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方小姚】
生活真是很伟大的驯兽师。磨砺只是开始。而那些难过的、寂寞的、嫉妒的、自卑的、羞愧的情绪，本来就无关紧要，只要习惯就好。
直到体会到现实的不易，我才终于开始真正地体谅父亲。
1.
其实都是些琐事。
很小的时候，曾经在心里默默地有过“世界上最爱的人”的排行榜，无论心情怎么变化，情绪怎样波动，父亲总会是那个稳居榜首的人。那时候对父亲的喜爱说不上原因，只觉得他豁达、宽容，对我有耐心。小孩子对人的喜欢大多出于一种敏锐的直觉。我小时候喜欢吃零食，而母亲对零花钱控制尤其严格，于是我每次都会偷偷向父亲求援，大多数时候都能成功。他带我照相，带我爬山，带我游泳，童年中大部分的记忆，都是父亲的身影。直到我长大以后，他还常常开玩笑似的抱怨我当年带给他的苦恼——“当年你刚出生的时候，每天晚上因为要给你换尿片、泡奶粉，常常睡不好，后来单位派我去出差，当时特别高兴，简直就觉得像放假了一样。”又比如，形容当年我这个小屁孩怎么难伺候：“小时候不肯吃饭，喂饭需要两个人，你就骑在我脖子上，你奶奶跟在旁边喂你，得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才能让你把饭吃完。”
直到更加长大一些，我才明白这简单几句话里倾注的心血。
记忆里的童年，就是父亲旧单车滚动的轮子。那时候坐在后座上，只觉得风呼啦啦地吹着，十分气派。小时候嘴馋，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他会问我：“想不想吃冰棍儿呢？”当时心里明明高兴得不行，表面还故作平静，很郑重其事地说：“好呀。”拿着冰棍时，却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父亲是1962年出生的，当时爷爷奶奶都在航运公司，据说他是在船上被生下来的。当时大家太忙，也没顾得上他，到最后回到陆地上的时候，折腾了一大圈连他具体是哪天出生的都没人记得清楚，后来爷爷奶奶只好估摸着给了他一个生日。直到现在，我们给父亲庆生还是用那个假定的“生日”。
而在我看来，父亲似乎对这一切抱有一种豁达的心境。他对过去的事尤其宽容，常常和我说起往事，说起曾经上山砍柴怎样被人欺负然后被扣下新做的衣服，怎样被大树撞倒至今腰部还有后遗症，说这些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有唉声叹气，眼睛里的光，隐约闪烁着对逝去时光的留恋。
我想，是不是等到时过境迁以后，人总能以更宽容的心境来面对过去的苦难呢？
我不知道。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父亲其实是一个可爱的角色，他一直以宽容的心来包容我成长中的缺点。小时候作业做不好，他很少会骂我；期末考试成绩几乎不及格，他也只是皱了皱眉，说：“怎么这次考差了呢？”甚至在我和母亲争吵后，大半夜背着个书包说要离家出走时，他也不阻拦，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收拾好第二天的作业和课本。等我在黑暗里走了不知道多远，突然听到身后那个熟悉的声音跟上来：“你还真的要离家出走啊。”
小学的家长会几乎都是父亲参加的。那时每次散会回来，他总能带回来一些老师关于我的“好评”。一年级的时候，他告诉我：“老师本来是想让小姚当班长的，可是她说小姚太娇气了，得改掉娇气的毛病才行。”于是那一年，我努力地试图改掉自己娇气的毛病，直到我将当班长这事忘记得差不多了，新的好评又来了：“小姚的脑袋太聪明了，只要稍微点拨一下就什么都会了，老师都说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孩子。特别是那什么老师，可喜欢你了。”这样一个好评，又让我美上好半天。
后来父亲发挥得有些过度了，就连我左手上一个丑陋的胎记，都被他编造成天神通过一个豆豉样的记号赋予少女改变世界神力的故事。可怜的我那时候全都信了，至今那些被冠上“老师说”的话有多少真是老师说的已经无从考证，可正因为那些话，让平凡的我沉浸在一股温柔的力量里，努力地成为如同父亲编造故事里的主角一样优秀的人。
2.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的童年是世界上最好的童年。直到后来慢慢长大，无忧无虑的生活一点一点被这个世界纷繁的困扰所浸润，才回味过来当年的时光弥足珍贵。
后来我从小学进入了镇上最好的初中，环境变得更复杂，也渐渐尝到了各种压力。随着心性的增长，我不再是那个一根好吃的冰棍就可以满足的小女孩。看着同龄的女孩用着漂亮的发卡，我会羡慕；听着同学说自己曾经到过的胜地，我会羡慕；知道别人因为家境而拥有更美好的生活，我会羡慕。而那个时候，家里却恰逢发生了一些小的变故，最初来自父母逐渐频繁的争吵。看着两个大人在面前争论不休，说着不太能听懂的话，我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心里即使非常难过，也只敢在睡觉前躲在被窝里偷偷哭。
慢慢地，我才明白，争吵的缘由，来自大人在现实世界的压力。父亲工作了十多年的单位因为效益不佳，濒临倒闭，已经近半年没有发过工资。而他在这一年东奔西跑，却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
大概就是在这样的认知下，我懂事了起来。仍旧懵懵懂懂的我，总是想着如果能有什么办法可以挣钱就好了，至少可以养活自己，这样父亲就不用继续烦恼下去。那时候父母争吵的矛盾都在于我，母亲一个人的工资维持家庭的运转是有余的，但牵扯到我的教育问题，就显得捉襟见肘。
在这里我真是忍不住感叹父母的伟大。在中国很多很多的父母穷其一生的力气养育了一个孩子，并在这个孩子身上投入了他们人生所创造的百分之七八十的劳动价值。我的父母是他们其中两员，但绝对不是个例。
可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就连去饭店洗盘子都不行，又能有什么赚钱的途径呢？
很小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躺在床上，父母和我说过他们对我的期望。母亲希望我以后可以成为一名科学家，父亲则希望我能成为作家。当年他们说过的话，我没怎么放在心上，冥冥之中却似乎受了什么力量的牵引。第一次投稿的时间是在初一，投的是《杂文报》。现在回忆起来仍然觉得有些滑稽，心智还未成熟的少女模仿着大人的口气针砭时弊，说着对生命的感悟，即使生活的蓝图还未向她打开，现实世界的快乐和烦恼只在她的面前露出过冰山一角。
那时投稿还是用的信件，我几乎还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来当时是怎样小心翼翼地一个字一个字工整地在作文纸上誊写好，小心翼翼地用信封装上，写下地址。第一次投稿有种很神圣的心情，一方面是对生活可能打开的另一扇门抱着向往；另一方面则是认为，如果成功的话，就可以缓解父母生活中所面临的矛盾。
事实上，这件事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告诉过父亲。当然，那篇稿件也毫无意外地没有回音。后来偶然得知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文艺青年，曾向我们当地的报社投过诗篇。这么一联系起来，我作为一名理科女，身体里那点可怜的文艺细胞便有了来路。
那些年，生活依然继续。
父亲偶尔还是会用他那经历了年岁、陪他走过风风雨雨的旧单车载我。那时的他正当年，即使我的体重增加不止一倍，可载我的时候也并不费力。车速不减，吹来的风依然快意，可我却再也没有了小时候的自豪感。
父亲辗转换了几份工作，大多都是辛苦的体力活。印象很深的一次是初三时的一堂作文课，老师在讲台上念着同学的一篇佳作，讲的便是那位同学的父亲。当说起冬天里他父亲手背皮肤皲裂的情景时，我想起了自己父亲的艰辛。天生泪点就低的我，忍不住偷偷哭了一节课。
那个年纪的我，从来都没有觉得生活会这么难，伴随着艰辛而来的，是一种年少时的无能为力。
这样艰难的感觉在以后的人生旅途上反而逐渐淡去了，但我知道，这并不是因为生活变得简单了，而是因为韧性增强了。
3.
初中毕业后，我辗转去市里的中学上高中，父母也赴外地谋生。很长一段时间里，交流仅仅是每周一两次的电话。生活的负担渐渐变小，心里的压力却在放大。我家境一般，长相凑合，性格不开朗也不自闭，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周围满是各种闪闪发光的人，比我聪明的还比我开朗，比我开朗的还比我漂亮，比我漂亮的还比我更会享受生活。大概是年少的缘故，这样的对比之下很容易便产生了自卑的情绪。
看着身边的人用父母奠定的物质基础、精神财富挥霍着青春，而我却只能通过拼命学习才得以在这个世界找到可怜的存在感，说心里没有一点儿委屈一点儿抱怨，那是假的。
可在父亲的认知里，我却停留在了多年前的阶段。他以为我只要有好吃的零食、好玩的玩具，能和他一起开开心心在游乐场玩耍，就会无比幸福。
回想起来，这大概是我和父亲有过的最大矛盾。
我曾经很浑蛋地在心里埋怨过，如果我的父亲在年轻的时候多努力一点点，让我在一开始就站在更高的位置，或许我的视野会更好，前路会更广也说不定。
几年前的我一度沉浸在这种矛盾带来的痛苦里。那时脑子里装的事情太多——我努力想要做到更好，希望能给父母带来更多幸福，然而终究被现实所牵绊。这导致原本美好的情愫在现实面前摇身一变，成了伤人伤己的利器。
回想起大一第一次回家遇到冰灾，下火车后去镇上的汽车停止运营了，父亲担心我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竟提出徒步走七十几公里的路来接我的想法；大一暑假和同学去外地旅游，一连窝在外面大半个月，父亲每天都在打电话催我快点回家。那时候的父亲，真的非常挂念我。
可后来听母亲说，大三某次给家里打电话，在讨论关于我未来的问题时，不知道为何我和父亲非常激烈地争论起来。当时我一气之下说了句话，至今已记不太清了。可回头挂上电话，父亲竟偷偷抹起了眼泪。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父亲哭了，即使我没有看到。
因为我。
父亲经历过这么多年生活的磨砺，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无条件包容我的宽厚男人。他似乎也感知到了我身上消极的情绪，父女吵架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为一些生活琐事。
一想起来就让人感慨和心酸。也许在我抱怨父亲脾气变得暴躁、包容心越来越差的时候，他也在烦恼我这个女儿越来越不可爱，越来越贪得无厌。
可是站在父亲的角度而言，经历了那样绵长的困苦后，谁又能做到一如既往、不忘初心地热爱生活呢？
4.
再后来，我远赴异国他乡，抱着最初的梦想和最美好的憧憬。而也是在那时候，我听懂了一句歌词。
歌词里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我突然明白了，生活永远不会如自己预期的那样发展，可变的因素太多，人无法一一控制。当我踌躇满志地站在首都机场候机厅，看着巨大的波音777缓缓在广阔的停机坪滑行时，大概怎么都不能想到，就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和朋友因为没有住宿的地方，两个人挤在某位好心房东太太提供的阁楼里。不足三平方米的地方摆了一张单人床，房间里没有窗户，满满的潮湿味。不是没有更好的去处，但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一天六美元的住宿消费，已经十分奢侈。
从小到大我的生活虽然不算富裕，但父母一直都很骄纵我。童年那个吃根冰棍就会觉得无比幸福的我、十几岁时那个会偷偷羡慕嫉妒同学的我，从未预料过在二十几岁花开正好的年纪，我会从容地蜗居在阁楼阴暗的隔间，将就自己的早餐、午餐、晚餐，从容地提着满满装着生活用品的编织袋，带着一身土气在高端大气的都市里穿行。
生活真是很伟大的驯兽师。磨砺只是开始。而关于那些难过的、寂寞的、嫉妒的、自卑的、羞愧的情绪，本来就无关紧要，只要习惯就好。
直到体会到现实的不易，我才终于开始真正地体谅父亲。
渐渐地，自己步入了漫漫人生路，失去过，也得到过。我懂得摔倒后哭也没用，只要爬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尘，又能继续向前走去。当初那个芝麻绿豆大的事也要打电话向父母抱怨、征求意见的孩子，已经具有了报喜不报忧的品质。偶尔听着父亲电话里传来的抱怨，只是云淡风轻地安慰他：“没事，多大点事啊，我是你们的坚强后盾。”
被倾注过浓浓父爱的女孩已经长大了，虽然还不足够强大，却已经懂得了身上的责任。
有句话说得简直太好了——什么是成熟，成熟就是懂得怎样更温柔地对待这个世界。
二十多年的成长，完成了不知道多少次蜕变，我终于懂得生活的用心良苦。正是因为经历了矛盾重重，亲情才更加无坚不摧。谢谢那些成长中所经历的痛苦和挣扎，使得今天的我拥有了一颗勇敢的心。
我知道前路不易，但我依然坚强。
也希望我的父母身体健康，平安快乐。
我会陪你们一起幸福地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