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不在这里。猛然间好想回英国，起码那里没有能刺痛我的人，没有能割伤我的记忆。
我往马路对面走，来不及看左右行驶的车。
哔哔——
找死啊你！
长不长眼睛！！
能不能好好看路——
引来一阵叫骂，我早已顾不得。
“布凡？……”
我一抬头，一辆车急刹在我身旁。漆黑的车窗摇下来，竟然是Aaron.
“你在这干吗？过马路怎么这么不小心，现在司机开车很急的，好歹等完信号灯再走……”
听着他的碎碎念，我一下子瓦解了盔甲，哭的像个孩子。
“哎哎，我就说你两句，你别哭嘛……”他吓得手忙脚乱，赶紧跳下车从另一边帮我打开车门。
“别哭别哭，是我不好，以后你想怎么过马路就怎么过马路啊。随你随你。”
世界上真有这么愚钝的人？
我泪眼汪汪地盯着他，真想给他一巴掌。
“对不起，上车吧，去哪里我送你。”
说完他帮我关上车门，坐回来翻出一包面巾纸。我咬紧嘴唇接过来，忍不住偷想，为何自从回国后，每次掉眼泪都是为了嘉树，每次看见我哭泣的，却都是Aaron。在这半个陌生人面前，我流尽了所有泪水。
7
未回来时，最后一次为嘉树掉眼泪，是三年前。
彼时我捧着电话，听着里面的忙音躲在墙角哭得撕心裂肺。那个时候，我知道我是永远地失去了他。
绝望的泪水，我相信那是最后一次。
经过和他的曲折反复，我发誓自己已经成长，以为早就练就黄金铠甲，攻不可破。不曾想到那时多么单纯，交出去的心无法挽回，托付给别人就可以被别人蹂躏的伤痕累累。
租借给嘉树的感情，忘记了注明返还的日子。
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选择在过去放弃了他，事到如今，我们万劫不复。
“你小时候，有没有人说过你是爱哭鬼？！”Aaron瞅了瞅我，不懂安慰反倒嘲笑我。
“才认识你多久，每次你就知道哭，是不是水喝太多身体水肿？再说了，哭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啊！”
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瞪他一眼。
“掉眼泪解压，平衡荷尔蒙。排除身体堆积的负面能量。”
“那有没有人说过你总有理？！”
这次我没理睬他，“你这是开去哪里？”我看看路标，不是回家的路。不知道他往哪里开。
“去到你就知道咯。”
典型的拐骗对白，我不作声，任由他摆布。
大概二十分钟后Aaron把车停好。
“你是要……买电影票？”我不解得想他为什么要来电影院。
“是，买电影票，然后进场，然后看电影。”
“和我一起？现在？”
“你是脑袋哭肿咯吗，当然是和你，《明日边缘》上映了，我喜欢里面的女主角。你喜欢汤姆克鲁斯吗？”
我摇摇头，“他睡过很多个女明星。”
“你真的很奇怪哎，我以为所有女生都喜欢汤姆克鲁斯。”
“我不是‘所有女生’……”
“对对对，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喜欢你。”说完他径自去买票，留我在原地继续咀嚼他的话。可能他说得对，哭太多脑筋真的会变笨。我最终放弃思考，跑到他身边和他说我想坐最后面。
买完票，他又去带回一大桶爆米花，草莓冰沙，巧克力饼干，和彩虹糖，堆在我怀里。我愣住，所以这是要去春游还是看电影。
“这么多，我吃不完。”
“别傻了，我只是让你帮我拿着而已，全是我自己吃的。”
看看他平坦的腰腹和纤长的肩膀，我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
全部自己吃？才怪。
“高兴了？看来果然还是吃的有用。”说完他拍拍我的脑袋，用和嘉树一般柔软的口气继续说，“快开始了，我们进去吧。”
尾随在他身后，我才恍然大悟，自己这些年，从未走出过对嘉树的想念。
漆黑的电影院里，Aaron凑过来在我耳边，“有血腥镜头的话，你可以靠着我的肩膀。”
我抓了一颗爆米花丢到他脸上，“想得美。”
整段电影下来，Aaron没有再说话，只是经常转过头看着我的表情。漆黑的放映厅里，透着荧幕的光亮他仔细端详着我的脸。像当年的嘉树一样，研究着我的一举一动。而我津津有味地盯着大屏幕，装作不在意。
我不知道他是否晓得，我和嘉树的初吻，就是在电影院里。那是我们的第一场电影，结局感人至极，我不禁轻轻擦拭眼角，再抬起头的时候，一旁的嘉树突然捧起我的脸吻下去。一场电影，换走我的吻，和我唯一拥有过的爱情。
电影是真的不错，剧本改编自日本小说家樱坂洋的轻小说《杀戮轮回》，男主角一次次在战斗中死去，又一次次地醒来，深刻记得死前发生的所有经过，重复在时间的循环里，途中还不忘抱得美人归。也只有好莱坞电影才会有这样的英雄情结咯，控制时间，击溃敌人，获得爱情。如果我是导演，我会让他们一起死在时间里。
散场时，我站起身，突然一阵昏眩，每次在黑暗的房间待久了就会这样。
Aaron赶紧再背后扶住我的肩膀，“不要紧吧？”
我摇摇头笑了一下，“出去透透气就好咯。”
在对面的咖啡厅坐下来，我问他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女主角。
他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坦白，“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看电影？”
“你喜欢看电影，不是吗？”
他得意起来。
“在那边的时候，就算没有人陪你也会自己一个人去看电影吧。”
我知道是嘉树告诉他的，于是默认。想不到这人真有心机，利用和嘉树以前的对话获取情报。
确实，在英国的时候，无论天晴天阴，心情是好是坏，我都很喜欢看电影。完全不介意身边有谁在。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拖嘉树陪我一起去看最末场。我觉得，只有在电影里想象力才能存活下来。
现实生活才不显得那么残忍。
“心情好点了？”
“吃了那么多甜食，不好也要好了。”
看完这场电影，的确刚才的悲伤已经被封杀。我甚至快要忘记先前哭泣的理由。
“那现在你想去哪里？”
去哪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不想回家，不想一个人。
似乎被他看出我的想法，他拉着我的手站起来。
“走吧，我带你去吃东西。既然在路边捡到了你，那今天照顾你就是我的责任咯。”他朝我眨眨眼，“按照收养的习俗，今晚我应该要带你回家。”
我惊讶地睁大双眼，立刻甩开他的手。
“哈哈，看你反应这么大。你知道吗，如果是为了你的话，我可以像电影里的汤姆克鲁斯，死上个一千次。”
他笑笑说，原本肉麻的话一下子好像理所当然起来。
“去，恶心死咯你。”
我狠狠瞪他一眼，可是心里的温度却渐渐暖和起来。
原来Aaron也没有看起来那么的吊儿郎当。几次相处之后，我发现他有着和嘉树同样的耐性和上进心，遇事不做则已，做就会投注百分之百的力气。全力以赴，坚持不懈。虽然很善言谈，但交友谨慎。
那次和他吃过晚饭后，他就经常会来找我，和我说很多他的事情。每次问起我的家庭，我总是小心的一语带过，我逗弄他说我是捡来的孩子。
我也没有和他提起过外婆的病情，虽然每天都会打电话回外婆家，和她说说话，问她一天过得如何。越来越频繁的，她会说过得很好，但仔细问起例如午饭吃什么，她就会说不记得咯。有的时候，甚至刚刚和林阿姨从外面回家，问她去了哪里，她都要思考很久。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像《猩球崛起》里面治疗老年痴呆的药物该多好。对于老年痴呆的患者来说，周围的人都渐渐地被时间抹去，过往的所有记忆都不复存在。你爱的人，你恨的人，都变成你再也不认得的陌生人。唯独留下的仅仅是悲哀和寂寞。外婆也会在某一天不认得我吧，想到这些，我就感受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她是我唯一的家人。
没有她，我一无所有。
Aaron倒是有一个庞大的家族，表哥表姐的，还都有了孩子。他很喜欢小孩，经常拿他侄子侄女的录像给我看。就连微信上分享的图片，也全是他们的生活照，弄得他朋友全都以为他已经结婚生子咯。
典型的大哥哥。
他对我也是照顾到极致，陪我到处闲逛，累了就在咖啡厅坐一下午。或者尾随我回家，在客厅里玩PS4，留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午睡。只字不提嘉树的事，每次我手机来电话他都很紧张，我知道他是担心对方是嘉树。
事实上嘉树一直都有打过来。自从那次和语桐‘聊’过天，我心里确信她不可能和嘉树提起自己的主动策略。而我被夹在中间，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声音。进退两难。于是干脆忽略他的电话。
第一次让Aaron进屋的原因，是刚从Ikea回来，买了一堆各式各样的收纳盒，他在后面帮我拎着毫无怨言。进了门，他还感慨地说，历史性的一刻到了。我瞅瞅他，计划圆满了？
“何止啊，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机遇。”他放下袋子笑，“一直一个人住？”我点头，看着他更加开心的表情。
“不寂寞吗？”
“我喜欢一个人。”
他略微失望地看着我，“看来以后我要多来陪你咯。”
于是他真的几乎每天都来，我怀疑是谁在照看他的咖啡厅。
好在他不会妨碍我做事，最多是该吃饭的时候走过来，问我想吃什么。
“你总不在，咖啡厅会不会乱成一锅粥？”
“不会，现在经营模式已经成熟，不需要我太操心。再说客人都是成群结队的朋友情侣，不喝酒，自然不会闹事。”
是这样子哦……
我默许。
“什么时候我可以搬进来？”
有一天他突然问我，我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我们现在的关系很奇妙，比朋友见面要频繁，比情侣又疏离。他的存在我不讨厌也不欣喜，绝对还没有到爱恋的程度。最大的身体接触是看电视的时候，我会坐在沙发的一端，把脚搭到他的膝盖上。
最重要的是，即便他再怎么和嘉树相像，内心里我都清楚他给不了我嘉树的那种感觉。
人这辈子只能爱一次，一次只能爱一个人。
“逗你的，看你自己生活这么久，我要不要继续喜欢你还不知道。”
“什么意思？”
“搞不好你有过很多个男人。就像电视里那样，每次在他们喜欢上你的时候就把他们杀掉。”
“所以？……”
“所以你总是一个人，周围谁都没有，其实全是假象。”
唔，我看他一副得意的侦探模样，歪头考虑了一下。
“搞不好哦……”
“看吧，我就说，漂亮的女孩子最恐怖。”他接着叹气。
“那我是不是该考虑怎么处置你咯，比如说，拿冰锥？”我故作阴森地盯着他。
“你知道在那部电影里冰锥都是在什么情况下使用吧……”
他邪恶的笑。“所以你是在邀请我去卧室吗？”
去地狱吧，还是去地狱吧你。
我站起身立刻冲到厨房找任何能把这个恶心肉麻的生物解决掉的凶器。
“哎哎，逗你玩的，别吓我，我可从未有做对不起任何一介女朋友的事。还轮不到遭天谴。”他边拍胸口，边连忙捉住我的手不让我太冲动。
“是吗？那你交往过多少个女朋友啊？”我好奇地问。
“你想知道？”
我点头。
“真的想知道？”
“嗯。”
“知道以后不会生气？”
“嗯！”
“日后也不会后悔？不会影响我们两个未来的发展？不会在嫁给我后得某天旧事重提？”
砰——
我扔了一个靠垫到他脸上，“啰唆！！”
“哎，我现在就靠这张脸混饭吃。咖啡厅有很多女孩子都是为这个来的。”他抗议，拿掉靠垫，又嬉皮笑脸。“我要是告诉你，你会吃醋吗？”
看来他是想太多，这段时间和他走太近他就开始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我凑近他，认真地盯着他的脸说：“我发誓，我只是真的真的好奇而已。”
“好吧，我告诉你，你别太惊讶。”
我在等待他的答案，哪怕一百个我也懒得反应。
“三个。”
“三个？！你活了这么多年，才交了三个女朋友？！”不可思议，我的语气似乎伤到Aaron的小自尊。他低头假装扭捏，默默地说，“其实，我是很保守的草食动物。”
相信我，那一刻如果厨房里真的有冰锥，他的身上一定千疮百孔。
8
周六下午，我走到躺在沙发上玩Fifa的Aaron身边，不懂为什么男人喜欢足球还不算，还一定要捧着手柄玩足球游戏。
就像再美丽性感的高跟鞋，买来家我也不会天天捧着它们睡午觉。
“喂，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太阳那么大，你去哪里？”
“呃，去……”我犹豫了一下，“买卫生巾。”
只有这个借口，他才不会跟在我屁股后面。
“哦，那你速去速回，有事打给我。”果然Aaron没多怀疑，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带球过人上。
现在我的家已经成为Aaron每天的必经之地，偶尔半夜他会懒惰不想走，我于是同意他睡沙发。普通的人应该不相信我们之间‘纯洁’的友谊，但我打心里就是容不下他。心里容不下，身体更不可能接受他。
今天和林阿姨说好要看外婆，只不过不能和Aaron说，他不知道我家里的事。我不想半路杀出个第二男人，外婆会很失望的。
我在家门口招下一辆出租车。
到的时候看看手表，大概下午三点，我从车上下来，不经意一瞥，竟然看见嘉树的车停在楼下。全身的皮肤紧缩了一下，他来这里做什么？！
一定只是路过停个车而已，一定只是路过。
我安慰自己。
上楼敲门，等了片刻，林阿姨开了门。
“布凡你来啦，嘉树说你有事他就先来咯，赶快进来吧。”
我愣了愣，点点头尾随她走进客厅。看见嘉树坐在外婆身边，给她剥橘子吃。他看外婆的眼神那么柔软，根本无法察觉他们毫无血缘关系。午后的阳光洒进客厅，跳跃在外婆银灰的头发上，此刻她有嘉树陪伴在身边，显得又是那么幸福和满足。
他们有说有笑，嘉树还不忘帮外婆挽起过长的袖口，拿餐巾纸为她擦手。
我突然嫉妒起他的捷足先登。
“你在这做什么？！”走上前，我不悦地问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