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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屋外观并无奇特之处,除了高高坐落在一处急坠入海的悬崖上。

这栋小屋是母亲娘家的遗产,看起来其实更像悬在峭壁上的鸟巢,反倒不像夏季度假别墅。建筑师没有选择与海平行的格局,反而选择让建筑向海湾一侧倾斜,好取得绝佳视野。只要北风没有吹来,就可以在阳台上尽情俯瞰海景与夕照。

“瞧,这就是我们家的瞭望台!”父亲总是这样戏称,大家听了都乐不可支。

这里就是他们绝佳的瞭望台。

城里的居住环境又挤又暗,但在这里,视野一望无际,仿佛流动着一道几近虚幻的光芒。

这差别,仿佛就是人类所生存并注定终将毁灭的尘世和耶和华降临且值得等待的来生新世界。

本杰明对童年的印象,主要就是来自夏季小屋。海景、几近虚幻不实的光芒、阳台、衔接码头与海滩、狭长不稳的阶梯。对他来说,这一切就是永恒。

初夏傍晚,但闻海鸥鸣叫声,在阳光映照下,海湾与蓝天碧海在阳台所有窗户上留下光影。

冬天终于被打败了。

正如耶和华创建王国时那不复存在的海洋:“我看见了新天地,旧世界的天地早已远去,海洋也不复存在。”

白天,他们就在外头钓鲱鱼。现在母亲在电炉旁煎着鲱鱼排,并将面包片覆盖在鲱鱼排上。本杰明和妹妹玛格丽特兴奋地在屋子内外转啊转,整个冬天,他们一直巴望着能到夏季小屋透透气,现在他们终于等到了。

星期六下午,打开外门进入屋内时,他们发现整个冬天的时间似乎被冻结了,就像一座静止不动的时钟。

现在屋子里慢慢有了生气,甚至有些嘈杂、有点潮湿。本杰明在地板上找到三个小小的绿色塑料士兵以及一辆小玩具车。玛格丽特的瞌睡娃娃静静地躺在角落。他和妹妹去年秋天玩得正开心呢,但爸妈一再催他们回家,回到斯德哥尔摩的尘嚣中。

心爱的玩具就这样静静躺在小屋里,直到此刻……

餐桌上有一份摊开来的《今日新闻》,日期是1969年10月7日,接近一年前。本杰明已经能够拼写标题文字了。

他去年冬天才学会拼写。

上周末,父母打开小屋,迎接仲夏来临。他们进行清扫,打开窗户通风,把床铺被褥弄干净。大部分时间,本杰明和玛格丽特只是在一旁跑跳玩耍。父亲总是说,他们就像活蹦乱跳的小牛,然后哈哈大笑。

母亲准备餐点的同时,父亲忙着擦拭阳台窗户,一旁跑来跑去的本杰明和玛格丽特完全不关他的事。

当玛格丽特爬上阳台扶手时,他并没停下手边的工作,甚至都没看她一眼,只是叮咛一句:“玛格丽特,不要爬到栏杆上,你会掉下去的。”

“可是,我又没掉下去。”

“这你可不知道。”

父亲继续专心地擦拭窗户。他由衷地喜欢这项工作。

除掉窗户上的污垢,弄干净,然后重新装上。

就像海浪抹去沙滩上的脚印与孩子的沙堡,让沙滩重新变得平整美丽。仿佛一种改正,一种管教。

本杰明从玩耍中站起身来,身子倚靠着扶手,俯视着那陡峭、直坠入海的悬崖。陡峭的悬崖使人昏眩。

母亲端出盘子、餐具与杯子,开始摆设餐桌。

“从这里掉下去,会不会死掉啊?”本杰明疑惑着。

他们居高临下,掉下去就等同犯了罪过。

掉下去的人,就是在挑战上帝。

“我也要看!”

妹妹也从栏杆上将身子向前倾。哥哥可以向下看到悬崖,她当然也要看!本杰明将身子伸出栏杆,玛格丽特边笑边模仿哥哥。

阳光闪耀着,海鸥鸣叫着。

母亲已在每个盘子旁边摆好了刀叉。

她边摆设边哼着歌儿,动作谨慎而熟练。

本杰明感到肌肉开始紧绷,身体已准备要往下掉。他试着在栏杆上保持平衡,但胃部翻腾得厉害。底下就是万丈深渊。

玛格丽特边笑边继续往上爬,也学着哥哥将身体伸出栏杆。突然,某个环节出了差错,她没能抓牢栏杆,身体开始往前下坠,速度势不可挡。

就在这时,父亲迅速从窗户擦洗的工作中抽身,一把牢牢抓住女儿,甚至让她没时间害怕。就在意外即将发生之前,他揽起她并将她从栏杆上抱下,同时用如先前一样沉静、坚决的声音回答儿子的问题。

“本杰明,我想我们不必知道这个。”

没有别的回答,讨论就这样结束了。

“鲱鱼排煎好啦!”母亲边说边进入屋内端取食物。

一家人坐在阳台餐桌旁,父亲带着他们祷告,随后大家开始吃马铃薯泥与煎鲱鱼排。小孩子们直接用手抓鱼吃。

“不管怎么说,天气真好啊。”

母亲试着开启话题,她多么希望大家能在餐桌上畅谈。

不过这句话不是个问题,因此没人回答她。

当大家聚在一起吃饭时,很多听起来愉悦的对话其实尽是些无聊的话题,让人很难接下去。

“我们等一下能不能游泳?”本杰明边嚼边问。

“本杰明,你该学着用叉子吃饭了。”父亲边说边吃,眼神不离自己的餐盘。

“我们等一下能不能游泳啊?”本杰明又重复了一遍。

“5月底的傍晚天气就这么好,真是棒极了。”父亲说。

“我们等一下能不能游泳?”

“哎呀,夏天还长着呢。”母亲说。

这时父亲插嘴:“本杰明,你都7岁了,不要用手吃饭。给我用叉子吃饭。”

另一间医院,另一个病房。

南区医院,第53号病区,5号病房。

但见一片洁白。

除了一张画,墙上没有任何装饰。

说是画,其实不过是一张有图像的薄纸,画着几个彼此重叠的长方形。是谁将这张画挂在那里的?他以为这样就能创造出居家舒适的假象吗?

床头小桌上摆着盖子、食盐水、药品、附吸管的玻璃杯、插着红色郁金香的花瓶,还有一份昨天(1989年3月10日)的晚报。晚报头条是国会宪法委员会针对爱贝·卡尔森丑闻案[1]对卡尔·利德本进行侦讯的新闻。床边的点滴装着吗啡、抗生素与营养剂,躺在病床上的年轻男子鼻孔与手臂上插着各种软管。

病床边坐着另一个年轻男子。当天稍早还有几位朋友在这里陪他,现在只剩他一个人。此时他正高声为病人朗读诗篇。

“我来念一首卡琳·博耶[2]的诗。”他说。

“曾经,我俩的夏日时光无尽绵长。”

“我们在璀璨阳光下徜徉,一切无边无际……”

有那么一会儿,他探头望向窗外。严冬在窗外窥视。他有股想打开窗户的冲动,但不能打开。

这里的一切,与世隔绝。

他闭上眼睛,幻想着5月傍晚的情景。万物欣欣向荣,开启的窗户透进一丝稠李香气。他们朝思暮想、千呼万唤的夏天终于来临了。

至少要坚持到夏天,他们告诉彼此,并用拇指打钩钩。一想到这儿,他就绝望不已。他睁开眼睛,回到现实。窗户仍然紧闭,房间弥漫着消毒药水的味道以及一种令人反胃作呕的甜味。他会一辈子记得这些味道、这个房间。

当下不是夏天。严冬依旧。

“我吃不下了啦!可以收餐桌了吗?”玛格丽特问。

“你吃饱啦?”母亲反问。

本杰明不耐烦地站起身来。

“我也饱了,现在可不可以游泳?”

他转过身去,看见自己在新擦净的窗户中的身影。

“不行,水太冷了。”父亲直接反对。

“哪会冷!”玛格丽特反驳。

“这你不懂的,”母亲说,“英格玛,要不要喝咖啡?”

“谢了,亲爱的。不管怎么样,你们一定要等半个小时再游泳,这样腿才不会抽筋。”

本杰明看着自己在新擦净的窗户中的身影。他陷入自己的身影,全然无法自拔。他有时候就是会这样。

举起手臂,看着镜影做着同样动作。研究自己的眼睛、脸孔,一下将头朝这边歪歪,一下又朝那边歪歪。

突然,他将双手手掌压在窗玻璃上,玻璃上马上出现手印。

“你在搞什么?”父亲恼怒地叫出声来,“我刚刚才擦过窗户啊!”

本杰明这时才又清醒过来。他出神地瞧着手印,惊异不已。

“我就在这里。”他想着。

这真是惊天动地的大发现。

他发现自己的存在。

他一辈子都会记住这一刻,这个夏天傍晚、阳台、海边、玻璃上的手印。这一刻他看见了自己。

他在镜中看到一个身影,这个身影回望着他,同意地眨眨眼。这是他一生中最早的回忆之一。

“你现在去拿抹布和清洁剂,给我把手印擦掉。”

父亲总是这样,从不发怒,从不抬高音量,只是继续吃饭。凡事都是他说了算,然后其他人就会找到方向。他们愿意听话。

本杰明很爱爸爸,更爱爸爸的威严,喜欢他做的决定。

“没关系啊,”小男孩开心地说着,“我觉得擦窗户很好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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