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猪们突然搬进了庄主院内住下了。这一下,动物们又似乎想起有一条早先通过的决议是禁止这种行为的。可大喇叭又教他们认识到,事实并非如此。他说,猪是庄园的首脑,应该有一个安静的工作场所,这一点绝对必要。再说,对领袖(近来他在谈到拿破仑时,已经开始用“领袖”这一尊称)的尊严而言,住在房屋里要比住在纯粹的猪圈里更相称一些。尽管这样,在一听到猪不但在厨房里用餐,而且把客厅当做娱乐室占用了之后,还是有一些动物为此深感不安。拳击手倒满不在乎,照例说了一句“拿破仑同志永远正确”,但是丁香却认为她记得有一条反对卧床的戒律,她跑到大谷仓那里,试图从题写在那儿的“七戒”中找出答案。结果发现她自己连单个的字母都认不识。她便找来穆丽尔。
“穆丽尔,”她说道,“你给我念一下第四条戒律,它是不是说皆不可卧床啊?”
穆丽尔好不容易才拼读出来。
“它说,‘凡是动物皆不可卧床被褥。’”她终于念道。
丁香觉得太突兀了,她从不记得第四条戒律提到过被褥,可它既然写在墙上,那它一定本来就是这样。赶巧这时候,大喇叭在两三条狗的陪伴下路过这儿,他能从特殊的角度来说明整个问题。
“那么,同志们,看来你们已经听说我们猪现在睡到庄主院床上的事了?为什么不呢?你们不想想,真的有过什么戒律反对卧床吗?床只不过是指一个睡觉的地方。如果正确看待的话,窝棚里的稻草堆就是一张床。这条戒律是反对被褥的,因为被褥是人类发明的。我们已经把庄主院床上的被褥全撤掉了,而睡在毯子里。它们也是非常舒服的床啊!可是同志们,我可以告诉你们,现在所有的脑力工作都得靠我们来完成,而这些东西远远没有达到我们所需要的舒适程度。同志们,你们不会不让我们休息吧?你们不愿使我们过于劳累而失职吧?你们中间肯定没有谁愿意看到琼斯回来吧?”
在这一点上,动物们立刻就使他消除了疑虑,也不再说什么有关猪睡在庄主院床上的事了。而且数日之后,当宣布说,往后猪的起床时间要比其他动物晚一小时,也没有谁对此抱怨。
到了秋天,动物们都特别疲惫了,却还算愉快。说起来他们已经辛苦工作一年了,在卖了部分干草和小麦之后,准备过冬的饲料就根本不够用了,但是,风车完全可以弥补一切,它这时差不多建到一半了。秋收以后,天气一直晴朗无雨,动物们干起活来比以前更加勤快了。他们觉得整天拖着石块来回奔忙还是值得的,毕竟如此一来,墙又能在一天之内加高一英尺。拳击手甚至在夜间也要出来,借着中秋的月光独自干上一两个小时。动物们则乐于在工作之余绕着进展了一半的工程走来走去,赞叹那墙壁的强度和垂直度,并为他们能修建如此了不起的工程而惊叹不已。唯独老本杰明对风车毫无热情,他如同往常一样,除了说驴子都长寿这句玄乎的话之外,就再也不说什么了。
十一月到了,吹起了猛烈的西北风。这时阴雨绵绵,无法和水泥,于是建造工程不得不中断。后来有一个夜晚,狂风大作,整个庄园里的窝棚从地基上都被摇撼了,大谷仓顶棚的一些瓦片也刮掉了。鸡群在恐惧中惊醒过来,“嘎嘎”乱叫,因为他们在睡梦中同时听见远处在打枪。早晨,动物们走出窝棚,发现旗杆已被风吹倒,果园边上的一棵榆树也像萝卜一样被连根拔起。就在这个时候,每一个动物的喉咙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绝望的哭喊。一幅可怕的景象呈现在他们面前:风车成了一堆废墟。
他们不约而同地奔向现场。极少外出散步的拿破仑首当其冲。是的,躺在那儿的是他们的全部奋斗成果,全部夷为平地了,他们千辛万苦弄碎又拉来的石头散落得到处都是。动物们悲伤地凝视着倒塌下来的碎石块,相顾无言。拿破仑默默地来回踱着步,偶尔在地面上闻一闻,他的尾巴变得僵硬,并且还忽左忽右急剧地抽动,对他来说,这是思维活动高度紧张的表现。突然,他不动了,似乎心里已有了主意。
“同志们,”他平静地说,“你们知道这是谁搞的鬼吗?是谁昨晚来毁了我们的风车吗?是雪球!”他突然用雷鸣般的嗓音吼道:“这是雪球干的!这个叛徒用心何其险恶,他摸黑爬到这儿,毁了我们近一年的劳动成果。他企图借此阻挠我们的计划,并为他可耻的被逐进行报复。同志们,此时此刻,我宣布判处雪球死刑。并给任何对他依法惩处的动物授予‘二级动物英雄’勋章和半蒲式耳苹果,活捉他的动物将得到整整一蒲式耳苹果。”
动物们都震撼于雪球也能犯下如此罪行。他们在一阵怒吼之后,开始想象如何在雪球再回来时捉住他。差不多就在同时,在离小山包不远的草地上,发现了一头猪的蹄印。那些蹄印只能跟踪出几步远,但看上去是朝着树篱豁口方向的。拿破仑对着蹄印仔细地嗅了一番,断言蹄印是雪球留下的,他个人判断雪球有可能是从福克斯伍德庄园方向来的。
“不要再迟疑了,同志们!”拿破仑在查看了蹄印后说道,“还有工作需要我们干,我们正是要从今天早晨起,开始重建风车,而且经过这个冬天,我们要把它建成,风雨无阻。我们要让这个卑鄙的叛徒知道,他不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破坏我们的工作。记住,同志们,我们的计划不仅不会有任何变更,反而要坚决贯彻下去。前进,同志们!风车万岁!动物庄园万岁!”
第七节
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狂风暴雨的天气后紧接着下起了雨夹雪,之后是漫天大雪。然后,冰冻严寒般的天气直到二月才开始好转。动物们都在全力以赴地重建风车,因为他们都十分明白:外面的世界正在注视着他们,如果风车不能及时建成,那些嫉妒的人类便会因此幸灾乐祸的。
不怀好意的人们假装他们不相信风车会是雪球毁坏的。他们说,风车之所以倒塌是因为墙壁太薄。而动物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是,他们还是决定这一次要把墙建到三英尺厚,而不是上一次的十八英寸。这就意味着他们需要采集更多更大的石头,但长时间来采石场上都满是积雪,什么活也干不成。后来,在干燥的严冬的天气下,倒是有了些进展,但是工作量实在太大,动物们再也不像先前那样信心满满了。它们总是很冷,又常常很饿。只有拳击手和丁香从未灰心丧气。大喇叭经常进行关于劳动的乐趣以及劳工光荣的精彩演讲,而拳击手的力量和他从不灰心的口号“我要更努力工作”使得其他动物受到了更大的鼓舞。
在一月份,食物开始短缺。谷类饲料骤减,有通知说会有额外的土豆来弥补。然而,随后动物们却发现由于地窖里的土豆盖得不够厚,绝大部分已经受冻。土豆开始变软腐烂,只有很少一部分还可以吃。这段时间里,动物们除了谷糠和萝卜外,没有别的可以吃的,他们似乎正面临着饥饿的威胁。
对外面世界隐瞒这一事实是非常必要的。风车的倒塌让人类壮起了胆子,他们正在编造出关于动物庄园的新的谣言。这一次,他们又谣传说这里所有的动物都饱受饥荒和疾病之苦,即将死去,并且说他们正在不断地自相残杀,甚至开始吞食同类和幼崽度日。拿破仑清醒地意识到食物短缺的真相如果被外界知道后将会产生的严重后果,因此决定利用温普尔先生散布一些相反的言论。本来,温普尔每周来访一次,动物们和他几乎还没有什么接触。而现在,一些被挑选出的动物,大部分是羊,要他们在温普尔能听到的地方,在无意的聊天中谈有关饲料增加的事。此外,拿破仑又让手下在储藏棚里那些几乎全空的大箱子装满沙子,然后把剩下的饲料盖在上面。最后找个适当的借口,把温普尔领到储藏棚,让他瞥一眼。温普尔被蒙骗过去了,就不断在外界报告说,动物庄园根本不缺饲料。
然而快到一月底的时候,问题开始明显了,因此必须得从某个地方弄到些额外的粮食。这些天来,拿破仑几乎不在公众场合露面,整天待在庄园里,那儿的每道门都有凶恶的狗把守着。一旦他要出来,也必是像举行仪式般隆重,而且,还有六条狗围绕着,不管谁要走近,那些狗都会吼叫起来。甚至在星期天早晨,他也常常不露面,而由其他某一头猪,一般是大喇叭来发布他的指示。
一个星期天早晨,大喇叭宣布说,所有重新开始下蛋的鸡,必须上交鸡蛋。因为通过温普尔,拿破仑已经同意了一份每周支付四百枚鸡蛋的合同。这些鸡蛋所赚的钱可买回足够的饲料,庄园也就可以坚持到夏季,那时,情况就会好转很多。
鸡听到这一消息后,立即提出了强烈的抗议。虽然早前他们就被告知说牺牲恐怕是必不可少的,但他们并不相信真的会发生这种事。此时,他们刚把春季孵小鸡用的蛋准备好,因而便抗议说,现在拿走鸡蛋就是谋杀。自琼斯被逐以后第一次带有反叛意味的行动开始了,为了搅乱拿破仑的计划,他们在三只年轻的黑米诺卡鸡的带动下行动起来。他们的做法是飞到椽子上下蛋,鸡蛋落到地上便打得粉碎。对此,拿破仑立即采取严厉措施。他命令停止给鸡供应饲料,同时下令,任何动物,哪怕给鸡一粒粮食都要被处以死刑。这些命令由狗来负责执行。五天后鸡投降了,又回到了鸡窝里。在这期间共有九只鸡死去,遗体都埋到了果园里,对外则说他们是死于鸡瘟。对于此事,温普尔一点也不知情,鸡蛋按时交付,每周都由一辆食品车来庄园拉一次。
这段时间里,谁也没有再见到雪球。据传他躲在附近的庄园里,要么是福克斯伍德庄园,要么是平彻菲尔德庄园。此时,拿破仑和其他庄园的关系也比以前有所改善。碰巧,在庄园的院子里有一堆十年前清理一片榉树林时摆在那里的木材。眼下它们正当季,于是温普尔建议拿破仑将其卖掉,皮尔金顿先生和弗雷德里克先生都十分想买。可拿破仑还在两者之间犹豫,拿不定主意。大家注意到,每当他似乎要和弗雷德里克先生达成协议的时候,就有谣传说雪球正躲在福克斯伍德庄园;而当他打算倾向于皮尔金顿时,就又有谣传说雪球是在平彻菲尔德庄园。
初春时节,突然间有一件震惊的事被觉察出来。有消息说雪球常在夜间秘密潜入庄园!动物们吓坏了,躲在窝棚里夜不能寐。据说,每天晚上他都在夜幕的掩护下潜入庄园,无恶不作。他偷走小麦,弄翻牛奶桶,打碎鸡蛋,践踏苗圃,咬掉果树皮。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事情搞砸了,通常矛头都指向雪球。倘若一扇窗户坏了或是水道堵塞了,总有某个动物肯定地说是雪球夜里闯进来干的;当储藏棚的钥匙不见了时,庄园里的所有动物都确信是雪球把它扔到井里去了。奇怪的是,即使后来发现钥匙是误放在面粉口袋底下了,他们还坚信不移。牛异口同声地表示雪球在她们睡觉时溜进牛棚偷挤了他们的奶。那些在冬天特别讨厌的老鼠也被视作是雪球的同伙。
拿破仑下令要对雪球的行踪做一次全面排查。在狗的护卫下,他对庄园里窝棚进行了仔细的巡回检查,其他动物都毕恭毕敬地远远跟随着。每走几步,拿破仑就要停下来闻闻,他说他能从气味辨别出地上是否留有雪球的蹄印。他嗅遍了每个角落,包括大谷仓、牛棚、鸡窝和菜园,几乎到处都能发觉雪球的踪迹。他把嘴贴近地面,深深地吸了几下,用一种惶恐的声音宣布:“雪球!他到过这儿!我能清楚地嗅出来!”一听到“雪球”的字眼,所有的狗都咧开嘴露出牙狂吠起来。
动物们惊呆了。对他们来说,雪球就像一个根本看不见的魔鬼,却一直萦绕在他们周遭的空间,以各种危险威胁着他们。晚上大喇叭把大家召集在一起,面带惊恐地说有些严肃的事情要跟大家报告。
“同志们,”大喇叭一边紧张地蹦跳着一边嚷嚷道,“有一件可怕的不得了的事情呢。雪球已经投靠了平彻菲尔德庄园的弗雷德里克先生了,而那家伙正在策划着袭击我们,企图独占我们的庄园!雪球将在袭击中充当开路先锋。更糟糕的情形还在下面。我们一度以为雪球的造反是源自他的自命不凡和野心勃勃。其实我们大错特错,同志们,你们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吗?雪球从一开始就和琼斯是一帮的!他自始至终都是琼斯的密探。这一点从他丢下的文件里可以得到证实,而我们也是刚刚才发现这些文件。同志们,依我看,这就能说明不少问题了。在牛棚大战中,虽然他的阴谋没有得逞,但他试图摧毁我们的企图难道不是我们有目共睹的吗?”
大家都怔住了。比起雪球毁坏风车一事,这一罪责要严重得多了,但是,他们在完全接受这点之前也犹豫了好几分钟。他们都记得,或者自以为还记得,在牛棚大战中,他们曾看到的是雪球在带头冲锋陷阵,并不时重整旗鼓,而且,即使在琼斯的子弹已射进它他的脊背时他也毫不退缩。起初,他们的确很难认同,这怎么能说明他是站在琼斯一边的呢?就连很少质疑的拳击手也困惑不已。他卧在地上,前腿弯在身下,眼睛紧闭着,绞尽脑汁想理顺他的思路。
“我不信,”他说道,“雪球在牛棚大战中作战勇敢,这是我亲眼看到的。战斗一结束,我们不就立刻授予他‘一级动物英雄’勋章了吗?”
“那是我们的失误,同志们,因为我们现在才知道,他实际上是想诱使我们走向灭亡。在我们已经发现的秘密文件中,这一点写得清清楚楚。”
“但是他负伤了,”拳击手说,“我们都看见他在流着血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