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靠得这么近,李吟玉能清楚感觉到娘亲的呼吸,缓慢却沉重,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在她的脖颈,使得每一下呼吸都有些困难。“娘,你没事吧,还觉得难受么?”
“没关系,只是觉得喘息累了点,不碍事的。”杜惜云牵着她在软榻上坐下,转移开话题:“玉儿,夫子教的功课有记下来么?”
这个时代里,只有皇亲贵胄家的女孩儿才有资格以及那闲暇工夫去读书,关于这一点,李吟玉深感扼腕。她就不明白了,学了那些‘之乎者也’‘呜呼哀哉’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她又不用考取功名,平时说话也用不到那些文绉绉的大道理。依她看来,坐在课堂上听夫子吐沫横飞,简直就是在浪费生命。
是的,她非常讨厌学习。
在杜惜云的教导下,李吟玉三岁就能认出好多字,四岁时能书会写。那会儿大家都夸她天资聪颖,想着将来一定是个文学奇才。哪知等她六岁上了学堂,大家才明白,何谓孺子不可教?看李吟玉上学就知道。
没办法,那些课本上的东西,每一个字她都认得,但组合在一起她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不过她必须郑重申明:不是她笨,是她不想学而已。
对于娘亲的问询,李吟玉挺了挺胸,答得慷慨激昂:“没记住。”反正爹爹说了不勉强,她能学多少就学多少,要是爹爹准许她在课堂上睡觉就更好了,这样就不会每次睡得正香时被夫子扰醒。
“你呀……”杜惜云本想说她两句,就听丫鬟来报,说是四夫人顾锦卉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时,李吟玉不禁皱了皱小脸,爹爹的所有女人中,她最不喜欢的便是这顾锦卉了。盛气凌人脾气大,一不顺心就责骂自己屋里的丫鬟,并且仗着老爹在朝中也算有点地位,总不把其他妾室放在眼里——当然,她还不敢造夫人的次,因为夫人的爹更牛叉——好在对娘亲还算客气。
这么想着,那个女子便摇曳生姿地出现在了视线里。
她面容姣好,浓妆艳抹,高盘的发髻间斜插一支碧玉簪,媚眼如丝。体态修长而妖娆,一身紫罗兰色的烟纱散花裙将她衬得极为魅惑。
李吟玉在心底‘嘁’了一声,但不得不承认,她长得很漂亮,而且还相当年轻。
互相问过好后,顾锦卉在软榻的另一边坐下。她一般不怎么会来这昔苑,那些庸脂俗粉想沾杜惜云的光,自己大可不必,不过这一趟倒是专程的。
堆起笑容,顾锦卉关心地问候着:“妹妹,听说你身子不适,姐姐便过来看看。请大夫看过了吗,好些没?”
“谢姐姐关心,还是那样子,顺不过气来,其他倒没什么。”杜惜云淡淡地回答着,随后对身边的小人儿说:“玉儿,你先去玩吧。”
听闻,李吟玉撒开双手跳下软榻就向着楼下奔去,她正好也想出去了,才不要坐在那里听她们聊天呢,无趣得很。
丫鬟捧上来两盅茶,顾锦卉端过自己这边的那杯,揭开盖子,看着那腾腾冒出的热气,她啜了一小口,随意找出个话题聊了一番。觉得铺垫得差不多了,她才悠悠道出了此次前来的意图,“其实,我有件事情想请妹妹帮个忙。”
“姐姐但说无妨,只要惜云力所能及,定然不会推脱。”对于她的求助,杜惜云深感意外,要知道,眼前那女子可是傲气得很,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能让她亲自过来开这个口。
顾锦卉又饮了一口茶,随后搁下茶杯,嘴角勾起,牵出若有似无的笑意:“再过两个月就到了幻霖花盛开的时节,为了那三年一度的幻霖宴,想必那些名门闺秀都在准备了。雪儿年至十五,我希望届时她能成为整个宴会上最耀眼夺目的那个。”
幻霖花是宗炎国的国花,花期在十二月中旬,每三年一开,怒放时是随处可见的满地幽蓝,一朵一朵,美艳绝伦。也不知从哪朝哪代起,应运而生出了幻霖宴,由皇帝和皇后娘娘共同主持,满朝文武携家带眷,在幻霖花开得最美的时节里,共襄盛举。
宴会上有很多节目,或精心准备的,或者即兴发挥的,诗词歌赋,无所不及。宴会的初衷也只是大家聚在一起娱乐一番,图个热闹。但是,很多官员都想趁着这个机会让自家的闺女亮相出头,一鸣惊人,然后飞上枝头当凤凰。
这幻霖宴,在大家的心照不宣下,在那些适龄女子的才艺展示下,已渐渐演变成了另类的选秀,皇室倒也任其这样发展。
顾锦卉自然也存着这样的心思,她的女儿便是李吟雪,养在深闺十五载,亭亭玉立初长成。当今太子正值适婚年龄,这幻霖宴便成了获得他亲睐的契机,她绝不能错过。她的雪儿,必定是要做太子妃的。
停顿了一会,顾锦卉便接着说到:“雪儿当天准备献舞,用的曲子正是《踏梦》,我还记得当年妹妹弹奏的这一曲可是名动天下。雪儿的舞已经在排了,但请的乐师总是弹不出妹妹的韵味来,要是妹妹能在幻霖宴上为雪儿伴奏一曲,那就完美了。”
确实,杜惜云琴艺精湛,那一曲《踏梦》便是她亲手谱的曲,此曲一出,震惊四座,余音绕梁。只是那曲过后,她就再也没抚过琴。时至今日,《踏梦》总被人竞相模仿,可就像顾锦卉说的那样,调子虽有,却无法弹奏出原曲的味道来。
如果可以,杜惜云真的再也不愿重拾琴声,尤其是这首《踏梦》,只是四夫人的面子不能不给,而且对方也不是一个善罢甘休的人。斟酌了一会,她终是应承了下来:“既然是雪儿的事情,我定当尽力。”
听闻,顾锦卉露齿一笑,难得的真心:“那姐姐在此先谢过妹妹了。”
能让这个被世人誉为‘琴仙’的女子出山,雪儿的舞蹈便相得益彰了。她倒不担心雪儿的风头被抢,伴奏的乐师们都不会露面,比起那看不到触不着的靡靡之声,人们总是更愿意享受近在眼前的视觉盛宴。况且,她对自己的女儿有十足的信心。
另一边,李吟玉出了流云阁,就在回自己屋里去的途中,看见五六个丫鬟正聚在一堆假山旁,脑袋凑在一块低声讨论着什么,看上去还挺兴奋的,即使有几个脸蛋朝着这边的都没有发现到她。玩闹心顿起,她悄悄走上前,然后压低嗓音猛然出声:“你们在干什么?”
那音调赫然是奶娘的,虽然有些别扭,几个丫鬟闻言还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来人后明显都舒了口气,齐齐叫着:“三小姐,你又吓唬我们。”要说这昔苑中她们最怕谁,答案无疑是奶娘,奶娘人很好,就是规矩很多,不准这样不准那样的。要是被她发现她们聚在一起谈论主子们的事,少不了得挨训了。
看着她们的反应,李吟玉咯咯笑了几声,随即故意板起脸,一本正经地问:“你们是不是在说爹爹的坏话?”她刚刚凑近时隐约听见老爷什么的,不过她心知肚明得很,昔苑的下人们是最可爱的了,才不会在背后嚼人舌根呢。
“当然不是。”丫鬟甲急忙辩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开玩笑,于是放宽心道出了她们的谈论内容,“小姐你知道吗?方才老爷回府时,带回来了一个女子。”
“什么?!”
紧接着,丫鬟乙跳出来说:“千真万确呢,奴婢从浣衣阁回来时亲眼见到的,那女子穿得寒碜,模样倒是挺俊的。”
李吟玉听得瞠目结舌,什么情况?爹爹已经很多年没往回带女人了。“我去瞅瞅。”说着便跑开了。
李原带着女人回府的这个消息,几乎是瞬间就让整个李府陷入了一片窃窃私语之中。大多数人只是没有想到,老爷明明是出去办正事的,回来时居然多出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他们很是好奇这个女子的身份。除了少数几个知情者,他们在看清那个女子的容颜时,就震惊得无以复加,也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而李吟玉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她原以为只是生命中过眼即忘的路人甲,竟然再一次出现在了面前。她没有看错,此刻正站在爹爹身旁的,赫然是先前想帮却没来得及帮到的那个卖身葬父女——口误,人家不卖身来着。
气息还没有喘匀,一望见立在那儿的人时,李吟玉就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
彼时,李原刚回屋不久,正想找人帮身边的叶笙歌安排住处。叶笙歌,便是那女子的名字。带着她一路回府,初见她时的震撼仍未散去。
方才经历的一幕回荡在脑海,当时他正骑在马上,远远就看见一个男人似乎在欺负一个弱女子。正义心起,他驱马向前,无意中对上了那女子抬起来的面容,那一刹那,他惊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这世上竟会有如此相像的两张面庞!真的太像了,那细致的轮廓与记忆中重合,玲珑的五官恍惚了他的视线。心中一直深藏的女子就这样生动地立于眼前,仿佛这十几年来她只是睡了一个很长的觉,醒来一切如故,而年岁依然停留在她消失于生命中的那会儿。
那会儿,她才二十二岁,还那么年轻。
而她,叫璎珞,他李原唯一真心爱过的女子。
怔愣了一会儿,近前那揪扯的景象将他拉回了现实,他愤而下马。
临阳城里的百姓,不一定知道当今圣上长什么样子,但大将军李原却是无人不识,他骑在马上带着将士们凯旋时向大家问好的姿态早已深入人心。
所以,他一出现,事情的解决不过眨眼之间。一切风平浪静过后,他问那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姓叶,唤笙歌。”
声音倒是不像,语调也大相径庭。她音色柔媚,配合着表情,像是一朵正羞答答绽开的玫瑰,而璎珞说话时则像一只婉转的百灵鸟,清亮欢脱。
尽管那并不是心底的人儿,可为了那张相似的面庞,李原也决定将她带回去。心中早已起了千层浪,他无法抗拒那样的诱惑,无法放任这个女子离开,哪怕清楚明白她只是一个替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