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过后的太阳总是格外温暖,照在身上舒舒爽爽的,令人慵懒得直想就这样在日光下沉沉睡去。
只是,在这样晴好的天气持续了足有两个月之久后,人们开始企盼雨水的降临,太过干旱委实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对那些务农的百姓来说。
终于在某一日的午后,耀眼的光线渐渐被乌云遮去,傍晚时刮起了猛烈的北风,而后就在人们酣睡的夜间,一场大雨蓄势降下,豆大的雨点落在地面,万物悄悄复苏。这雨由最初的强势变得淅淅沥沥,然后渐止转阴,直到第三天正午,太阳才重新挂起。
此时的天空一碧如洗,朵朵白云就像是飘上去的棉絮一般,柔软纯净。清新的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味道,是另一种芬芳。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洒而下,照在还未来得及消散的水珠上,在晶莹剔透中幻化出美丽的彩虹球。
这个季节,菊花刚过旺盛期,就要开始凋零。
将军府中的菊花品种算得上繁多了,有雏菊、墨菊、白毛菊、甘菊、金绣球等,形态各异,五彩斑斓,分布在府中各个角落。可以想见,那万菊盛开时是怎样一幅争奇斗艳的绚烂画面。
然而,原本还能再在枝头俏上几天的簇簇花团,经过这一场疾风骤雨后,抗不住打击,花瓣接连飘零。放眼望去,满地残菊花。
推开屋门,叶笙歌挎了个竹篮轻盈步出。她的面色红润,虽着一身素缎,倒是没有几分父亲刚过世的悲伤。事实上,那个男人的死亡,对她来说更是一种解脱。
莫回首,步步皆殇。
阴霾过去,美好的明天即将到来,叶笙歌如是想,踏着一路的菊花花瓣,心情舒畅地走进了花园。
这里的春天是特别美丽的,百花齐放,姹紫嫣红。而现下只有那些在风雨下残留的怒放着最后生命的菊花,各形各色交相辉映,倒也是极好看的。
来到最为锦簇的菊花丛中,叶笙歌开始一朵朵细细地挑选起菊花来,有合意的便折下放进篮子里。看着被自己折断的枝干,她感觉有些罪过,所幸不需要采很多,十几朵就足够了,一株上采一朵,也不会影响美观。
“哟,这府里何时闯进了一个采花贼呀?”
叶笙歌刚折完最后一朵准备走人,忽闻一声尖酸刻薄的音调自身后响起,她回过头,只见一个趾高气扬的女子立在不远处冷眼看着自己,她忙上前问好:“四夫人。”
来人正是顾锦卉,她自是一早就认出了那背影,却故意讽刺着:“我当谁呢,原是叶姑娘呀。怎么,采回去给你爹供着?”
“不,是另有用处的。”
话被顶回来,顾锦卉冷哼一声,不爽地挑起眉,“你最好明白自己的身份,别以为有老爷撑腰就能把自己当主人!你,还没有资格乱动这府中的任何东西!”
“对不起。”
“四娘是没听懂爹爹的话吗?”
与叶笙歌弱弱的三个字一同响起的,是李吟玉干脆而嘹亮的嗓音,她正好路过这里,稍微斜了下眼就看见了那咄咄逼人的一幕。对于叶笙歌她倒也没什么好感,这人多半是来抢爹爹的,那次晚宴过后就把她列为了敌人,但她更不喜欢那个姓顾的。
“爹爹不是说了么,以后李府就是这位姐姐的家,不过采了几朵花而已,四娘的胸襟何时这么小了?”
听闻,顾锦卉气急,却又不好发作,她转过身来朝着那小人儿悄声低语:“玉儿,你看不出她是来勾引你爹的吗?你还帮她!”
“那又如何?”
顾锦卉听得这无关痛痒的反问,无语凝噎。不想再自找没趣,便讪讪地走开了。
叶笙歌自然认得眼前这小丫头是李原最宠爱的女儿,原以为她会排斥自己,没想到会帮着说话。“三小姐,谢谢你。”
“不用,我是趁机膈应四娘几句,才不是在帮你。”李吟玉冷冷说着,顺便瞥了一眼她挎篮中的菊花,忍不住好奇道:“你采了这个做什么?”
“嗯……”叶笙歌支吾了一下,本想自个弄好后再献出来的,既然现在被问起,还是告诉她好了,有三小姐的支持,也能省去不必要的麻烦。“那天我见九夫人咳得厉害,便想着熬一副膏方给她。我娘以前也是这样咳嗽喘闷,我为她熬过,后来便好了的。”
“真的吗?”李吟玉一听,紧绷的脸色顿时舒展开来,眼睛里都闪出了光,“那需要什么珍贵的药材,你同我说,我去弄来。”
“民间的土方子罢了,哪里用得着那些,都是普通的东西,我早已备齐了,就差这些菊花。”其实用材简单得很,制作也不复杂。把带有枝叶的枇杷花、风干的荆棘果、断成节的嫩竹、雨后的菊花清洗干净后放在一起加水煎熬,火候差不多了滤出去渣滓,再加去核的红枣和冰糖熬成膏状就可以了。“只是小姐,你信得过我吗?”她方才的敌意可是很明显来着,虽然此刻缓和了许多。
“当然。”李吟玉郑重点头,娘亲和她无冤无仇,她没理由在里边动手脚,而且说实话,她看上去的确像个好人。“这个什么膏的多久能熬出来啊?”
叶笙歌估摸了一下,肯定道:“最迟后天。”
“那麻烦你了,谢谢啊。”她竟然不声不响地准备为娘熬药,这一点李吟玉很是感动,不过她对那玩意仍持有怀疑态度,还是得悄悄找秦大夫问问这方子有没有害处,正好他明日要来府里送药。
刚踏进昔苑,李吟玉就听见一阵渺渺的琴声飘来,谁在抚琴?她不禁顿足细听,那声音貌似是从娘亲的流云阁传出的。
调转方向,她立刻朝着流云阁走去,越靠近,那琴声愈见悠扬。是娘亲在弹没错,她竟从不知道娘能弹得如此美妙的旋律出来。
阁楼上,杜惜云将深藏的玉玲珑拿了出来,那把琴曾经陪伴在身边无数个寒暑,她视若生命,却也是许多年没再碰过。端坐于鼓凳之上,手指轻柔地抚过琴身,一寸一寸,伴随着思绪翻涌,眼眶濡湿。
收起情绪,她随意拨了几个音,顷刻间,婉转的曲调便缭绕于耳际,就像是老朋友的问候,久违而熟悉,温暖心弦。
四夫人虽然说只需她在幻霖宴上弹奏一曲便好,但许久未弹了总是要练练的,手法说不定也生疏了。而那曲《踏梦》的旋律,却是一直深埋于心,想忘不能忘。
十指跃上琴弦,调好的手势如同即将出谷的春莺一般,焕彩待发。随着第一个音符的响起,流畅的曲子便倾泻而出。指尖翻飞,灵动弹拨,令站在一边的丫鬟们听得如痴如醉。
滑下最后一个音符,杜惜云收手抬眼,见自己的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屋子里,便走过去笑问道:“玉儿,好听吗?”事实上,重拾旧曲,完全没有了当年的那种感觉,手也不是那么自如了,看来是得多练几次,免得到时弹出去丢人。
“好听,”李吟玉不假思索,随后漫不经心道:“有种很特别的说不清楚的感觉。”
杜惜云莞尔一笑,世人只知这曲子弹奏出的是一个绮丽的梦境,听着听着便同坠梦中一般,太过美妙,殊不知她真正演绎的是对一个人的思念,渴望相见的憧憬。
心中微苦,但见女儿微扬起下巴,盯着自己不甚满意地说:“娘你真坏,琴弹得这么好,却一次都没有弹给我听过。”
“玉儿要是喜欢的话,以后娘天天为你弹啊。”有些东西藏匿于心中最敏感的角落,沉淀于时间的无涯里,是不能被触及的,一旦触及,某种情绪就会宣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就像抚琴,就像她最珍爱的玉玲珑,如果不被需要,她兴许一辈子都不会再去弹奏。可是既然拿出来了,她就不愿再放回。那股执念禁锢已久,如今得以释放,她抵挡不住。
李吟玉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比起其他折腾人的玩意,她对音乐算是亢奋的了,据说嗷嗷待哺时奶娘常会哼催眠曲哄她入睡,她却总是越听越清醒。可是喜欢吗?似乎也谈不上,要是天天听的话肯定会腻。脑海中跳出一个疑问,她抓着娘亲细腻的手掌问到:“怎么会突然想到弹琴的?”
闻言,杜惜云便把顾锦卉上门求助的事告诉了她,还没来得及将原委道出,就听她撅着嘴嚷嚷:“干什么要答应她嘛?!”
“是你雪儿姐姐的事情。”
“哦,好吧。”李吟玉鼓了鼓腮帮子,虽然她讨厌四娘,但很喜欢雪儿姐姐呀。
听娘说起幻霖宴,她忍不住掰着手指倒数起日子来,特别期待那场宴会的开始。上一次举办时她四岁,原本可以跟去见识一番,不料临前受了风寒,烧得床都起不来,无奈错过。这一回,她一定会把身子养得棒棒的。
退出流云阁时,猛然想起忘了跟娘说那个叶笙歌要熬的什么膏了。算了,等她弄出来再说吧,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人还未走远,身后就又传来了悠扬的琴声。同时,一团白色在眼角一闪而过。
什么东西?!李吟玉警觉地望过去,那边是靠近围墙的一片草丛,不怎么盎然的绿意里夹杂着枯黄。这会儿没风,有一处窣窣抖动了几下又归于宁静,她不禁提起步子,蹑手蹑脚地往那儿挨近。
“喵呜——喵呜——”
当这尖细的叫声响起时,李吟玉承认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什么具有攻击性的东西呢,居然只是一只猫。想着,那猫脑袋突然探了出来,往四周张望了一圈后继续朝前跑去,身子又被隐没在草丛中。
“站住。”李吟玉大喝一声,提着裙摆大步追了上去,谁让它没事吓自己来着,一定要捉来教训一番。然而,当她乱跑乱撞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逮着它后,见它回头用一双黄褐色的瞳仁幽怨地瞪住自己,心中的萌劲被彻底激发。“哇,好可爱的小白猫呀。”
李吟玉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一手抱着它一手亲昵地帮它顺毛。它真的好小好白,瘦瘦弱弱的,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也幸亏它长得不结实,要不然以猫的敏捷,她大概是不可能追上它的。
琴声依旧,若隐若现在这西沉的日暮里。小白猫窝在她的怀中,很享受地打了个哈欠。
李吟玉把小白猫领回了自己的屋里,并给它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大白。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亲自打水给它洗了个澡,太阳下一晒,皮毛更光更滑,更上档次了。
相遇即是有缘,白得了一只宠物不说,她还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昔苑东南边的墙角下有个小洞,正好被一堆洒金桃叶珊瑚挡住了,小白猫就是从这里钻进来的。特别小的一个洞,若是把它刨大一些,自己不就也能钻出去了吗,外面可是大千世界呐,二哥再也不用担心自己去缠着他了。
心动不如行动,却也不急这一时半会,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叶姐姐所说的三日之期已到,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她却迟迟没有出现,等得心急,反正无事,索性自己去找她好了。关于那个膏方,她已经问过秦大夫了,对方听了自己的描述后眼睛里满是兴奋的光彩,说很值得一试,就算治不好那咳喘对身体也有大大的好处。
如此,她就更期待那东西的制成了。
走了没几步,李吟玉便觉身后有什么跟了上来,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她的大白。这小东西着实讨人喜欢,可它似乎不喜欢别人的碰触——当然除了她,当初青青想要去抱它时,手背被它毫不客气地抓了几道爪印。
大概它喜欢自己的气息吧,所以在被自己扑住后没有排斥,所以那么喜欢跟着自己,她往东它绝不往西,她跟别人玩耍它就静静在一边睡觉,乖巧极了。
叶笙歌的住所是单独的一栋阁楼,从昔苑过去倒也有些距离。
快到一个拐弯处时,大白喵呜着脱离了队伍,跑到一边的草丛里小便去了。李吟玉也没等它,收回了目光继续前行。就在折身欲拐的那一刻,冷不防撞到一个突然窜出的身子,那人似乎是疾走着的,速度很快力道也不轻,直把她撞倒在了地上,还连累了青青。
幸好穿得挺厚,要不然跌在这冰凉冷硬的石板上,屁股就得遭罪了。
“玉儿,没摔疼吧?”来人在看清楚被自己撞倒的人是谁后赶忙将她拉起。
原来是七娘,李吟玉抬眼站定。印象里,这七夫人朱颜是个温婉恬静的弱女子,说话小小声,走路小碎步,做事小心翼翼,长得又小鸟依人,总能勾起男人们对她的保护欲。倒是头一次见她如此莽撞的模样,不知意欲何为。
揉着方才撑在地上的那条胳膊,见对方的眼神忽闪不定又泫然欲泣的,李吟玉猜想七娘内心定然自责不已,便急忙安慰道:“没事,一点不疼。”说话间发现身上沾了许多灰,她赶紧抬手去拍。
身后多出一只拍打的手,是七娘在帮她拂灰。拍得差不多的时候,突见一团白色从眼前闪过,以极其迅猛的姿态扑了过来,双目怒瞪,来势汹汹。
“大白,你干吗!”
朱颜正帮着抚平那褶皱的裙摆,着实被耳边这一声呼斥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见一只雪白的小猫如恶狼般冲来,目标显然是自己。她顿觉毛骨悚然,惊叫着跑开,慌乱中却被自己的裙角绊倒,下一瞬,那小东西就猛扑了上来。
“大白,你给我停下!”眼见它已咬住七娘的手臂,李吟玉赶忙奔上前,使劲将它拽了回来。从未见它这般凶狠,硬生生咬下了七娘袖口的一块布帛,幸好并未咬穿内衬,要不然尖利的牙刺进去,她该如何向爹爹交代。
所幸,有惊无险。
送走了花容失色的七娘后,李吟玉转身对大白勾了勾手指:“你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小家伙察觉到主人的怒气,一直默不作声地蹲在一旁,屁股着地,两只前爪撑在前面,要多乖巧有多乖巧。听到主人的指令后,立刻蹬起后腿,摇着尾巴踱了过去。
李吟玉蹲下身,对着它的脑门拍了一记,力道不轻,斥道:“发什么疯呢?知道错了吗?”
“喵呜——”大白叫唤着蹭了蹭主人的腿,扬起脑袋皱着小脸,双目盈盈,睁得圆圆地对上那双愠怒的眸子。
“卖萌也没用。”忽略掉那眼里泛滥得如此明显的委屈,李吟玉心一横,可不能纵容它,“别不服气,咬人就是不对的,给我回去闭门思过。青青,我们走——不许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