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小姐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利剑刺痛我的心。她没有察觉到，如果不把这一切告诉我，将是多么大的仁慈。接着她又告诉我，人家还散布了些什么样的流言蜚语，以及他们又是如何洋洋得意。她说，那帮之前早就指责我傲慢自大和目中无人的家伙，眼下正为我受的报应幸灾乐祸，喜不自胜。威廉呀，听着她以满怀的真诚和同情的声调讲这些……我的心都要碎了，怒火中烧。我那会儿巴不得有人站出来当面指责我，这样我便可以一剑戳穿了他的身体；也许见到了血，我的心里会好受些。呵，我曾上百次地拿起刀，想让这颗憋得难受的心透透气。人说有一种宝马，被激怒了，赶急了，便会本能地咬破自己的血管，缓一缓气。我经常也是这样的情形，真想切开自己的一条动脉，使自己获得永恒的自由。
三月二十四日
我已向朝廷提出辞呈，希望能获得批准。恕我没有事先征得你们的同意。我是非走不可了，我知道你们会劝我留下，你们要说的话我也全都明白，所以——请将此事婉言告诉我母亲，我自己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如果我不能让她满意，那只好请她原谅。当然，这件事她一定伤透了心。她本来可以指望儿子飞黄腾达，当上个枢密顾问或公使，现在竟眼看着他一下子就把这美好的前程断送了，又牵着马回到了马厩！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可以提出种种我能够留下和应该留下来的理由，但是一句话，我得走了。我要去的地方可以告诉你们，就是这里的侯爵那儿。他很乐意同我结交，得知我的决定后，便邀请我到他的庄园去，共度美好的春天。他保证，一切完全由我自己做主，我们能相互理解，所以我想碰碰运气，跟他结伴同行。
附记
四月十九日
感谢你的两封来信。我迟迟未作答复，是因为我要等辞呈的批复才写回信；我怕母亲会去找部长，使我的计划无法实现。现在可好了，辞呈已经批下来了。我不想告诉你们，上边是多么不愿意批准我辞职，以及部长在信中写了些什么；——说出来你们又会埋怨的。储君送给我二十五枚杜卡盾作为解职金，我感动得几乎流下泪来。上次我写信要母亲给我寄钱，现在不需要了。
五月五日
明天我将要离开这里，经过的地方离我的出生地只有六里路，因此我想顺道去看看，重温往日那些幸福的旧梦。想当年，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带着我走出大门，离开了这个可爱的家园，蛰居在难以忍受的城镇，这次我又要从同一道大门里进去。再见，威廉，我会把旅途中的情况写信告诉你的。
五月九日
我怀是朝圣者的虔敬心情朝拜了我的故乡；一些意想不到的情感充斥了我的心间。在通往S地，距离城镇还有一刻钟地方的一株大菩提树旁，我叫车夫停下来，下了车，吩咐马车继续往前走，自己准备步行，以便随心所欲地追忆往事。我又站在了这株菩提树下！童年散步时，我总是以它为散步的终点和目的。变化多大呀！当初的我天真烂漫，少不更事，渴望到那陌生的世界里去，为我的心寻找丰富的营养和无尽的欢乐，使我积极向上渴慕的胸怀得到充实和满足；如今，我从广阔的世界回来了——哦，我的朋友，带回来的却是破灭的希望，泡汤的计划！
我看见面前横亘着的连绵的山峰，曾千百次想去攀登它们呵！我可以在这菩提树下一连坐上几个小时，心儿却已越过山去，尽情地在山后的森林与峡谷中神游；在朦胧的微光中，它们显得如此神秘和亲切。每当到回家的时刻，我又是多么恋恋不舍，舍不得离开这可爱的地方啊！——离镇越来越近了。所有往日熟悉的花园小屋都得到了我的问候，而那些新建的以及已经发生的变动，则令我反感。我一踏进城门，一下子就感觉自己回到了童年。亲爱的，这些细节我不想细说了；这些令我神往的事物，讲出来恐怕却十分单调乏味。我决定在市集广场上投宿，紧挨着我们家的老屋。在走去的路上我发现，童年时代被一位可敬的老太太管教我们的那间教室如今已变成一家杂货铺了。我回味着当年在这间小屋里所经历过的不安，悲伤，迷惘和恐惧。——每走一步，无不触动我的心灵。即使一个朝圣者到了圣城，也不会遇到如此多值得记忆的圣迹，他的心也恐难以充斥如许多神圣的激情。——仅举记忆中千百个经历中的一件。我沿河而下，走到一个农庄；从前我们男孩子们也常来这儿练习用扁平的石块往河里打水漂儿。我印象深刻地记得，有时我站在江边，目送着江水，心中充满了奇妙的幻想随着流水驰骋，想象着江水流去的地方定是不可思议，很快便又发现自己的想象力到了尽头；尽管如此，我的思绪仍在驰骋，直到忘情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你瞧，亲爱的朋友，我们那些杰出的祖先尽管孤陋寡闻，却也非常幸福！他们的感情、他们的诗是那么天真！当奥德修斯讲到无垠的大海和无边的大地时，是那么真实、亲切、诚挚、狭隘而又十分神秘。现在我可以和每一个学生讲地球是圆的，可这又有什么了不起？人类只需要小小的一块土地便可以在上面安居乐业；而用来安息的，更不过是一抔黄土就够了。
现在我已经在侯爵的猎庄上。这位爵爷为人真诚随和，十分好处。可他周围有些奇怪的人，我完全不了解他们。他们似乎并非坏人，但又没有正派人的样子。有时，我觉得他们是正直的，但仍无法相信他们。我最感觉难受的是，侯爵所谈事物往往道听途说或从书上摘抄而来，人云亦云，完全没有他自己的见解。
他器重我的智慧和才气，却忽视了我的心；殊不知我的心才是我唯一的骄傲，只有它才是我的一切力量，一切幸福，一切痛苦以及一切一切的唯一源泉！我所知道的谁都可以知道，只有我的心才为我所独有。
五月二十五日
我脑子里曾有过一个打算，在计划实现以前原本不打算告诉你们的：现在计划已成泡影，所以说说也无妨。我曾想去投军，这事我在心里已经想了很久了。我之所以跟侯爵到这里，主要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因为他现任某地的将军。有次散步时我向他透露了自己的打算；他劝我打消这个念头，说除非我真是有这个热情，而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否则还是听从他的规劝好。
六月十一日
随你怎么讲吧，反正我是呆不下去了。要我在这儿干嘛呢？日子长得叫我难过。侯爵待我很好，好得没话说，可我总感到不自在。我们之间根本毫无共同语言。他是有理性的人，但是理解力非常一般；和他交往还不如去读一本书带给我的快乐多。我打算再呆一个星期，然后继续四处漂泊。我在此地干得最有意义的事是作画。侯爵颇懂得一点艺术；如果他不受讨厌的科学概念和流行术语的局限，对艺术的理解还会更深刻一些。有几次，当我兴致勃勃地向他谈论自然与艺术的时候，他却突然自作聪明地从嘴里冒出一句死板的术语来，把我恨得咬牙切齿。
六月十六日
是呀，我不过是个流浪汉，尘世间的匆匆过客！难道你们就不是吗？
六月十八日
我要去哪里呢？让我向你说实话吧。我在此地还得呆两个星期，然后，我打算去参观某地的矿山；其实，这根本不是我的目的，我只是想借此挨绿蒂近一些，仅此而已。我自己也不禁笑我这颗心——不过我还是听从了它的调遣。
七月二十九日
噢，这样很好！一切多美妙！——我——她的丈夫！哦，上帝，你创造了我，要是你还赐给我这份福分，我会向你祈祷一辈子。我不想拒绝命运，宽恕我的这些眼泪，宽恕我的这些非分之想吧！——她，做我的妻子！如果我能把这天底下最可爱的人儿抱在怀里……每当阿尔伯特搂住她的纤腰时，威廉呀，我全身都在颤抖。
我不该这么说吗，威廉？为什么不可以？她和我在一起会比和他在一起更幸福！哦，他不是那个能满足她心中所有愿望的人。他缺乏某种敏感，缺乏……随你怎么想吧；在读到一本心爱的书的某个片断时，他的心不会产生强烈的共鸣，不像我的心和绿蒂的心那样心心相印；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情况，当我们发表对另外某个人的行为的感想时，情况同样如此。亲爱的威廉！他的确全心全意地爱着她，难道这样的爱情不值得吗？
一个讨厌的家伙打断了我。我的泪水已经擦干，心也乱了。再见，亲爱的！
八月四日
世间不幸的也不只我一个人。每个人的希望都让人失望，都被期待所欺骗了。我去看望了菩提树下那位善良的妇人。她的大儿子向我跑来迎接我，听到他的欢叫声他母亲也走出来了，脸上显露出忧郁的样子。见到我，她的第一句话是：“好心的先生，唉，我的汉斯已经死了！”——汉斯是她最小的儿子。我无言以对。——“我的丈夫，”她继续说道，“从瑞士回来了，两手空空，要不是遇上了些好人，真得沿途乞讨了。一路上他还发着高烧。”——我不知对她说什么好，只给了她孩子一些钱；她让我带走几个苹果，我接受了，随后便离开了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
八月二十一日
转眼之间，我的境况就完全变了。有时生活又闪现一缕欢乐的光辉，只可惜转瞬即逝！——每当我沉湎于梦幻中，便禁不住产生一个想法：“要是阿尔伯特死了，将会怎样？你会……的，是的，她也会……”——随后，我便想入非非，直至悬崖边，才吓得浑身颤栗往后退缩。
我出了门，沿着当初去接绿蒂参加舞会的那条路走着，可是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昔日的踪影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当初激越的感情也已荡然无存。我觉得就像一个回到自己城堡中的幽灵：在当年，他身位显赫，建造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城堡，临终时满怀希望地想把它传给自己的爱子，可现在，城堡已经被烧毁，只剩下了一片废墟。
九月三日
有时我真不能理解，怎么能有另一个人爱她，可以爱她；殊不知我爱她爱得这么专一，这么痴情，这么毫无保留，除了她我什么也不想了解，什么也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想得到！
九月四日
不错，正是这样。就像时令已近秋天，我的心和我周围也已一派萧瑟秋意。我的树叶正在变黄，邻近树木的叶子已经在凋落了。我刚来这里时，不是曾经对你说起过一位年轻庄稼汉吗？这次在瓦尔海姆我又打听了下他的情况，听说他已被解雇，被撵走了，没有人想再去了解他的情况了。昨天我去另一个村子的路上，碰巧遇见了他，我向他打了招呼，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使我备受感动，要是我再把他的故事复述给你听，你定会很容易理解的。可是说这些干嘛呢？干嘛不把这些让我忧虑、使我难受的事藏在心底呢？干嘛要让你和我一样不痛快呢？干吗我要不断给你机会让你来怜悯我，骂我呢？莫非我命该如此！
刚开始，这位青年农民回答我的问题的时候露出了忧郁的神色，我看还有几分羞怯；但是一讲开，仿佛他一下子重新认识了自己和我似的，态度变得坦率起来，向我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开始悲叹自己的不幸。他的每一句话，我的朋友，请你来做出自己的判断吧！的确，他说话时怀着一种甜蜜和幸福的心情追忆往事，他心里对女东家的恋情与日俱增，后来简直乱了方寸，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该说什么，整天魂不守舍。他吃不进，喝不下，睡不着，嗓子眼里好像堵住了一样，不该做的事，他做了；交代给他的事，他忘了。他仿佛中了邪似的，直到有一天他得知她在楼上房间里，便跟了上去，或者宁可说是被她吸引了去的；因为她不肯听他的请求，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想对她动粗；不过上帝作证，他对她的意图始终是真诚的，他没有别的渴望，只想要她嫁给他，和他一起过日子。他已说了好一会儿，开始结结巴巴起来，就像一个人似乎还有话要说，但又吞吞吐吐地说不出口。最后他带着几分羞涩向我坦白，她允许他可以做出些小的亲热的表示，还准许他贴近她。谈话中断了两三次，他一再辩白说，他说这些并不是想败坏她的名声，他还像以前一样真心爱她，尊敬她，这样的事他从未对别人说过，他之所以告诉我，只是为了让我相信他并不完全是个头脑发昏的荒唐人。——我的挚友，说到这里我又要唱起那支百唱不厌的老调了：要是我能让你想象出这个曾经站在我面前，现在也仍像站在我面前的人的样子，那该有多好！要是我能丝毫不差地告诉你一切，你定会和我一样同情他的命运！不过，这也够了，因为你了解我的命运，也了解我的性情，所以你当然也很清楚，我为什么关心一切不幸的人，尤其是这个不幸的人。
我把这封信重读了一遍，发现忘了讲这个故事的结局，不过这也不难猜。她拒绝了他；她的弟弟也插手干预了，此人对他怀恨已久，早就想把他从家里撵走，生怕姐姐再婚后他的孩子们就会失去财产继承权；她没有孩子，这笔财产是他们美好的愿望。因此这位弟弟很快就把他赶出了家门，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使得即使女东家想要再雇他也不可能了。现在她又另雇了一个长工，据说为了这个长工，她又和自己的弟弟吵翻了，有人断定她会嫁给他，可她弟弟却坚决不赞成。
我对你讲的这些，绝无夸大，也无添枝加叶；甚至，可以说讲得平淡无味，不来劲，而且是用我们惯用的一本正经的字眼来描述的，所以也就不够栩栩如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