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我答复，他就朝着那扇难看的监狱大门走去，然后走向左边一条小路，我几乎得跑着才能跟上他。“他们称这里为已婚营房。”他指着说。“以前住在这里的是已婚的英国监狱看守。很不幸，我们的‘窝’非常拥挤，我们和另一家住在一起。”
在二楼的公寓前厅，一个欧洲男人坐在一张行军床上，透过他厚厚的眼镜片斜眼看着我。“你好，”他说，一手捋了下头发。“欢迎来赤柱！你刚到这里？”
“过去一个月，我们被允许留在山顶。现在我们住在印度营房。”
一个有着陶瓷般皮肤，梳着发髻的娇小中国女人出现在我的肘边。“我是查尔斯的母亲。他们把你安排在那么可怕的住处，真是很遗憾。他们似乎把最糟糕的住处留给了从山顶来的人。”
一个女孩，坐在行军床上，手里拿着本书，她抬起头，一头卷发整齐地扎在一起，瓜子脸上的眼睛斜视着，很引人注目。
“这是我妹妹，露丝，”查尔斯说。
我朝那女孩微笑了一下，然后环顾房间。房间另一边还有一个英国人，一个中国女人，三个中学生年纪的孩子，他们无精打采地坐在并排放着的行军床上。“这地方比我们的大。但至少，我们的屋子只住我们一家。”
“嗯，这是好事。”皮尔斯太太淡淡一笑。“能不能请你帮忙问问你妈妈，她有没有什么富余的衣服？晚上冻死人了，我们虽然挤在一起，但还是不暖和。我们没能带太多衣物来。”
“好的，没问题。”皮尔斯太太的衣服挂在身上，她丈夫两颊深陷。“我该走了。我会让我妈看看能找到些什么。”
查尔斯和他妹妹坐在行军床上，没朝我这边看。他是怎么了？他向我介绍营地的时候还很开心，但现在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小流浪狗，被他发现后转交给了他爸妈。我穿行在床铺间，朝门口走去。我已经出来逛了至少一小时，父母可能担心了。
我沿着俯瞰海岸的小路漫步，经过一名手持步枪的锡克教卫兵，他对我视而不见。下面，海水在风中变得波涛汹涌。我抹去滑落到脸颊的滚烫的泪。忍了一整天，现在独自一个人，可以任由它们流淌。
我很害怕。
“但我会勇敢的，”我就像念咒语一般，一路重复着这句话，回到了印度营房。
注释：
[1]《东方快车谋杀案》（Murder on the Orient Express）是英国推理小说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之一，主角为名侦探赫丘里·波洛，英国柯林斯犯罪俱乐部于1934年1月1日出版。
[2]丽都酒店，坐落于香港岛，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方便到达铜锣湾主要娱乐购物区和湾仔商业区。
[3]下午舞会，起源于十九世纪夏秋季节英国乡村的花园派对。其间供应咖啡，茶点，香槟，红葡萄酒，舞蹈一般以华尔兹，探戈为主，小乐队轻音乐伴奏。
[4]克拉克·盖博，1901年2月1日出生于美国俄亥俄州，美国电影男演员。
5
索菲亚·罗德里格斯坐在父亲的豪华轿车里，从后窗凝视着车外。自从香港投降日本人后，澳门街头的乞丐确实更多了。她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这是她最后的零用钱，但没关系，只要她开口，爸爸就会给她更多。车在人行横道减速的时候，她把钱扔到一个罐头盒里，伸着盒子的中国男子身材瘦弱，穿着灰突突脏兮兮的破烂衣服。
她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纳塔利娅，暗自微笑。她的家庭教师可算不上漂亮，她长着鹰钩鼻，灰色的头发乱蓬蓬的。没人会想要找纳塔利娅做情妇，没人会对她做出索菲亚出生一年前爸爸对妈妈做的事。可怜的母亲，如果能有机会了解她就好了。但那样的话，就不会有纳塔利娅了，不是吗？
索菲亚抓住纳塔利娅的手。“我已经等不及要去舅舅那儿了。他说会带我坐大帆船出海。”去年秋天，她刚满13岁的第二天，舅舅的帆船师傅就教了她怎么独立航海。她双手抱在胸前，内心激荡不已。那种顺风向前的自由感让她如此着迷……
纳塔利娅捏了捏她的手指。“今天早上你学习很努力，我的小索菲亚。我祝你出海愉快。”
“法语动词，英文翻译，还有代数。我觉得头都快要炸了。我得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了。”
车子在舅舅的豪宅前停下，那是一栋二层小楼，二层的一侧环绕着长长的阳台。她看过葡萄牙建筑的照片，舅舅家的房子在那里倒不会显得很突兀。
她从来没去过葡萄牙，只到过中国[1]、香港和菲律宾。她最爱的还是英属殖民地[2]。她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不过由于纳塔利娅的缘故，有轻微的俄语口音。她还喜欢去香港的电影院看英国和美国电影。她和纳塔利娅总是住在半岛酒店。不幸的是，她们以后再也不能那样做了。
索菲亚自顾自地生着气。我多希望日本人没来，也没破坏这一切。
尽管澳门就像葡萄牙一样在战争中保持中立，但日本人似乎无处不在。她见过日本士兵、宪兵、秘密警察招摇过市。索菲亚不认识任何日本人，也不想认识。她听过他们在中国对人们做的那些事……
她从车里爬出来。纳塔利娅要去老城办点事儿，要在商品都售罄前囤积些生活必需品。“待会儿见，亲爱的，”她的家庭教师说。
舅舅的佣人打开前门，索菲亚大步穿过大理石走廊到了客厅。她愣住了。怎么舅舅还穿着长睡袍？他应该身着裤子和夹克衫，像平日里航海时穿的那样。
“啊，我的孩子，”舅舅说着潮州话，他教她用这种方言与他交流。他把袖子撸上去，肥胖的双颊微颤。“我之前就想打电话，但线路断了。恐怕我们没办法到公海上去了。那些萝卜头把澳门周边封锁起来了，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偷溜过去，太危险了。”
“我真的很期待呢。”哎，她必须让自己听起来没那么不高兴。她不能忍受生闷气；去年她就是因为珍妮弗·郭太喜怒无常，才不再和她做朋友。“那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嗯。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带你到沙利文去吃午饭。”
索菲亚拍着手，“那是我最喜欢的餐馆了。”
舅舅对她很好，但其实，大多数人对她都很好。她所能想到的只有少数几个人对她不好，其中之一就是利奥——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她能猜到个中缘由，但她对此也无能为力。
***
她早早回到家。她的家是一栋可以俯瞰澳门老城区的白色别墅。下午没有课，漫长的午后肯定无聊至极。索菲亚讨厌无聊，就像她鄙视喜怒无常一样。
我去找爸爸吧。
爸爸书房的四壁上镶嵌着柚木，房间中央铺着一块天津地毯。那地毯中央是圆形的花状纹饰，四周辅以蓝色和紫色的鸟类、动物图纹。透过薄薄的居家鞋底她能感觉到地毯的厚度，深吸口气，能体味到蜂蜡的气息。父亲正坐在他的红木办公桌旁。当她穿过房间，爸爸从文件上抬起眼。
“邱瑞达！”父亲喜欢用葡语里的“亲爱的”来称呼她，不过他们通常还是讲土生葡语[3]。“你回来得很早啊。”
“舅舅说因为日本人的封锁，出海太危险了。我希望他们能马上离开，别再烦我们了。”
“这恐怕可能性不大。你舅舅不让你冒险是完全正确的，我很高兴你回来得很是时候。我们今晚有客人，日本客人。”
“父亲！你怎么能邀请敌人来呢？我们不应该与他们来往。”
“嘘，邱瑞达。所有事情并不是它们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我们必须对他们有礼貌，仅此而已。他们有两个孩子，一个十三岁，一个二十岁，就像你和你哥哥一样大。他们像我们一样，是做进出口生意的。要对他们友善些！”
“好吧。那利奥呢？”
“哦，他很兴奋。他一直告诉我，我们应该和日本人站在一边。他说欧洲文明已经走到头了，现在轮到东方文明了。”
“这的确是利奥的调调。”
“现在，现在，我要你们两个至少在今晚相处融洽。”
“我会尽力的。”她会的。她总是试图与利奥好好相处……
“你的妻子会在吗？”
“我希望你能叫她妈妈。”
“小燕不是我妈妈。”索菲亚挪到他的身边。“我真正的妈妈不会总看不起我。”
父亲搂着她的肩膀。“别理会她。她并没恶意，真的。”
索菲亚扭着身子挣脱了他的怀抱。她不会告诉爸爸那些关于她是私生子的冷嘲热讽，也不会告诉他那些暗地里的中伤真的伤害了她。她讨厌打小报告甚于讨厌喜怒无常和沉闷无聊。
“晚饭前我们下盘棋怎么样？”
“看来你是要把我杀得片甲不留啊，”父亲用宠爱的口气说。“为什么不呢？”
***
一张大檀木桌占据了餐厅的中心。索菲亚看了坐在对面的利奥一眼，他长得高大结实，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体形，看上去更像葡萄牙人，而不是欧亚混血儿。大家都说这是返祖现象，尽管事实上小燕的爸爸是英国人，妈妈是中国人。
中国血统，是他们之间的纽带。但实际上他们家又是个大熔炉。索菲亚浅色的肤色和深褐色的头发就是父亲从他的荷兰裔曾祖母那儿继承来的。她想不想只有一个民族？才不呢，那该多无聊啊……
利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他正在鼓吹亚洲国家脱离西方列强，实现独立——这是他最喜欢的话题之一。暗藏在表象下的，是利奥性格中傲慢的一面。作为澳门财团大佬的合法继承人，一定让他觉得自己在这片土地上有某种特权。她看到过他是怎么对待别人的——那威风凛凛的样子就像他是个盲目自大的王子——但她也看到过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她小时候，他总是让她骑到自己的肩膀上，带她四处走。她还不会走路，他就教会了她游泳。但当她长大，发生了一些事，一些让他针对她的事。自顾自耸耸肩，索菲亚把注意力转向坐在她左边的日本女孩身上。那女孩名叫美智子，五官精致，瓜子脸，直鼻梁，小嘴弯弯的。“多漂亮的和服啊，”索菲亚用英语说。她不会说日语，爸爸、小燕和利奥也不会说。这不打紧——木村一家可以讲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因为他们以前住在旧金山……
美智子礼貌地向她致谢，然后又继续保持沉默。索菲亚放弃和女孩交谈的努力，忍住哈欠，研究起坐在她对面的男孩。估计他与她同龄，不过他比她要矮一些，而且也没他姐姐好看。事实上，他姐姐相当漂亮。男孩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米饭，好像有好几个星期没正经吃过一顿饭一样。但从他圆滚滚的身材来看，可能离上顿饭才过了几个小时而已……
索菲亚有些烦躁不安，把目光投向那位母亲。木村太太是她女儿的成人版。索菲亚没能让美智子开口，但父亲却成功地让木村太太开怀。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用手遮着嘴，正对爸爸说的什么事咯咯笑个不停。
小燕喋喋不休的声音弥漫在席间，索菲亚看着她的继母。小燕坐在木村先生和利奥之间，在餐桌的一头，她摇晃着她那乌黑亮丽的头发，把嘴撅得像某些好莱坞女星。他们主要在讨论珍珠，珍珠！父亲的生意主要是黄金。索菲亚扭头看了看那个日本女人。木村太太戴着一长串她见过的最大的珍珠。难道这就是爸爸所说的进出口生意？不然他为什么要邀请日本人来吃饭？
索菲亚夹了一块面前盘子里的石斑鱼，她并不饿。一天一顿大餐就够了，午餐时她和舅舅一起吃得太饱。她略感无聊，将手指在桌布的蕾丝边上绕来绕去，任思绪游走。
父亲说，所有事都不一定和表面看起来一样。但如果木村先生不是一个真正的商人呢？她一直在读海伦·麦克因斯的谍战小说，那是纳塔利娅给她提高英语水平用的。如果木村先生是个间谍，那就有意思了。纳塔利娅说过，澳门充斥着日本间谍……
注释：
[1]原文是China，也就是中国，因为故事发生在20世纪40年代，指现在的中国大陆。
[2]英属殖民地，此处指香港。
[3]土生葡语（葡萄牙文：Macanese，别称Macau Creole及Patuá）又称澳门土语或土生葡文，是一种葡萄牙语的混合语，在澳门通行。土生葡语的基本词汇以葡萄牙语为基础，并加入来自马来语、粤语、英语及少量西班牙语、意大利语的词语混合而形成。澳门土语在过往一直都是当地土生葡人的共同语，但到了20世纪，这种语言已开始式微，而其地位亦被粤语及葡语所取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