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月光下,绿翘流泪的面孔异样的曲扭着,从她充盈着泪水的眼眶里,缓缓伸出一只苍白的手,那手指修长纤细,指甲上还绘着碧蓝的海波,猛地看来就像半透明的青鳞……
随着那手指执拗的伸展,霜雪般的皓腕随即从那眼眶中挤出来,然后是玉臂和香肩。这一幕是如此香艳——妖冶美人那白腻的身躯从绿翘歪斜得不成形的眼眶里奋力而出,全身像镀了一层水膜似的闪闪发光,晶莹的颗粒洒在她的皮肤上,那是许许多多不成形的散碎珍珠。
月光照亮了从眼眶中爬出的美人的面孔,那是咸宜观主鱼玄机清冷而绮丽的容颜,唯一不同的是她一头秀发如今变成了翡翠般冰凉而纯粹的碧色,而瞳孔则如同盛夏的榴火在熊熊燃烧……
这景象陈韪并不陌生——左名扬就是这样“死去”的,解渴的水杯中突然伸出致命的洁白双臂,攀住颈项将他拖进深不见底的水府。残留在死者眼中的最后画面,就是浮现在暗黑波光中的鲜红双眸……
“你不该哭的!之前还知道提醒左名扬不要靠近水边,因为只要有一滴水就有鲛人的通路,现在怎么忘记了呢!”鱼玄机呈现出人形的上半身悬在绿翘脸上,随着纤细的腰肢摆动,一片银光在她腹间蜿蜒浮动着,那时绚烂夺目的白鳞,鳞片一直延伸到依然嵌在对方眼眶里下半身,那肢体就像是不定型的琼脂凝成的。她俯身朝着哭泣的少女,笑得那么得意,“谁让你有一半人类的血统,如果是纯血鲛人,那你哭出的就没有咸水,而只有珍珠了!”
“不!不要说!”绿翘哭泣着伏倒在地,掩住变形的面庞。
“不要说?”鱼玄机故作惊讶的皱起眉头,“为什么不说,怕别人知道你的真面目?有什么可隐瞒的呢?即使不说,你还是摆脱不了容易衰老的人身,摆脱不了半鲛的身份!”
“请不要这么残忍!”绿翘凄惨的高喊,这反而让鱼玄机更加兴奋,她怡然自得的悠游着:“残忍?你居然说我残忍?我就是讨厌你这点,你以为你是谁!你不是和我做了同样的事吗——别忘了自己是靠什么才恢复美貌和青春!”
“求求你别再说下去了!”绿翘仰视着眼前傲岸的面孔,苦苦哀求着。
她的反应让鱼玄机失控的大笑起来:“你不是也吃了吗?就像失去玄珠的我必须靠吃人才能活在陆上一样,不想再被男人抛弃的你,为了舍弃又老又丑的臭皮囊,不是也像我一样吃人了吗?”
这弹丸一样激射而出、无可追回的话语让绿翘发出绝望的惨呼,一下子瘫软在地。
“你果然没法变成人类。”伴着陈韪的话音,绿翘只觉得眼睛一酸,就像大量泪水夺眶而出一样,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她下意识的抬起头,却发现遮在脸前的人影消失了。
晦暗的月光下,陈韪揪着鱼玄机的长发,毫不留情地将她拖出绿翘的眼眶。化身为鲛人的女冠悬浮在半空——上半身是美人,下半身却呈现出鱼的流畅线条,随着身躯的挣扎扭动,白鳞波浪似的闪烁着,碧青的尾鳍像孔雀屏般伸展开来。
“我知道她是半鲛!”凝视着鱼玄机,陈韪的醉眼是那么冷漠,“吃人又怎样?和你不同,她至少拥有人类的灵魂!”
“你知道……我是半鲛?”绿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鱼玄机却不顾一切的冲向惊愕的少女:“知道又怎样?我倒要看看这丫头的灵魂长得什么样子!”
眼看着指尖上锐利的碧青鳞甲直刺向绿翘咽喉,陈韪连忙攥紧鲛人的绿发,一把将她扯了回来,但那指甲还是撕裂衣衫,划破了绿翘胸口。随着少女肌肤上淡淡一线血痕沁出,陈韪凝视鱼玄机的眼神像火焰燃烧后的灰烬一样,瞬间充满残酷而冰冷的杀意……
“不要伤害她!她是……”绿翘下意识的惊呼起来,却硬生生的吞下了后半句话。陈韪一愣,鱼玄机瞅准空挡乘机挣脱束缚,倏忽游到半空,她俯视绿翘大声嘲讽:“为什么不说下去呢?为什么不敢告诉他真相,不敢告诉他我就是你的母亲?”
“母亲?”似乎始终对一切都成竹在胸的陈韪,第一次脱口惊呼。
“你才不是我的母亲!”看到陈韪的反应,绿翘苦苦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了,“你不断抛弃甚至吃掉我那些兄弟姐妹的时候,怎么没想想自己是母亲?我拖着衰老的身体辛辛苦苦洗衣挣钱你却在任意挥霍的时候,为什么没想想自己是母亲?你才不是我的母亲,你这个没人性的妖怪!”
“没人性的妖怪”,这本身就是一句矛盾的话,不过绿翘却无暇顾及那么多了,她跌跌撞撞的冲过去伏在陈韪脚边,拼命揪住他衣角:“带我走,陈郎子!你说得没错,我什么也不欠她的!从今后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
“他去那里你就跟到哪里?你是要跟这游魂一起下地狱吗?”不待陈韪开口,鱼玄机早已放肆的大笑起来,而绿翘听到“游魂”二字时的困惑表情更让她笑得张狂畅快,“蠢东西,你还不知道这家伙是谁吗?他刚到咸宜观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这个所谓的陈韪,就是左名扬啊!”
“左名扬……不!不可能!左郎子跟他长得一点都不像!”比起幽灵鬼怪的恐怖,似乎陈韪就是左名扬这句话给绿翘的冲击更大,她下意识的抬起纤细的手指,对方手臂坚实的触感瞬间打消了她的疑虑,她努力露出不成形的笑容,希冀地仰望的陈韪:“鬼是摸不到的。所以你绝对不是什么游魂对不对?”
不是看不出绿翘想从自己这里得到怎样的答案,即使欺骗也好,她需要那样的答案;但陈韪却慢慢的移开视线,他垂下头深深地吸了口气,片刻的沉默后,他的回答却是那么斩钉截铁,找不到一丝动摇:“三年前我来咸宜观是为了寻找找玄珠。所以绿翘,那个时候我借用了你推上岸的李亿的躯壳,并且化名——左名扬。”
“你究竟是谁?”绿翘一下子推开陈韪站起身来,不由自主的后退着。
“我是市南琢磨,人们喜欢叫我还魂术士。”陈韪笑得如灰烬般冷漠而无奈,“不过我是个失败的术士。因为一个错误,最重要的人用他的性命换来了我的长生。渐渐的,我的肉体腐烂了,灵魂却无法安歇,只能不断寻找寄居的躯壳。一个人独自活了这么久,总得做点什么打发时光吧,于是我决定配制出返魂香,让那个人复活……”
“难怪你要我的玄珠,那是返魂香必不可少的原料!”鱼玄机咬牙切齿地说。
“不过现在不需要了。”陈韪微笑起来,将握着漆黑光珠的手慢慢递到鱼玄机面前,“还给你,因为至少在这三千年里我有人陪伴,不需要什么返魂香了……”
说着,他缓缓俯下身,那么仔细,那么缠绵地握紧绿翘的手。然而这一刻,他的手却被毫不留情的拍开了……
绿翘一边惊恐避让,一边语无伦次的高喊着:“别碰我,妖怪!我不会跟你走的,我是人,才不要和鬼魂混在一起!”
仿佛再停留一秒都会被妖气玷污似的,她返身头也不回地奔逃着,转眼间便消失在榴林间浓黑的夜色中……
陈韪,或者应当称他为还魂术士市南琢磨,毫不迟疑的起身追过去,却被鱼玄机敏捷地拦在前面。鲛人游曳在空气里,从那鲜红的眼眸中,不断向四周抛散出无数浑圆而晶莹的硕大珍珠——那就是鲛人的泪吧,据说那是水之眷族心的碎片化成的月明珠……
无视鱼玄机的阻拦,市南琢磨甩开她固执的追回绿翘的背影。在他身后,鲛人发出气绝般的呼喊:“为什么非要绿翘不可?她会变老,她会隐瞒,她会欺骗!为什么非她不可!”
“正因为她会变老,正因为她会隐瞒欺骗。”陈韪回头凝望着鱼玄机,笑得那么落寞寂寥,“会变老,会隐瞒,会期骗——这样才更像人啊……来到世间这么多年都弄不明白,所以你的玄珠永远都无法燃起魂火,你永远都不可能变成人类!”
“难道你就像人吗?你像人类的地方,也仅仅是曾经作为一个人诞生在这世上而已!”此刻,鱼玄机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疯狂,余下的,只有比深夜的海更加漆黑的绝望。
凝视着绿翘消逝的方向,市南琢磨露出了做梦般的笑容:“所以我必须和绿翘在一起,这样我才能觉得……自己至少还是个人……”
“可是人都是会死的。”伴着再也没有了一丝情绪的冰冷嘲讽,海啸般的杀意刹那间从鱼玄机的全身散发出。波涛的幻影瞬间汹涌而来,淹没了整片榴林……
——躲不掉的。只要有水就有鲛人的通路,植物也好动物也好,哪怕是人类的躯体中,都流淌着丰沛的体液啊。
潮水的冲击让市南琢磨感受到从内部啃啮而出的痛苦,骨髓、血液仿佛都生了尖锐的牙,一点点地嚼着他的骨骼,同样的事情发生了——借来的身体无法承受强大的冲击,就像当时抛弃左名扬的身体任它沉入深潭一样,市南琢磨别无选择只能舍弃“陈韪”的躯壳。就在离开的那一瞬,他看见黑沉沉的榴林中,游来一尾生着碧鳍的白鱼,然而这一次,在仅存的意识里他看清了,这条白鱼的双眼鲜红如同火炎,就像烈日下怒放的榴花……
五感渐渐堕入混沌,包围着市南琢磨游魂的寂静空间里,只余下鱼玄机泠泠的语声:“‘李亿’和‘左名扬’沉入水底的时候,出现的白鱼都是我……那个时候,化身‘左名扬’的你看到的我,其实是来告诉你——玄珠也好什么也好,哪怕是性命,我都可以给你……”
原来不是绿翘,而是鱼玄机!
那将李亿的尸体推上岸边,不让他葬身鱼腹的白鱼;那眼睁睁的看着被市南琢磨放弃的死骸沉入潭底,却无能为力的白鱼,原来正是鱼玄机!
可还魂术士的心来不及掠过一丝波澜,因为太晚了,现在知道这一切,已经太晚了……
之后的三天三夜,咸宜观都被浓郁的肉香笼罩着,观主鱼玄机将自己关在云房里,没日没夜的暴食暴饮,据说那是因为她的新情人抛弃了她不知去向的关系。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失恋女人的行为大抵如此。
仿佛是一夜之间,榴林疯长起来,几乎盘结封闭了通往咸宜观的道路,树树枝头都挂满了熟透的鲜红果实,那颜色反而比开花时更加鲜明,远远看去就像是黄昏的夕烧,彻底将那庵堂的白墙青瓦给吞没了。
对于这惨烈的红云,所有亲眼见过的人都瞠目结舌,一致认为这景致美得不祥;入夜后,巨兽般盘踞着的黢黑林间便会清晰传来凄惨的啾啾哭泣,更是让人毛骨悚然。由此而来的种种怪谈一传十十传百,闹得人心惶惶,终于引起了镇抚京畿的京兆尹温璋的注意。
这位官员刚刚从一场几乎要了他命的大病中奇迹般地康复过来,可能因为经历了生死巨变的缘故吧,病愈后的他竟一改以前贪婪凶狠的酷吏脾性,开始关心起民生疾苦来。温璋京兆大胆猜测榴林的异相与咸宜观附近发生的妙龄少女失踪事件有关,并料定树下藏着尸骨,说得就好像是他亲手掩埋的一样笃定。
二三十个身强力壮的衙役被派来,砍挖了将近半月才深入林间腹地,却始终一无所获。虽说没看见半具尸骨,但榴林的土壤却肥沃得过分,结出的果实硕大瓷实,一筐一筐都被衙役们偷偷拿去买了。
因为甘甜无比,咸宜观石榴的销路异常之好,连掉了牙的古稀老人都感叹平生没有吃过如此鲜美的果子,仿佛连寿命都延长了。
随着榴树越来越少,渗透在空气中的芬芳也越来越淡薄了。失去了甜蜜果香的掩盖,这时一股淡淡的腥味不知不觉弥漫开来,那气息就如同岬角的海风。
人们发现那异味来自榴树中的一棵,表面看来它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但大胆的衙役摘下一粒果实,剥开不断滴落红汁的果皮,拈出一粒石榴籽放进嘴里时,却忙不迭的苦着脸啐了出来,还一个劲的呕吐不止。
而那粒被咬破的石榴籽竟在秽物中不停蠕动着,仔细一看,那透明表皮下包裹的哪里是坚硬的种子——那是一尾已经成形的银色小鱼,依稀还可见片片碧鳍!
衙役们顿时大惊失色,摘下果实仔细看过,竟发现每一枚石榴中包裹的根本都是一堆鱼子!有的还是银色的卵囊,有的则已孵化出一半,蠕虫似的在薄膜下悠游……
吓破胆的衙役们连忙圈起这株妖树请来温璋京兆,在他的指挥下,众人挖开树下的浮土。不出所料,乌鸦鸦的双鬟显露出来——石榴的须根中间虬结着一具女尸。那女子身穿白绫短襦,用珊瑚红的丝绦系住浓绿长裙。这些衣衫都已经被树根扯破,渐渐腐朽了,但死者的容颜却依然栩栩如生,那分明是鱼玄机的贴身丫鬟绿翘!
人们慌忙把那可怜少女的尸身起出来,却不小心碰破了薄薄的表皮,裂口处隐约露出的一切让衙役们肝胆俱裂——那具骸骨不知为何竟只剩下了一层空壳,就像熟透的石榴一样,光滑的肌肤底下,密密麻麻地塞满银色的鱼卵……
怀着难以言喻的恶心和恐惧,人们立刻将那妖异的尸骨和残存的榴林付之一炬;并立刻缉拿咸宜观主鱼玄机,却发现她早已畏罪自尽于云房中。据说衙役们冲开大门的时候,一只银翼青斑的蝴蝶正停在那女道人的唇边,一瞧见人影,便忽忽悠悠扑闪着斑斓的翅翼,掠过窗栏飞入灿烂的晴空深处……
对于这样令人厌恶的诡谲事件,京兆尹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即使鱼玄机早已断气,他还是下令砍掉这妖道的人头,并且立即行刑。
随着刽子手手起刀落,一粒乌黑的珍珠竟从鱼玄机的断头处滴溜溜的滚了出来,京兆温璋乘人不备立刻将它捡起,偷偷收进袖笼。目睹这一幕的人们纷纷悄声议论起来,感叹果然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关键时刻,贪官酷吏的本性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了啊。
然而在场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当俯身捡起玄色珍珠的时候,温璋京兆盘领官袍的领口松开了,从那里滑出一枚象牙色的琥珀坠子;霎时间,曾经笼罩着咸宜观的石榴浓香又一次馥郁起来……
《炎榴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