒喝微醉,仰仗劳动锻炼和小媳妇的滋养,看上去精神很好的金崇才,眯缝着一双小眼睛对方知说:
“怎么样,老弟,工作称心不?”“凑合吧。”教授有气无力地回答。
“你让我再上班。打死我也不干,我现在老自由了!”
这时金花端一盘刚煎好的笨鸡蛋从厨房出来,听了两个人的对话,插话说:“咋还凑合呢,像我和老金,老夫少妻的,才是凑合一天是一天!你们的工作多好啊,养尊处优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挣得还多。来,尝尝新开张的笨鸡蛋。”金花一边大嗓门地说着,一边一屁股坐下来。金花比金崇才整整小二十岁,刚刚三十出头,却有些发福。她给方知夫妇斟上葡萄酒,举起杯,张罗喝酒,很是热情。
“不过,你嫂子说得也对,”金崇才总是在外人面前称呼金花为“你嫂子”,“我媳妇”,以显示老夫少妻的恩爱。“现在不比前些年了,开个皮包公司都能挣大钱,人都老精老精了,靠忽悠挣钱的好日子过去了。不管咋样,你们吃国家饭的还是旱涝保收。不像我们,这一天,太辛苦了。早晨四点钟,太阳一露头,我就下地干活了,一干到天黑,老累了。这里全是沙土地,三天不下雨就旱,光浇地就是个缠人的活儿!”
“劳动多好啊,整天与庄稼鸡鸭猫狗打交道,在快乐中锻炼了身体,不像城里人还要去游泳、暴走、打乒乓球,坚持需要一定的毅力。你看现在金大哥身体好、精神好,越活越年轻,和小嫂子是郎才女貌。”
方知一番话,把大家逗乐了。方知接着说,“其实上班的人失去很多大自然的乐趣。我常和学生讲,纯粹在城里出生的人,与我们这些从农村走出来的相比,至少失去了一半的人生体验和快乐。这一半就是农村生活。城里长大的只知道上学上班,看电影、逛商店、溜公园,农村长大的则不同,常年与大自然亲密接触,风里来雨里去的。艰难、辛苦,不过也经受了农耕文化的洗礼,积累了生活底蕴,获得了乡野生活的乐趣,锻炼了勇敢、执着、朴实、真挚的品质。城里虽然条件好一些,相对安逸一些,可缺乏大自然风雨的捶打,导致了年轻人脆弱的特点,遇见点挫折就寻死上吊、精神抑郁,你看农村孩子哪有这事?”
尹红虽然在县城出生,可早年在乡下外婆那里生活了几年,所以对农村生活也不陌生。“话是这么说,可是还是呆在城里好啊,谁愿意到农村出那苦大力,风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就你,进城这么多年了还一身土气!”
“方知是才子,他可不土。你看我们家老金,那可真叫土,都快土掉渣啦!”金花大嗓门吵吵着。
金崇才在一旁嬉笑,一双小眼睛仍然眯缝着。他已经习惯了金花的大嗓门,甚至对他的“无礼”,从来不反驳。他就是用这种温柔和包容,黏糊住了金花的心,死心塌地守着他。他话锋一转,问方知:“老弟呀,你啥意思,我看你对庄园生活挺有兴趣!”
方知瞄了一眼尹红,心有余悸,没敢提买庄园的事儿,而是绕开话题说:“哲学家冯友兰提出‘四境界说’。他认为人之所以不同于禽兽,即在人有理性,人有心的知觉灵命,因此人能觉解。由于人对宇宙人生觉解的程度不同,宇宙人生对于人的意义就不同,人的境界也就不同。严格讲,没有两个人的境界是完全相同的。取其大同而言,他认为可把人生境界分为四种,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自然境界的人是按照他的本性和习惯行事,过原始生活的人,小孩子、傻子的境界都是自然境界;功利境界的人就是做一切事都是为了自己;道德境界的特征是都是以贡献为目的;天地境界的特征是不但了解社会,对社会有贡献,还应知天、事天、乐天、同天、超乎经验、超乎自己,达到物我一体、内外不分的同天境地。”
方知看大家好像没听懂,进一步解释说:“有人说‘人为物役’,我看不一定,人在为物所累的过程中也获得了快乐。金大哥就是人为物乐,通过自己的劳动种菜、养猪、管理果园,身体锻炼好了,心情好了,也不会因为‘三高’跑到医院去体检、吃药。与小嫂子过着世外桃源一样的生活,谁来谁羡慕,但羡慕归羡慕,可望不可即呀!”
说到激动处,方知将葡萄酒杯高高举起,半杯殷红的葡萄酒在空中摇晃着。“葡萄酒里含有维生素、糖和蛋白质,还有二十四种氨基酸,营养丰富。酒店里少则上百,多则上千的瓶装葡萄酒,什么法国的、意大利的、荷兰的,没有多少纯正的。看这葡萄酒,纯粹自种自酿的,纯中纯啊!”说着,方知与金花碰杯,“小嫂子,辛苦了,敬你一杯!”然后一口干了。
方知放下杯,大家以为他的高谈阔论结束了,可他接着又翻出一条短信说:“昨天朋友发来一条短信,说得好!我给你们念念!”他清清嗓子,举着手机就给大家读起来:
满桌佳肴,你得有好牙;腰缠万贯,你得有命花;赏一路风光,你得走得动;拣一座金山,你得能够拿;垄沟里刨食的是条好汉,病床上数钱的是个傻瓜;千里纵横,你总得有个家,万众首领,你得有个妈;委屈烦恼,你得有人听,出色得意,你得有人夸;酷毙了靓绝了,你得有人爱,摔倒了,失足了,你得有人拉;结怨不如结缘,栽刺不如栽花;富贵不如福态,高寿不如高兴!
一条短信,把大家说得又笑又有感触。方知说:“你们知道这是谁说的吗?是在百家讲坛说《论语》出名的于丹!你们听听,这话说得多么有人生哲理啊——垄沟里刨食的是条好汉,病床上数钱的是个傻瓜!”说完,方知又用眼睛瞄了一眼尹红。尹红这时如同一只被征服的羔羊,傻笑着说:
“方知喝多了,又高谈阔论了。不过,方知说的也有些道理,现在的人活得是太累了。你看我们,成天给客户办理收费业务,还要推销花样翻新的各种套餐,都与工资奖金挂钩,完不成又少开又挨批。不像你们,好赖都是自己的,时间自己说了算,自由人一样,多好!”
“那你们也买一个得了,咱们也做个邻居。平时我和老金帮你们照顾着,休息时你们就来,放松休闲,别整那么累!”
方知绕来绕去一直没敢直说的话被大嗓门的金花一语中的,和盘托出了。
“有卖的吗?”尹红被套住了。
“西院就卖。”金崇才插话道。
“多少钱?”尹红问。
“十多万块钱。”
“几亩地?”
“五亩地。”
“有房子吗?”
“新盖的。”
“新建的怎么卖了呢?”
“那是去年秋天我给一个做生意的朋友买的,新盖的砖瓦房。这个朋友家是福建的,生意忙,没时间管理,我帮忙照顾。春节回家过年,到现在还没回来,听那意思家里有事离不开,够呛能回来了,让我帮忙把它卖喽。”
尹红的积极性彻底被调动起来了,饭也无心再吃,嚷着叫着要到西院去看房,这正合了方知的心思。从金崇才家出来,到了西院,一栋崭新的三间砖瓦房,在太阳底下闪着金光,四周的院墙已经砌起来,勾缝的水泥还没有干透。院里新打的水泥地面怕人踩踏,还用芦苇帘子苫着。走进有些阴凉的新房,房间宽敞明亮,方厅、卧室、厨房墙壁上的水泥还阴干着,暖气已经安好。见此情景,尹红连连叫好。回来的路上,她问方知的意见。方知说太便宜了,这房子像似给咱们盖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看不该错过!
在购买庄园的问题上,两个人的意见从来没有过的一致起来。方知心想两个积极性总比一个积极性强,现在只等金大哥的信儿,看看那个福建的商人多少钱能卖。
从上午出来,到吃完金花做的农家菜回到家,不到一天的时间,尹红也纳闷,自己怎么像着魔了似的,一心要买庄园了呢?女人啊,易变的动物!
过了几日,见金崇才没动静,方知就打电话过去问。金崇才说和那个福建人还没联系上。又过了几日,还是没动静。尹红比方知还急,她的脑海里已被庄园生活塞得满满的。再问,金崇才说福建商人联系上了,可是犹豫不决,暂时还定不下来卖不卖。方知就委托金崇才再给说一说,尽量搓成此事。到了休息日,方知夫妇等不及,就又驾车去了九连,不料,九连已是李花盛开。徜徉在雪一样花的海洋里,尹红更加地陶醉了,被诱惑着,干脆不去金崇才家里,而是直接去了西院福建人的庄园。车停在后面胡同,夫妇俩进了院,见有人在给新建的房子铺地砖,就问是给谁铺的。被雇来的一个瓦工、两个小工说是给金山铺的。问金山是谁?两个没事看热闹的邻居说金山是金万能从农村来的小舅子。细问才知道,这庄园已经卖给了金山。方知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时,一个个头不高的车轴汉子,推着沙子进了院,并与方知主动打招呼,他们曾经在金崇才家里见过面。金山不知道方知也要购买庄园,就竹筒倒豆子,如实交代了自己已经买下福建人庄园的实情,并说庄园款前几天就汇往福建了。方知想去金崇才家问个究竟,尹红敏感,早就明白了,拽着方知上了车。临行,金山憨憨地站在门口热情相送,不过对方知夫妇的异常反应,却也产生了几分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