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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童年|堂·阿奇勒的故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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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她和恩佐之间的较量,在我们漫长的故事中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从那时候开始,莉拉就表现出一些很难描述的态度。比如说,我清楚地看到:莉拉可以自己控制才能的使用。她就是这么对待堂·阿奇勒的儿子的,她不仅不想战胜他,还算计好了沉默和回答的时机,让自己不被他打败。那时候我们还不是朋友,我不能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实际上根本就不需要问,原因我都可以猜出来,她像我一样,她也知道不仅仅不能得罪堂·阿奇勒,也不能得罪他的家人。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不知道那种夹杂着害怕、仇恨和顺从的情绪是从哪儿来的,那是我们的父母对待卡拉奇家人的态度,这种情绪也传递到了我们身上,这种感觉很明确,就像这个街区灰白色的房子,楼梯间传出的悲惨气味,还有街上的灰尘一样具体。

尼诺·萨拉托雷没有回答问题,极有可能是为了让阿方索更好地表现自己。他只回答了很少几个问题,他那么英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睫毛很长,瘦弱而紧张,最后他彻底不回答问题了。为了继续爱他,我愿意认为事情就是这样,但我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怀疑:他选择闭口不言,就像莉拉一样吗?我不是很肯定。我输了,因为阿方索的确比我厉害。莉拉本可以很快打败阿方索的,但她选择了打个平手。尼诺是什么原因呢?我感觉有些混乱,甚至有些痛苦:不是他不行,也不是他放弃了,现在说起来,那是一种崩溃。他小声的嘀咕,苍白的脸色,眼睛里忽然出现的血丝,那么漂亮白皙,他苍白的面孔真让我难过。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莉拉也漂亮极了。通常我是那个漂亮女孩,她瘦巴巴的,像条咸鱼,身上散发着野孩子的味道。她的脸很长,太阳穴那里很窄,有两缕漆黑的直发垂在耳边。但当她决定甩掉阿方索和恩佐时,就像一位圣女战士一样被照亮,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全身的每个毛孔都散发着热情。我第一次想到:莉拉比我漂亮,我什么都比不上她。我真希望没人能发现这一点。

但那个早上最重要的发现,是我们逃避危险的方式,逃避那些我们无法掌控、真实存在的危险。这个方法就是:我不是故意的。恩佐不是故意加入这场比赛的,他也不是故意击败阿方索的。莉拉有意击败恩佐,但她无意让阿方索出局,也不是故意让他丢脸,那只是必要的一步。这样做的缘由是我们确信:要事先规划好自己的行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样就能预测后果。

实际上,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们措手不及。尽管我们都不是故意的,但还是发生了一系列事情,像火山爆发一样降临到我们身上。阿方索比赛输了,流着眼泪回家了。他哥哥斯特凡诺那时十四岁,在肉食店里(之前是木匠佩卢索的铺子)当学徒,那家肉食店是他父亲的,但堂·阿奇勒从来都不到店里去。竞赛完的第二天,斯特凡诺来到了学校楼下,对莉拉说了很多难听话,而且还威胁了她,后来莉拉也回敬了一句,斯特凡诺把她摁到墙上,想捉住她的舌头,说要用针扎她的舌头。莉拉回家后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她哥哥里诺,莉拉越说,里诺的脸就越红,眼睛亮晶晶的。后来,恩佐在回家的路上——他是一个人,那些乡下喽啰没和他在一起,他被斯特凡诺截住了,挨了很多耳光、拳头和脚踢。里诺呢,他早上去找了斯特凡诺,两人打了一架,他们势均力敌,基本打了平手。过了几天,赛鲁罗家的门被敲开,堂·阿奇勒的妻子玛丽亚大娘出现了,她对着农齐亚破口大骂。

没过多久,在某个星期天的弥撒之后,费尔南多·赛鲁罗——莉拉和里诺的父亲,他是一个鞋匠,个子很小,很瘦,——怯生生地走近堂·阿奇勒,请求他的原谅,但没说明是为何。我当时没有看到,或者是不记得了,但听说鞋匠道歉的声音非常大,所有人都听见了,但堂·阿奇勒走到一边去了,就好像没有听到鞋匠对他讲话。没过多久,恩佐和莉拉相互扔石头,莉拉弄伤了恩佐的脚踝,恩佐打破了莉拉的头,我吓得大喊大叫。莉拉头发底下在滴血,她站了起来,恩佐从路堤那里过来,他也在流血。他看到了莉拉的样子,在我们难以置信的目光下,然后出人预料地哭了起来。没过多久,莉拉最爱的哥哥里诺来到学校,在校外打了恩佐一顿,恩佐根本无法还手。里诺年龄大一些,块头很大,理直气壮。恩佐挨了打,他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的喽啰,也没有告诉他父亲、母亲还有堂兄弟——他们都在乡下种菜,用小推车推到城里卖。到他这儿,整个冤冤相报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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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被打破之后,莉拉头上包着绷带,很骄傲地出去。若有人问她,她就会把绷带解开,给别人看那道黑色的伤疤,伤疤边缘有些发红,从发际线那里伸出来。最后,她把这件事忘记了,如果有人盯着她看,看留在皮肤上的那道白色伤疤,她会恶狠狠地做个手势,意思是说:看什么看!关你屁事!她对我什么也没说,也从来没有感谢过我给她递石头,用围裙边儿给她擦流出来的血。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开始比谁胆子大,这已经和学校的事情没什么关系了。

我们经常在院子里见面。我们把各自的娃娃拿出来,假装在自己玩,假装无视对方的存在。后来我们就让两个娃娃一起玩,就好像看她们是不是很友好。那天我们坐在地下室的有破洞的通风口旁边,我们交换了娃娃,我拿着她的,她拿着我的。这时候,莉拉不动声色,把我的娃娃从通风口的破洞那里扔了下去。

我感觉到一种无法承受的痛苦,我觉得赛璐珞娃娃是我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我知道莉拉很坏,但从来没有想到她会做出这么邪恶的事情。对于我来说,我的玩偶是有生命的,地下室下面,居住着成千上万个凶残的动物,现在娃娃在下面,这让我无比的绝望。但在那时候,虽然我的眼里全是泪花,但我学会了一样东西——一样后来我非常擅长的本领,就是抑制我的绝望。莉拉用方言问我:

“你不在乎吗?”

我体会到一种极端的痛苦,但我觉得和她吵架,只会让我更加痛苦。这两种痛苦让我喘不过气来,一个已经发生,就是我失去了玩偶,还有另一种可能的痛苦,就是失去莉拉。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平静地做了一件事情,就好像是很自然的事情,尽管我的举动并不自然,我知道我在冒险,我只是把她的玩偶,她刚刚交给我的诺也扔到了地下室里。

莉拉用很惊异的目光看着我。

“你怎么做,我就会怎么做!”我马上大声说,表面平静,实际内心极度恐惧。

“现在,你下去给我捡回来。”

“如果你把我的娃娃也捡回来。”

我们一起下去了。那栋楼房的大门左边有一道小门通往地下室,我们知道那道小门。那道门很破败,其中一扇只有一个折页支撑着,门上有一根链条把两扇门锁在一起。门缝很宽,随便一个孩子都可以挤进去。我们就是这么做的,我们心怀恐惧,把门推开到我们能进去的宽度,我们的身体瘦小灵活,从门缝溜进了地下室。

莉拉先进去了,然后是我。我们进去之后,下了五个石头台阶,进到一个潮湿的地方。路面的高度有一个很小的孔,有光透进来,但地下室里依然非常幽暗。

我很害怕,想跟紧莉拉,但她好像很愤怒,一门心思地找她的玩偶,我们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我听到鞋底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那是玻璃、石子还有虫子发出的声音。周围有一些东西,不知道是什么:黑的、圆的、方的,有的是尖的。从窗口透进来的光,有时候会落在一些物体上面,我看到破椅子、台灯支架、水果箱子、衣柜的架子和废铁。有一样让我非常害怕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张软塌塌的脸,上面有两个巨大的玻璃眼睛,下巴那里有一个盒子一样的东西,我看到这张脸挂在一个木质晾衣架上,表情很沮丧,我叫喊起来,指给莉拉看。她转过身,背对着我,慢慢走近那个东西,小心地伸出手,把那个东西从晾衣架上拿了下来,然后转过身来。她把那个东西戴在自己的脸上,看不见她的眼睛,只看到两只玻璃大眼睛,还有一张巨大的脸,眼眶里没有眼珠子,也没有嘴,只有黑色的长下巴,在她胸前晃荡。

这个场景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我不是很确信,但那时候我一定是发出了一声恐惧的尖叫。她马上对我说,那是一张面具,只是一张防毒面具——她爸爸是这么叫的,他们家的储藏室里有一张一模一样的。她的声音有点儿回响,我还在发抖,吓得直叫,很明显地这让她很快把那张面具摘了下来,扔到一个角落里,一阵噼里啪啦。从窗口透进来的光线里,可以看到面具扬起了很大的灰尘。

我平静下来了。莉拉看了看四周,定位我们扔下蒂娜和诺的那个窗口。我们沿着粗糙、因潮气而结块的墙壁向前走,在黑暗中寻找,但我们的玩偶不在那里。莉拉用方言不停地说:她们不在这里,不在这里,不在这里!她用手在地上翻找,那是我没有勇气做的事情。

经过了漫长的几分钟。有一瞬间,我好像忽然看到了蒂娜,我心跳加速,伸出手去拿,但那只是揉成一团的报纸。她们没在这里——莉拉又说了一遍,她向门口走去。我觉得很茫然,我不能一个人待在地下室里继续寻找,但我也不想和她一起走开,因为没找到玩偶。

她站在台阶上说:

“娃娃是被堂·阿奇勒拿走了,他放到了一个黑包里。”

就在那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听到了堂·阿奇勒的声音,他像蛇一样,在那些说不上名字的东西中间爬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莉拉已经很灵活地从那道破门里钻了出去,为了跟上她,我只能放弃了蒂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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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的话我都相信。我简直可以想象,堂·阿奇勒那难以描述的身体在地下隧道里跑来跑去,他双臂低垂,长长的手指,一手捏着诺的头,另一只手提着蒂娜的头。我非常痛苦。

我得了生长热,好了之后又病了,反反复复。我的感觉功能出了问题,有时候我感觉周围的每样东西都加快了节奏,物体坚实的表面在我的手指下面变得柔软,抑或物体的表层肿胀,和内部剥离开来。我觉得我自己的身体摸起来也好像是肿的,这让我非常伤心。我觉得自己的脸颊圆得像球,手上长满了伤疤,耳垂就像熟透了的花楸果,手指上全是裂口,脚也肿得像圆面包一样。

走在路上或是在学校里,我觉得空间也发生了变化。我觉得自己被夹在了黑暗的两极中间:一边是地下的气球不断地膨胀,挤压着房子的根基,以及两个玩偶掉下去的地窖;还有一只气球从上面压下来,那是住在五楼的堂·阿奇勒,他偷了我们的娃娃。这两只气球的两边好像被铁栅栏卡住了,在我的想象里,这道栅栏斜穿过房子、街道、乡村、隧道、铁轨,从上下两侧挤压着这一切。我觉得自己,还有周围每天遇到的人和事,一起被夹在了铁栏里。我觉得嘴里很苦,一直觉得恶心疲惫,就好像周围的一切都挤压过来,越来越紧,我要被挤成一堆让人作呕的糊糊了。

这场疾病很顽固,可能持续了好几年时间,一直快到青春期。我刚生病时,出乎我预料的是,出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告白。

我和莉拉还没去楼上找堂·阿奇勒,我还沉浸在失去蒂娜的痛苦之中。我很不情愿地出门,去给家里买面包,是我母亲打发我去的。那时候我正走在回家路上,手里紧紧攥着零钱,生怕丢掉。我低着头,下巴抵着胸口在走路,我发现尼诺·萨拉托雷拉着他弟弟走在我后面。在夏天,尼诺的母亲莉迪亚让他出门时总是带着皮诺,那时候皮诺不到五岁,尼诺不得不时时带着弟弟。走到街角时,在距离卡拉奇家的肉食店不远的地方,尼诺一下子就赶上了我,但他没有超过我,而是挡住了我的去路。他把我推到墙上,空出来的那只手,挡在了我的前面,不让我逃走,另一只手拉着弟弟,他弟弟一声不吭,看着他的壮举。他气喘吁吁地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他脸色苍白,开始时微笑着,后来变得严肃,最后又微笑了。他用学校里学到的意大利语对我说:

“等我们长大了,我要娶你。”

然后他问我,在这之前我愿不愿意和他交往。

他个子比我要高一些,很瘦,脖子很长,有点儿招风耳,他头发蓬乱,目光很有神,眼睫毛很长。他战胜了自己的羞怯,鼓起很大勇气向我告白,这让我非常感动。尽管我也想嫁给他,但我还是回答说:

“不,我不能。”

他惊异地张大了嘴巴,皮诺这时候拽了他一把,他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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