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对什么都有些研究——当一名律师的话必须涉猎极广。我也读过关于哲学的东西，比如道教。当我理解透了‘中间道路[1]’的概念后，我意识到我已经与一些东西紧紧相连了。”
“你喜欢‘中间道路’这种生活方式？”
“我每天都是这么践行的。”阿路易斯说道。
“没有动摇过？”
“对我来说……灵性就是哲学，是一种看待生命的方式。上帝的概念是如此模糊，生命也是。”
“谢谢，勒菲弗女士。”
“叫我阿路易斯就行。不过你为什么对我兴趣如此浓厚？关于我的童年、学历等等，这些信息都能在全球联盟的记录里找到。”
“我们已经找过了。但是我想听听你怎么说。”
“‘我们’？”阿路易斯惊奇道，但是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她接着说，“从没有人关心过我的个人信仰。”
“我希望你能考虑接一个客户。”
“不是你？”
“你听说过澳大利亚的詹姆斯·兰克吗？”
阿路易斯礼貌地笑了，“当然。”
“有人建议你为他辩护。”
“谁的建议？”
“总之是大人物。”
这一次，阿路易斯笑意更深了。她吸了一口烟，问道：“他醒了？”
“恢复意识了。”
“他有罪，我看到证据了。”
“有没有罪由陪审团决定。”
“难道他没有罪吗？”
“你会发现这起案子比看起来有意思的多。”
“好吧，我会联系兰克家。”
“哦，还有一件事……你不能找兰克家收费。”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我不可能免费接这起案子。也许会有不下一百个律师愿意——”
“勒菲弗女士，我没开玩笑。不过你会得到补偿的。”
“谁给我补偿？你所谓的‘大人物’？”
“像平常一样记录开支和账单即可。”
阿路易斯摇摇头，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杆扔回桌子上。
“好吧，请告诉我更多信息。”
德蒂轻轻敲了敲门，走进米西的卧室。她看到女儿正在垫子上冥想。
德蒂轻柔地说：“他们来了，米西。”
米西微微转动了下脖子，没有睁开眼睛，回答道：“知道了。”
两个联邦机器人护送着米西从房子出来，接着坐进等候着的交通工具。多尼克和德蒂看着它升空，知道女儿将要接受一次彻底全面的记忆检索。
在联邦医院，米西坐在毛绒模压椅上，并向后靠了靠。除了脸上，她的头部还戴着一个用来读取记忆的圆形金属头盔。屋里挤满了护士，还有一个年龄稍长的男医生和菲利普先生；阿路易斯·勒菲弗的全息影像也出现在那里。
一名护士亲切地握住米西的手，向她介绍道：“不用紧张，你只会听到一点响声，也许会感觉有一点不舒服。”
“好的。”米西说，对这个女人的慈爱很是感激。
“如果感觉不舒服，就放慢呼吸，深吸气放松。”
护士们和律师讨论着具体事宜，米西放松下来，她像平常清晨冥想一样，渐渐放慢思维。脑电波频率降到了每秒8次，很快降到5次、3次，最后只剩每秒两次——这是米西的极限。结果显示，她竟然是这台设备检测过的意识最放松的病人。
护士长启动了设备，出现的脉冲被记录下来。机器的蜂鸣声没有干扰米西，她仍然沉浸在超然之中。机器记下了越来越多的数据，刚开始时速度很平稳，后来脉冲变得越来越快。
阿路易斯和半机器人检察官耐心地看着，他们对这一过程并不熟悉。护士走近看了看不停增加的数据。
其中一个护士对菲利普耳语道：“她有多大？”
“15岁。”菲利普同样小声回答。
“好吧。”护士若有所思。
数据库继续记录信息，护士们开始窃窃私语，医生检查了一下机器。
阿路易斯悄悄问医生：“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还不确定。”他回答道。
数据持续记录着，这些脉冲信号就像是即将炸裂的爆米花。米西一动不动地躺着。护士们已经不再纠结这是怎么一回事，而是目瞪口呆地盯着这些丝毫没有减速迹象的脉冲。
年长的医生转向护士们，小声说：“随它去吧，鬼知道怎么回事。”
检察官撇了医生护士一眼，让他们保持安静。阿路易斯意识到事情不寻常。
几分钟后，脉冲终于停了。一个护士不耐烦地将米西的设备解开。
阿路易斯问医生：“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菲利普曾嘱咐过他不要透露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因此医生回答道：“也许有，勒菲弗女士，也许没有。”
阿路易斯补充道，“我也需要这些记录，还有这台机器去年一年检测过的所有病人的记录。”
“没问题，今天你就能拿到。”
阿路易斯看着米西，问道：“你还好吗？”
“嗯。”
“真是委屈你了。”
米西耸耸肩。她喜欢这个法国女人。
“今天的检查到此结束。”检察官宣布。
“很好，再见各位。”
“事情变得有意思了，”罗杰在节目开头说道，“虽然细节仍不明朗，但我们知道这个男孩奇迹般地恢复了意识，而且即将接受记忆扫描，正像阿比盖尔刚做的那样。”
“人们一般不那么叫她，”克拉克说，“他们叫她米西。”
“好吧，”罗杰说，“米西是极简主义教徒，我们没法得到她太多信息。只能找到一些抓拍的画面。这些是袭击发生的前一周拍的。”
观众们开始看米西的视频。视频上的米西在货架上精心挑选莴苣。她穿着紧身短裤和修身背心。
克拉克响亮地吹了声口哨，说道：“那小子挺有眼光。”
“真是禽兽，”观众席上一个女人说道，“她还是个孩子！”
克拉克嗤之以鼻，“严格来说她不能算是孩子。在古代社会，她已经足够成熟了。”
罗杰努力忍住笑。近来他的节目收视率飙升，而米西的美丽无疑会让收视率进一步提高。
克拉克又不怀好意地说道，“民意调查显示，90%的男人都想跟她上床。”
观众席一下子喧闹起来，罗杰示意他们安静。
一位德高望重的西班牙妇女说，“我们已经成功地抛弃了古代社会的一些陋习——人类需要明辨是非，整个社会需要进步。”
“问题在于，”罗杰说道，“我们的社会伦理接受未成年少女怀孕吗？”
“这正是我想指出的，”克拉克说道，“正视现实吧，她实在是太惹火了。”
一个俄罗斯男人问道：“我们有什么资格质疑上帝对繁衍的安排？为什么上帝要让我们身体如此早熟——早于社会允许这些性行为之前？”
西班牙妇女回答道，“也许是一个考验。生命不就是一系列的考验吗？”
罗杰听了下大家的议论。他检查了记录，说道：“如果刚才那位俄罗斯男士的话让很多人都感到不自在，那么他的观点一定值得我们深思。”
罗杰的屏幕收到一条私人信息，克洛伊想见他。
吉姆的情况好转得很快。每次维姬进入房间，他都会振作起来。有时她给吉姆唱歌或者哼曲子；有时一边给吉姆擦拭身子，一边播放有助于治疗的频率。吉姆对这些声音震动产生的视觉效果很是着迷。当房间里的电脑播放音乐时，他能看到扬声器里飘出紫红色的光波，射进他身体的不同部位。它们打破原本凝滞的能量场，让他体内彩色的光更好地流动；也有助于空气中的白光进入他的身体。
他开始自己进食——从水果和牛奶开始。他喜欢香蕉、苹果酱和浆果。他喜欢蕴藏着光芒的食物，咀嚼的时候这些东西会辐射出太阳光似的细小光波。因此，他拒绝粗加工和精加工的肉类。它们的光芒比起水果要弱得多，而烹制好的肉类更是只有了无生机、阴暗变质的能量。
他也喜欢每天花几分钟坐在窗边，维姬或者其他护士会打开窗子，并且将他的病床推近一些，让他感受新鲜的空气和阳光。吉姆很享受阳光照在脸上，他会闭上眼睛，露出微笑。每当关窗时，他都会抱怨，郁闷地看她们把床移回原位。
布里森和弗洛经常来探望他。虽然希望吉姆能记起他们，但是眼下他能恢复意识已经让他们欣喜若狂了。法庭有令伊吉不能探望吉姆；联邦检察官已经预先通知兰克夫妇，伊吉可能需要出庭作证。
吉姆经常昼夜昏睡。有时他的身体和大脑都睡去；有时只有他的精神脱壳，去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能看到这个躯体仍需修补的地方，他能用强大的治愈能量修复那些损坏的区域；在那里他能帮助新身体的全面治愈，为自己全新的生命体验做好准备。
巧言令色，鲜矣仁！——孔子
巴黎办公室里，阿路易斯·勒菲弗静静地坐在一张皮椅中，闭着眼睛，呼吸沉静。身后玻璃窗外大雾迷蒙，凯旋门完全看不见了。静音闹钟将她从沉睡中唤醒，她站起身来。只见她长长的头发挽在脑后，身着黑色的衬衫和短裙，这身打扮和她的头发很相配。她穿过房间向衣柜走去，拿出一件紫红色麂皮外套。
桌子上摆着吉姆病房的小全息图：那里挤满了人。站在中间的是联邦医生和记忆领域的专家，周围还有全球联盟和极简主义者的代表们。菲利普也在那儿。哈钦斯和杰拉拉侦探站在吉姆的床边；维姬和梅娜德医生在他们右边。
阿路易斯做了一个深呼吸，接着把自己的影像调了出来。她缓缓地转动着影像，从各个角度审视着自己的着装——无可挑剔。于是她停止转动影像，将它停下来正对自己。她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坚定地说：“Je suis une avocate formidable.（我是个优秀的律师。）Je gagne toujours mes cas.（我是个常胜将军。）Je gagne toujours.（我战无不胜。）”之后她舒眉笑了。
吉姆的病房一角，她的影像弹出来；同样地，病房里的其他人也如同真人般大小，出现在她的办公室里。
“来自巴黎的问候，早安，”阿路易斯向人群打招呼，“不过你们那边，是下午好。”她关切地望向吉姆，“你今天还好吗？”
男孩的头和四肢被牢牢地绑在床上。他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他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阿路易斯的全息影像，目光又收回到周围的人群上。
“他不喜欢这样。”维姬说。
哈钦斯和杰拉拉把设备连在吉姆身上。他极力反抗，却发现动弹不得。他们在他额头上放置了一条金属带，颈后有与之匹配的部件。然后又把柔韧的金属帽戴到他头上，稍稍调整形状让他更舒适些。他的手、脚和脊柱上布满电极。维姬和梅娜德医生各自拿手按住他的胳膊和腿，希望能帮他镇定下来。维姬有点担忧。他现在的表情，跟当初刚刚苏醒时一样，如同困兽一般惊恐。
“你们带来的这些设备，我们这儿都有。”梅娜德对两侦探说。
“我们也是照章办事，”联邦神经学家应道，“我们要确保结果的准确性，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申请在联邦医院进行检查。”
“我明白你们的顾虑，”梅娜德说，“但是那样的话，你们就再也不会把他还给我们了。可以开始了吗？”
“梅娜德医生，如果你在暗指我们故意找理由扣留这位病人的话——”
“这种伎俩我见得多了，所以现在我不会容忍它再发生。”
吉姆环顾四周，人们都在盯着他。他们身上发出不同的波长和跃动，内部光亮的颜色和光环也不同。它们混杂在屋子里的效果更让人心烦，好像湍流袭来压在他身上。他痛苦地大叫起来。
“我们能不能快些？”维姬对哈钦斯说。
“可以开始了。”他说。
伴随着嗡嗡的声响，设备开始记录数据了。结果显示在床上方的三个屏幕上——全都是模糊的片段。它们一个接一个飞逝过去，混杂在一起。
测试还在继续，维姬看了看那台辅助的脑部检测器——它显示的是吉姆大脑的电流活动。她注意观察伽马波[2]的波形图。波的量级之大吓到她了。不一会儿，嗡嗡声停下，屏幕静止了。
“扫描结束。”设备报告说。
哈钦斯皱着眉头。他想要看看最早的记录。他快放从前维姬和其他护士，还有兰克夫妇来探望他的情形。所有的记忆都只是从他来到这家医院开始的。
“你也看到了？完全失忆，”梅娜德说，“从前的记忆全都没了，就像我们告诉你的那样。”
“看上去是这样，”哈钦斯说道，“这种程度的失忆简直和刚出生的婴儿没区别。十五岁的男孩失忆不应该是这样。”
“他恢复记忆的几率多大？”菲利普问道。
“我真不知道。”梅娜德说。
“你估计呢？一半一半？”
“这我可不敢说。如果你一定要一个数字的话，那肯定比50%小得多。”
记录显示：自吉姆有记忆以来，他看到的每个人都在发出奇怪又独特的光。维姬、梅娜德医生、其他护士甚至兰克夫妇，他们身体内外都有梦幻般的光。
“设备有什么问题吗？”菲利普一边发问，一边指着奇怪的光。
“扫描仪可能出了点问题，”杰拉拉说，“但是显示出来的记忆不会有差错。”
联邦医生反对道：“可能视神经出了点问题，导致视力模糊、类似于曝光过度[3]等情况——我们见过这样的例子。”
“从几个月的脑死亡中苏醒过来，绝对不可能一点事儿都没有，”一位极简主义者医生说，“我不觉得这个男孩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他也可能再也记不起来过去的事情了。”
“要不我们试试把他的视神经和大脑断开？”联邦神经学家向哈钦斯提议道。
“不行，”阿路易斯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原本说好的检查里可没有包括这一项。”
那个神经学家大笑，根本不把她的反对放在眼里，“我们可是都在现场的，不像你远在巴黎。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妥——”
“只能做那些原本说好的检查。”阿路易斯坚持道。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医生低下头，随后说：“好吧。”
“我们就暂且给他点儿时间恢复记忆，”菲利普说，“他已经让我们惊喜一次了。同时联邦仍有权再次对他进行测试。”
“再说一次，”阿路易斯指出，“前提是，梅娜德医生和法庭都允许的情况下。”
“不必担心——我们尊重您的意见，阿路易斯女士。”菲利普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