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风口离油坊不太远,庄上有户从砀山迁来的刘姓——中医世家。老辈行医名声在外,颇治了些家产。到了“惠”字这辈,却是千顷地一棵苗。老先生一生济世为民,便为独子起名惠民。知子莫若父,刘老先生既了解儿子的品性,同时对世事时局看得又明明白白,所以行医之余除传授儿子岐黄之术外,更让儿子诗、文、书、画、琴、棋、拳术样样都学。刘惠民天资聪颖,少年时即多艺精通,尤以书、画、拳术见长。十八岁时,泼墨的花鸟,深得张旭、怀素笔法精髓的草书,即已入大雅之堂。家资颇丰,为人又潇洒好客,常与四乡学子相聚,谈诗说画,兴致勃勃。与乡野庄稼汉,也能为伍,亦常约三五,来家相聚,那便是玩斗鸡、品鹌鹑。
刘家老先生算是开明人士,不但医病,而且医愚。出资办了一所高级小学,解决了方园二十里孩子的读书困难,刘惠民任名誉校长。只是学校里从不见这位名誉校长教授国文、算术,却常常不定期地给高年级学生示范作画,教低年级学生练骑马蹲裆等武术基本功。由于刘惠民的学问是真功夫,四乡里便称他为“真先生”。
刘惠民与孙林木真假二位先生两个人学问、地位悬殊,但二人却时常互访,平时见了面总聊个没够,这倒让人摸不着头脑。想来想去,能让两人关系如此不寻常的,引子也就是斗鸡、玩鹌鹑了。事实也正是如此。
假先生孙林木是种地的人,玩斗鸡、玩鹌鹑只是个小爱好,养养玩玩只凭传统的、道听途说的方法、技巧。真先生刘惠民不一样,他虽然是个玩家,但毕竟是个读书人,能理出头绪,结合自己的经验,形成自己独到的方法,玩得更精、更神。假先生因一家老小要吃要喝,没有多少时间用在这方面;真先生却有的是时间,给假先生聊这方面的常识常把假先生说得目瞪口呆,喜得是抓耳挠腮。斗鸡方面诸如什么“小头大身架,细腿线爬爪。”什么“三分鸡,七分养。”大清早要带鸡遛遛,晌午要训练鸡的跳跃能力,晚黑来要给它按摩。训练鸡要有什么:撵、溜、转、跳、推、打、抄、搓、掂、托、揉、绞、扰等,说得孙林木的头都大了。最让孙林木长见识的,是真先生在田楼的厨子刘光远刀下买来的黑芦花,被他调教得斗败故道两岸无敌手,在圈内人称“花和尚”。玩鹌鹑方面,真先生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真先生对孙林木说,养鹌鹑、玩鹌鹑大同小异,最好斗的黑嘴白胡子的,有“牛不换”之称。次一点的,是黑嘴红胡子的。有一次孙林木到真先生家作客,大热的天真先生把一只鹌鹑轻轻夹在胳肢窝里。真先生说,这是为了培养鹌鹑的暴躁性格。真先生说,把鹌鹑放进穿了一天的臭袜筒里,更能训练鹌鹑暴躁脾气……真先生的方法土洋结合,使假先生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时常上门讨教。
到真先生当家理财时,刘家老人已过世了。真先生是个性格散淡的人,不想被世俗事物拴住自己的腿脚,药铺索性也不开了。真先生又性格孤傲,懒入仕途,生活便渐渐入不敷出,只好靠卖田产过日子。卖地出契时,买主是要办酒席请卖主和中人的。每当这时,真先生总是绕个弯儿把假先生带着。假先生没有啥文化,却精明伶俐眼头子活,也善插科打诨冲淡酒席的尴尬气氛,使买田产的主儿不张狂,也让卖家业的真先生不显难堪。
假先生回到油坊村时脸膛红扑扑的,见人便真真假假地自吹自擂一番,说和真先生又谈啥学问了。有时还说啥事“又把真先生难倒了。”有时候油坊村的人说:“老假,又喝高了吧?墙走你不走的!你能把真先生玩倒?我看要不是跟前的这棵树,你能把自己给扳倒!”假先生借着酒意,斜愣着两眼脸红脖子粗地说:“给你这样的鳖羔子说啥?说了你也听不懂!”
慢慢地,人们发现,假先生孙亲戚说的并不都是吹牛的话,看得出他和真先生还是有交情的。比如,油坊村有人病了,家里请不起先生,托假先生领着,能请真先生给把把脉、开个方子;谁家揭不开锅了,想求真先生帮个忙,再高雅一点的想求张字画,经假先生的手都能办成,真先生从不驳假先生的面子。假先生很少找真先生给自己办事儿,找了一次还闹出个笑话。
有一次,假先生到乡政府领救济款,发款的乡丁性子玍古(玍古:音gǎgu,指人性情暴躁怪癖,行为怪诞。)得出奇,必须得盖戳子才能发放,按手模都不行。说是私凭文书官凭印,没有戳子就不行,一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乡丁这关死门的一招让很多人犯了难,庄户人哪有几个有图章的?假先生转身去找真先生。真先生正在家里喂鹌鹑,假先生把事儿一说,真先生说:“这算个多大的事!”起身到屋里找块料,拿把刻刀三凿两别便成了。靠着这方图章,假先生顺利把救济款领回。听说假先生的图章是真先生给刻的,油坊的刘则宇从假先生口袋里掏出来把玩。由于这方图章是真先生急就章给刻的,用的又不是啥好料子,刘则宇三玩两玩竟把章上的字给弄毁了。刘则宇忙向假先生赔不是,假先生手一摆,从未有过的大度说:“没事儿、没事儿!毁就毁了吧,哪天让老真再给刻一个!”
夏天到了,真先生邀几位志同道合的书朋画友掂了酒菜去黄河故道的窝子赏荷花,在路上碰巧遇到假先生戴顶破席夹子扛着锄去耪地,真先生就拽着他一起去热闹热闹。
窝子在故黄河的一个拐弯处,距油坊不到五里路,这个窝子在一般人看来都是个好地方。
可能是当年黄河拐弯时水急浪猛,凿地过深,冲刷出一片深不见底的大坑,就算故道偶尔干旱得断了流,窝子里的水仍是深不见底。春时,窝子边苇子钻出紫红色尖尖的小笋,过了两天,小笋吐出新绿的小旗;各种杂草也渐渐发出嫩黄色的叶芽。夏时,成群的野鸭和红鹳子、白鹳子等鸟儿在苇棵里游来游去,苇喳子在芦苇丛中欢快地叫着,浅水处绿得发黑的藕叶成片成片的展开,分外清新,水珠儿在藕叶上随风滚来滚去,像一颗颗灵动的珍珠。莲蓬花开了,红的,白的,露出嫩黄色的小莲蓬,引得寸长的火红的小蜻蜓飞飞停停,欲落还休。窝子中心水深处清水涟漪,形成一个天然的浴池。秋时,硕大而蓬松的芦缨随风摇曳,等着人剪了去编御寒的毛窝;擀面杖粗、尺把长、赭红色的蒲棒散发着浓得发腻的香味,等着人割去晒干后填充枕头。入了冬,气清天高,残荷枯柳,别有一番肃杀韵味。一年四季景不同的窝子常引得真先生之流的文人乡贤到此寻找诗文书画灵感,流连忘返。
轻风掠过,柳枝婆娑,藕叶翻卷,真先生和他的一干朋友顿觉爽目清心。他们在大柳树下放好毡毯、酒菜、笔墨纸砚,对着大窝子神侃起来。假先生和这些文人在一起感到有些不自在,要是他们聊斗鸡、聊鹌鹑自己还能插上嘴,但他们聊的自己都听不太懂,颇感无趣。假先生凑个空到真先生身边说:“老真,你给我刻的那个图章被俺庄刘则宇这个龟孙羔子给弄毁了,抽空再给我刻一个吧!”真先生也知道假先生从不写字,便想开他一个玩笑,伸手搭着耳朵说:“你说啥?这两天我上火,耳沉,没听清。”“图章坏了,你再给我刻一个!”“啥?你大声说!你写给我看看,怎么了?”假先生一边大声说图章,一边用指头在沙土上写了一个“坏”字。由于多年不写字笔画不润,“坏”字下又画蛇添足地加了一横,写成了“坯”字。真先生一看,点点头笑了:“好、好!改日、改日!”
一泓碧水引得真先生和他的朋友心中发痒,等身上的汗被风吹跑后,一个个便脱衣下了水,洗澡、赏荷、摸鱼、捉虾……一群成年人玩出了童趣。热闹了一阵子,个个甩着水湿漉漉地上了岸。有人用细芦苇串着鱼虾,有人带着莲蓬花、嚼着嫩藕,还有人提着一个盘子大小的老鳖,嘻嘻哈哈,十分有趣。假先生没和他们一起下水,而是跑到不远处的一个瓜地里想赊个西瓜给几位先生吃。哪知瓜庵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老假在瓜地转了几圈没有找到人,了头,咧嘴一笑,想起了小时候扒瓜的事儿。他贼眉鼠眼地向四周看了又看,弯腰顺了两个绿皮大西瓜,喘着粗气跑回窝子边,把西瓜滚在窝子里起起伏伏让水湃(湃:音ba,是指将东西放在冷水使之变凉。)着。真先生上岸时,顺便把两个西瓜抱了上来,假先生将就着用锄头切开。
大家擦净身子穿上下衣后,有的吐籽吃瓜,有的躺在松软的草地上枕着手看天上云卷云舒,有的挥毫泼墨。假先生则假模式样的帮着磨墨、裁纸、扯纸,俨然一个书画行家里手。
真先生兴致极大,挥笔便泼出一帧《风竹》。眉头稍皱,深思片刻,擦了擦额头汗水,又题五绝一首:
六月十四日,炎威热如焚。
画竹招秋风,凉飔笔下滚。
题好后让大家来看看,大家齐声说:“好!”
真先生的画友萧龙士先生画一帧《虾》,须爪交错,剔透玲珑。大家齐声说:“大有白石之风!”真先生思绪敏捷,遂提笔在左上角题五绝一首:
平生嗜此物,家贫难常得。
手中虽无钱,案头有纸笔。
大家又说:“画得好,题得更好,可以算是上乘珍品了!”
假先生见他们画得精神,说得热闹,心头不禁起了附庸雅兴,凑上前去,端详半天,啥也看不懂。萧先生画的虾猛一看像,仔细一看又不像,远看像,近看不像;真先生的字写得有的粗有的细,有的地方墨浓,有的地方墨淡,在他看来歪歪斜斜像屎壳郎爬的似的。但真先生的朋友都说好,那肯定是好的,只是自己不懂罢了。看了一会儿,假先生对真先生说:“老真,咱弟俩也算是真真假假地搿了几年的伙计了,谁都知道咱俩不错。你看,俺家里就没有你的一张画、一幅字。有人串门看到俺家的四壁白墙,连我同你的关系都怀疑,说我瞎胡吹。我说老真,把你的遗作无论是字、是画给我一幅行不?让俺家的墙也变变样。”
假先生满脸虔诚,说得一字一板。听的几个人都找着借口转过身子笑,真先生沉得住气,不笑。不但不笑,还眯着眼想了半天。真先生的朋友是了解他的,促狭起来也不是个好主儿,一看他这个架势,就知道他憋不出啥好屁。真先生想了好一会儿才满面真诚地对假先生说:“老假,多亏你提醒了一下,你要不说,我还真的给忘了。以往你找我都是帮别人要字、要画,我还真没给过你一张。我是该给你一幅遗作。说到做到,不放空炮。现在就给!”
说罢,真先生弯腰展开一张宣纸,先濡笔画了一个纱帽堂堂的跳加官,然后又在下面补了一只螃蟹。螃蟹画了一半,笔锋一转浓墨一涂,竟改成了老鳖,纱帽翅和鳖爪相辉映,颇有情趣,再加上用墨浓淡相宜,画面十分得体。画成,真先生又蘸蘸笔,嘴一歪露出一丝坏笑,在一旁题起款来:
黄河老鳖大,故道名士多。
图章则宇坯,活人有遗作。
真先生这么一题,大家憋了半天的肚子再也绷不住了,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假先生又不傻,大伙一笑,他就知道画的、写的有毛病了,但自己又不知毛病出在哪里。一边一头雾水地收拾画,一边讪讪地说:“真先生不是个正道人,像油坊人似的,净是花花肠子。肚里有鬼,笔下有刀。给张画还得跩几句酸不溜溜的词儿。”
真先生题的款是狂草,假先生一个字都不认识,哪里知道是戏谑他的。当别人憋着笑把真先生写的词儿给他读一遍,并略作解释后,假先生的脸“腾”地红了:“哎,我说老真,你整天说你的字画要流传后世。这样的画咋留?咋传?这不是要误人子弟?怪不得人家说文化人肚里有牙,骂人都不带脏字!强扭的瓜不甜!你要真不想给就明说,我还不愿意要呢!”假先生说完,把画扔到了地上,掂起锄头转脸就要走。
真先生一看假先生真的生气了,知道自己的玩笑开过火了,忙走上前,搂住假先生的肩膀,真诚地说:“老假、老假!都怪我、都怪我。别生气、别生气!我是给你闹着玩的,咱弟俩谁跟谁?俺几人给你画张最好的!”几个朋友也在帮着真先生打圆场。
真先生把地上的那幅画撕巴撕巴揉成团,扔进窝子里。随后重又展纸,由萧龙士先生画一个束兰,郑正先生画一片牡丹,真先生接笔补了山石、题了款,顿成一帧绝趣的《春意图》。假先生见真先生向自己道了歉,几位有学问的人给自己画了画,也就顺坡下驴,接过墨宝。真先生不但把《春意图》给了假先生,连同《风竹》《虾》等作品一并送给了他。
也别说,假先生这一生气,还真给真先生和他的朋友上了一课,让他们认识到泥人也是有三分土性的,从此再也不敢和假先生这样的大老粗朋友开过火的玩笑了。
假先生得了画屁颠屁颠回到家,精心用苇篾子编了个圆筒,把字画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放进去,放到梁头上珍藏起来。没事时就把它们取下来,一张张小心翼翼地展开,翻来覆去地看,没完没了,看得老婆直让他跟那些字画过日子去。
鬼子快离开黄河故道又一次扫荡至油坊时烧了一把火,假先生当时只顾逃命,惊惶之际藏画的苇筒忘记拿了,连同他的几间草屋都被付之一炬。鬼子走了,同庄上人一起从故道里的苇丛中回来后的假先生心疼得捶胸顿足,嗐嗐连天,跳着脚直骂日本鬼子的八辈祖宗。
假先生心疼他的破草屋,更心疼真先生他们送给他的那些字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