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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贼

李旭俯下身去,在湖水中看到一张憔悴的脸。“这是我吗?”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苦笑,湖水中的倒影跟着咧了咧干涸的嘴巴。布满血丝的双眼,开裂的嘴唇,随着粗重的呼吸,在水波上起伏荡漾。

一双粗糙的大手伸进水中,搅碎湖面上的倒影。清冽的感觉从手指传上双臂,沿着肩膀流入心窝。心中的火焰渐渐冷却了,代之是一种闷涩的痛。一年四季,月牙湖的水都寒冷如冰。掬起冷水淋在脸上可以快速地赶走身体内的疲累。李旭一把又一把地掬着,尽情地用冷水清洗自己的面孔和魂魄。他不喜欢湖水中倒映出来的那个憔悴的人影,那么懒散邋遢的人不应该是自己。“振作!”他大声冲湖面喊道,声音在空荡荡的水面上飘散开去,激起无数只过路的飞鸟。白羽散尽后,疲惫厌倦的感觉却依旧纠缠于心。

他知道自己应该好好睡上一觉,离开苏啜部已经两天两夜了,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闭上过眼睛。也不记得自己是否吃过东西。长时间的野外肃立让他的头有些晕晕的,甚至有些迷糊自己为什么要在湖畔徘徊。

此处是陶阔脱丝为自己捞取星星铁的地方,前天上午路过此地,自己竟然幼稚地以为陶阔脱丝会突然改变主意,骑着战马追上来。李旭苦笑着为自己找借口。黑风的驰骋速度太快,如果他策马狂奔,苏啜部没有任何良驹能追得上。所以,他只好在湖边等,两天两夜过去了,湖水依旧是那片湖水,湖中的身影却永不再现。

李旭用力甩了一下头,让自己多少恢复了一点精神。他必须离开这里,否则一旦初雪落下,独自一人走在草原上等于自寻死路。其实,当天夜里在帐篷外等待的结果,已经告诉了他陶阔脱丝自己的选择。只是李旭不愿意相信,他宁愿猜测陶阔脱丝是哭着哭着睡着了,因此错过了二人的最佳脱身时机。

“告诉陶阔脱丝,我会在月牙湖畔等她!”黎明前,对着起来送别的阿芸,李旭低声说道。他相信阿芸不会漏掉自己说的每一个字,现在,他只能强迫自己相信陶阔脱丝的最终选择。

“也好,有甘罗做嫁妆,阿史那家的那个骨脱鲁应该不敢欺负你!”李旭抹了把嘴角,终于将脸转向了南方。秋风已经将草场染成了黄色,大规模屠宰牲口的时机又要到来了。今年秋天,会有无数支商队踏着九叔去年踩出的路线来到苏啜部。届时,有间货栈会大赚特赚,父母关于迎娶陶阔脱丝的回信也能随着商队到来。只是不知道两个老人家得知儿子最终没能成婚的消息后,是不是会感到失望!

他晕晕乎乎,任由黑风驮着自己向南飞奔。草原上无所谓路,只要一直向南,见山绕过,见水涉过,也就能看到长城。看到长城后,就等于到了自己的家。猛然,他心中闪过了一个疑问:“征兵期限过去没有?大隋北征高丽的兵马是否已经出发?”

如果征兵令还在呢?李旭抬头,茫然地四下看了看。空旷的草原上看不到任何炊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安身。“算了,当兵就当兵,战死就当睡去!”他把头又垂到了马脖子上,疲惫地想。当愤怒、失望和伤心俱沉积成记忆后,少年人的心中渐渐有了几分玩世不恭。

你们不是说我是懦夫吗?你们不是看不上一个中原小贩吗?有一天老子要当大将军,冠军侯,看你们到时候还笑不笑!这样想着,他慢慢将手伸向装酒的皮袋。手臂奋力上提,却将自己闪了个趔趄。

酒喝光了,离开月牙湖畔时也忘了装水!李旭用力在马背上直起身,回头张望。迷迷糊糊中已经不知道跑出了多远,身后的月牙湖已经不见影子。“再回去?”他发现自己又有了一个再等一天的理由,笑了笑,伸手打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这个废物!”李旭冲着自己骂道。将酒袋系回马背,用力夹了夹马镫。黑风早就等着这一刻,唏溜溜发出一声咆哮,四蹄凌空,飞一般将身边风物甩在了脑后。

直到再也不可能涌起转身的念头,李旭才命令黑风放慢了速度。经过一场飞奔,人和马俱是大汗淋漓。找了个草色特别绿的洼地,他跳下了马背,从腰间拔出切肉用的短刀,奋力向地上挖去。这是阿思蓝等人教给他的野外寻水方法,有地下水源存在的位置,草绿得早,枯得也晚。只要你不停地挖,肯定能找到水喝。

半炷香时间过后,有泥浆从土坑底涌了出来。李旭伸出手,用力将坑底的泥浆淘出,然后用几块碎石头塞住水眼。泥水越来越稀,渐渐清澈,渐渐变成涓涓细流。李旭拉过黑风,请它先喝第一口水。

黑风满意地打着响鼻,一双深邃的大眼冲着李旭看来看去。显然,它很在意主人对自己是否重视。喝饱了清水后,它的精神大涨。撒腿跑开数步,低头在草丛中寻找最新的嫩芽果腹。

李旭轻轻地追过来,从马背上再次解下酒袋。这次他得装足清水,万一数日内发现不了水源,人马的性命就寄托在手中的皮袋上。水洼中的倒影再次让他看见了自己的面容,几天之内,他仿佛长大了四五岁。原来软软稀稀的胡子顺着两颊钻出来,已经渐渐形成了势力范围。几根凌乱的头发从鬓角间飘下,与弯弯曲曲的胡须搅在了一处。其中有一根分外扎眼,从下半截开始,居然已经变成了白色。

“伍子胥过昭关!”李旭苦笑着着摇头。

黑风仿佛知道主人的心思,慢慢跑过来,低头用舌头舔李旭的脸。“脏死了,你知道不知道草的味道很重!”李旭轻轻拍了他一巴掌,骂道。

黑风退开几步,不服气地打着响鼻,目光中仿佛带着几分嘲弄。“你懂个什么!”李旭笑着骂了一句,用冷水抿了抿鬓角,飞身上马。

“我打了一头野驴,一头野驴,用他的内脏来敬苍狼。我打了一头豹子,一头豹子,用它的毛皮来缝战衣。我没有打毡包旁边的小鹿,它在我出猎时替我做饭。我没有打天空中的鹰,它指引我猎物的方向……”

伴着少年的牧歌,马蹄声越来越远,渐渐消散于暮霭深处。

离开月牙湖畔的第三天,草尖上吹起了南风。

这并不是一个好征兆,秋天是西北风的季节,温暖的南风吹过长城,带给草原的往往就是灾难。李旭和黑风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以最大努力向南赶。但是老天显然不想放过捉弄这对猎物的机会,很快就放出乌云遮断了整个天空。

天黑黑的,仿佛马上就要从头顶上掉下来。宽阔无际的草原上,四下的景色变得一模一样。失去日光指引,李旭无法再确定自己走的就是回家的路。每走几十步,他就得跳下马来,根据道听途说的经验,依靠偶尔出现的一棵小树,或者一块石头来判断中原的方位。有时候地面上什么也找不到,他只能顶着风走,同时祈祷风向还和云起之前一样,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后半夜的时候,他在一个洼地中生起了火堆。火光和熟肉的香味很快引来了几群食肉动物。一双双蓝绿色的眼睛在火堆周围滚动,就像无数失去家园的孤魂提着灯笼在游走。黑风警觉地绷紧四肢,时刻准备着用蹄子痛击来犯之敌。李旭则将周围任何可以点燃的东西收拢了起来,保持火堆一直不灭。他有些懊悔没将甘罗偷出来,有甘罗在的时候,没有任何野狼敢靠近十丈之内。

“也许它真是什么圣物!”李旭自言自语地说道。半夜里没人听他说话,只有黑风不安地打着响鼻。“不过,我是个倒霉蛋,所以拖累了你!”李旭笑着将几块干燥的动物粪便扔进火中,也许是野驴粪,也许是野鹿粪,反正这东西能点着,只要火不灭,狼群就没有勇气发动攻击。

快亮天的时候,他实在支持不住,在寒风中睡着了。睡梦中,他又看到了陶阔脱丝,又过上了纵马横刀,驰骋原野的快乐生活。然后,一群红披风冲过来,抢走了陶阔脱丝,他拔刀拼命,却发现手中一无所有。

“附离!”陶阔脱丝抱着他,泪落如雨。李旭伸手去擦陶阔脱丝的面颊,手掌间却传来一片冰凉。

他猛然睁开眼睛,看见天边透出了几丝亮色。数百片晶莹剔透的雪花从空中飘飘荡荡地落下,将草地上的余烬打出袅袅青烟。狼群已经散去,黑风正在不远处寻找早点吃。低低的云层下,几行大雁嘎嘎叫着,振翅南飞。

李旭快速跳了起来,下雪了,他必须在雪下大之前找到一个安身之所。黑风听见主人的声音,停止早餐,小跑着奔向李旭。一人一马沿着鸿雁留下的影子高速飞奔,在被初雪打湿的草地上留下一串泥浆。

策马跑了没多久,一个部落就出现在视野之内。那是索头奚人曾经的营寨,现在归属于苏啜部,大部分苏啜部的公共牲畜放养在附近,有专门的武士和牧奴负责繁衍生息。黑风发出一声兴奋的嘶鸣,撒腿向营地前疾驰。李旭却紧紧地拉住缰绳,硬生生将黑风扯偏了方向。

“唏溜溜!”黑风前腿腾空,大声向主人抗议。云那么黑,雪只会越下越大。冒着这么大的雪强行赶路,人和马都可能在半路上冻僵!急着积攒过冬肥肉的野狼可不管谁有骨气谁没尊严,只要你没有力气反抗,它会以最快速度冲上来咬断你的喉咙。

“黑风,咱们走!”李旭大声命令着,强行调转马头。他看见营地内有苏啜部的武士迎了出来,黑风的嘶鸣声惊动了他们,武士们严格地出帐履行自己的职责。

“唏溜溜!”黑风又发出一声悲嘶,被李旭强逼着向南方跑去。匆匆冲出来的武士们看见了李旭留在风雪中的背影,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是附离大人,我眼睛没花吧,他怎么才走到这?”有人大声叫道。

“这么大的雪,他居然还继续赶路!”

“他是宁可冻死,也不再愿意沾咱们部落的一草一木了!”有知道详情的武士叹息着摇头。长老们做得太过分,也难怪附离大人连入帐烤火都不肯。可这么冷的天,他能走多远?武士望着青黑色的云,喃喃祈祷。

“长生天,请你保佑附离大人!”

“长生天,请你把雪再下大些!更大一些!”几个脚腕上套着皮索的奚族奴隶低声祷告。方圆几百里都不会再有第二个部落,那个毁了索头奚部的孤狼,愿长生天给他最严厉的惩罚。

雪随下随化,满地泥浆。泥浆很快又被冻成了冰碴,粥一般和后落的雪花搅在一起。几株没来得及落下叶子的老榆树挂满了冰凌,在风中不断瑟缩。终于,有树枝承受不了如此重负,喀嚓一声折成了两段。

冰凌,树枝互相纠缠着在风中滚动,已经渐渐积厚的雪被带了起来,裹成了一个大冰团。冰团越滚越大,越滚越大,在雪野中压出一道沉重的痕迹。终于,在一个斜坡前,冰团滚不动了,被冻结在了地面上。风卷起的雪花围着冰团打着漩涡,渐渐堆积成塔,堆积成丘,堆积得与前方的斜坡不分彼此。

一双大脚踏了上来,“扑通”一声陷了下去。浑身“白毛”的黑风凄凉地嘶鸣着,奋力后退,用缰绳将主人缓缓地从雪坑中拖了出来。李旭艰难地站直了腰,刚欲给黑风一个感激的笑脸,脚下一滑,再次跌倒于雪坑中。他向前爬了几步,抓住一把枯草,缓缓收拢身躯。蹲身,站起,抱住黑风的脖颈。转脸向南,跌跌撞撞地前行。

“前方有两个小土丘,那之间有一处避风的地方!”李旭趴在战马的耳朵边,低声给对方打气。也不知道黑风听明白没有,它艰难地将脖颈抬高,陪着主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动。

前方应该有两个小土丘,中间的桦树林中可以安置一顶帐篷。李旭在心底不断给自己鼓劲儿。冷风冻得他已经浑身麻木,去年冬天徐大眼说及附近的地形时,曾特地提到这片桦树林。一旦诸霫联军在偷袭奚人营地不成,或遭遇风雪,那片夹在两个上丘之间的桦树林是最好的扎营之所。

翻过了一个上丘,又滚过了另一座,徐大眼说过的桦树林却始终没有出现。风吹在身上已经不再感到冷,雪化在脸上带来的反而是丝丝暖意。“黑兄,拖累你了!”李旭知道自己的路走到了尽头,歉意地冲着黑风说道。黑风挣扎着低下脖颈,奋力用舌头温暖他的脸。那是黑风最后能做的事情,全身上下都被雪水打透,唯一还保持温暖的,就是它的舌头。

“别闹,陶阔脱丝,别闹!”李旭迷迷糊糊地叫道,顺着雪坡向下滚。这是在月牙湖吗?陶阔脱丝不停地向自己泼冷水。甘罗呢,甘罗怎么跳进了风中?什么味道,是烤野兔烤焦了吗?

“唏溜溜!”黑风大声咆哮着,跪下前腿,用头拼命地将李旭向山坡下顶。顶了几下,它也顶不动了,豆大的眼泪顺着眼眶落在了雪中。

突然,一股焦煳的味道顺着风吹进了李旭的鼻子。他精神猛然一振,在风雪中艰难地睁开了双眼。他看见黑风绝望的眼神,看见了漫天风雪。随后,他看见一股浓烟,就在自己的左前方高高地升起,风卷着雪花向烟柱上吹落,却始终无法吞没那股希望的浓黑。

“有人在那里扎营!”李旭沙哑地大叫,黑风亦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人和马聚集起最后一点力气,相继滚下山坡,雪球般连翻带滚冲向浓烟升起的地方。

是桦树林,这种北国特有的树木外皮像雪一样洁白。层层的白雪与林木之间,一座牛皮扯起的营帐高高耸立。营帐外,一个巨大的火堆喷云吐雾,通红的火舌翻滚着,将所有逼近营帐的风雪舔成了热气。

火堆旁,一个少年持槊而立。魁梧的身材,狡黠的笑脸,与桦树林一道成为世上最温暖的风景。

“怎么是你?”李旭脱口问道,耳边同时听见了同样的问话。他跌跌撞撞冲过去,与冲过来的对方碰到了一起。来人用力捶打着他,将他所有的感觉一点点打回他的身体。

“你怎么走得这般慢?”徐大眼一边将李旭向皮帐篷里边拖,一边追问。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李旭用力搓着自己几乎冻僵的脸和耳朵,大声问道。自觉受了冷落的黑风接连打了几个响鼻,向没有义气的主人表示了不满。随后奋力撞开帐篷前的其他几匹马,自顾围着火堆转起了圈子。

“阿思蓝派人用快马告诉了我,我随后就抄了直路来追你。今天早上遇到了风雪,懒得再进霫人的村子,就在这里扎了个帐篷!本来以为这回肯定追不上你了,却没想到你先走了那么多天,居然还走到了我后头!”拉好帐门,徐大眼用最简洁的语言描述了自己出现的原因。

“等到了中原,我请你喝酒!”李旭一边向炭盆附近扒湿衣服,一边说道。他感到鼻子里酸酸的,却找不到更好的言辞表达自己的感激。从自己离开苏啜部到现在不过六天的时间,徐大眼猛然听到消息,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新开河畔狂奔到这儿,途中一定是不眠不休。他和苏啜部没有闹僵,没有必要过营门不入却在桦树林里吃苦受冻……

“等回到中原再说吧!你这个笨蛋,要走也不该把甘罗留给他们!”徐大眼从自己的包裹中找出一套貂裘,顺手扔给李旭。“出门不多带几匹马,想死也不是这种死法!”

“阿芸和张季他们还留在苏啜部!”李旭讪讪地说道。他知道这个理由骗不过徐大眼,额头不觉冒出了几粒汗珠。

“你倒是痴心!只怕人家未必承情!唉,人家说江山美人任取其一,你倒好,江山没有,美人也拱手让给了别人!”徐大眼无奈地摇摇头,发出一声长叹。他知道好朋友的性格就是这般迂阔,也正因为如此,他才非常在乎这个善良正直的朋友,听到他离开的消息,立刻不计任何后果地追了过来。

“承情也罢,不在乎也好,反正我想做的事情都顺着自己的心意做了,今后想起来也没有什么愧疚!”李旭挣扎着站起来,像是跟徐大眼解释,又像是自我安慰。

晴姨那么凉薄的性子,未必值得铜匠师父为她寻遍半个草原。但铜匠师父依然历尽艰辛找到了她,并且无怨无悔地守候了她半生。这其中,恐怕更多的是为了自己的承诺而不是少年情怀。在风雪中滚打的这一天,李旭又明白了很多事情。特别是方才生死关头,他发现自己对陶阔脱丝和苏啜部没有恨,想得更多的,是半年来一起走过的美好时光。

“人骨头渣子和狼粪永远不知道什么叫愧疚!”徐茂功的大眼翻了翻,不屑地讥讽道,“别傻站着,围着炭盆打两趟拳。免得染了风寒,还得我来照顾你!”

“你会照顾人吗?”李旭笑了笑,反唇相讥。徐大眼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紧,伸手踢腿都极不舒服。但连续六天以来,这是他感觉最轻松的一刻。

炭盆里的火焰突突跳动,照亮两张真诚的面孔。徐大眼笑了笑,照着李旭的肩膀捶了一拳。李旭侧身化去拳头上的大部分力道,却没有力量反击。徐大眼竖掌,啪啪拍向李旭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直到李旭脖颈上的皮肉都开始泛红,才喘息着收起了双掌。

“你从军中离开,苏啜部那些武士交给了谁带?”李旭一边围着火堆活动筋骨,一边问道。好在那团黑烟出现得及时,再冻上半个时辰,估计华佗再世,自己也得落个残废。

“爱谁带谁带,反正老子该练手的地方都练过了,正找不到脱身的理由!”徐大眼笑着骂了一句粗话,仿佛根本不在乎自己离开后的结果。

“其实长老们还是很看重你的!”李旭有些替好朋友惋惜。为了自己一个人的事情,没必要把徐大眼也牵扯进来。中原的征兵未必已经结束,如果徐大眼跟自己一道回去,恐怕违背了徐家送其离开的初衷。

“竖子不足与谋,留在部落中,早晚被这帮家伙害死!”徐大眼摇摇头,愤愤地说道。李旭的遭遇让他对苏啜部的好感荡然无存。这其中自然有兄弟义气因素,更多的原因却是,长老们的眼光实在短浅得令人齿冷。

“不足与谋?”李旭有些不明白徐大眼的话。除了这次与突厥人联姻之外,西尔族长几乎对徐大眼言听计从。在霫人眼中,智慧如月牙湖般深的徐贤者比他这个凭着一头小狼装神弄鬼的家伙重要何止百倍。如果不是为了拉拢,西尔家族也不会处心积虑地想把娥茹嫁给他。

“对啊,你以为你和陶阔脱丝的事,就两个家族联姻这么简单?”徐大眼向炭盆中扔了块干树皮,问话中依然带着几分不满。

“却禺这家伙太奸诈,先把女儿许给了阿思蓝,逼得西尔族长不得不顺着他的意思走!”李旭挨着徐大眼身边坐了下来,低声分析。他不想记恨苏啜部,也不想因为此事自己的朋友对苏啜部心怀芥蒂。

“我倒不怪他们凉薄,如果此事放在中原,你也一样被牺牲掉,甚至不如在苏啜部,至少人家还聚集长老们商量了一下,并且试图给你些补偿!”徐大眼笑了笑,连连摇头。他说的是一句实话,中原那些世家大族的嘴脸,他自己早就深有体会。

李旭点头,他也想到过这一点。草原一个部落和中原的世家大族,从某种程度上有类似之处。为了部落或家族的利益,他们从不吝啬牺牲任何人。

“我是气不过他们笨,笨到看不出来别人的连环计,被算计了还以为占了便宜!”徐大眼抬头看向李旭,见到好朋友的眼睛瞪得比自己的眼睛还圆。

在李旭的心中,已经隐约觉察到苏啜部的一切举动与阿史那却禺有关。但他却没想得像徐大眼这么深。乍一听到连环计这个词,他的脑袋轰的一下,所有思路都开始清晰起来。

“阿史那却禺借着醉意向阿思蓝提亲,这是第一步。那帮笨蛋长老没看透,一步失招,只好步步错了下去!”徐大眼抓起一块木炭,在地面上接连画了五六个圈子。

“阿思蓝的儿子与阿史那家族有了婚约,西尔家族就必须与阿史那家族有更深的关系,所以陶阔脱丝和娥茹两个必须有一个代表苏啜部出嫁!”李旭心里痛了痛,苦笑着继续徐大眼的话题。

这是连环计的第二环,不由得西尔不接招。

“如果这样还简单,至少苏啜部没损失什么,还赚到了一个强援!”徐大眼摇头,叹气,“可阿思蓝的儿子和却禺女儿的婚姻要放在十五年之后,这十五年内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楚。所以,从一开始,却禺就根本没付出什么,凭着一句口头承诺,就让长老们钻进了他的套!”

“口头承诺?”李旭的眼睛愈发圆了起来。在他心中,已经不忌惮把阿史那却禺想得十分奸诈,却万万没想到此人的奸诈程度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苏啜部能够在半年内把积蓄了这么久的实力全部释放出来,你和甘罗功不可没!你又随手射落了阿史那却禺的雕,在他心中,你已经是苏啜部未来的栋梁!不得不尽早除去,以免苏啜部真的壮大到不好控制!”徐大眼的笑声越来越冷,让帐篷外呼啸的风声都为之停滞。

“你和陶阔脱丝的缠绵模样,瞎子都能被恶心到。阿史那却禺第一次遇到的霫人就是你们两个,没理由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他刚一离开,突厥使者就来提亲,明显使者就是他亲自指派的!所以,连环计的开头,针对的就是你。长老们不知道中计,还顺着人家的意思对你下黑手!”

李旭的嘴巴大大地张了开来,他在心中怨过长老们的无情,怨过晴姨的凉薄,就是没想到,阿史那却禺从进入部落的那一刻起,把矛头就对向了自己。身在危险之中而毫无觉察,无怪乎遇到问题时一点办法都想不到。

“逼走或杀死你,圣狼的威力就大打折扣。苏啜部对你失信,其他几个霫族部落未必不会心存疑虑。靠甘罗建立起来的联盟瞬间上崩瓦解,纵使西尔族长能在突厥人的支持下取得梦寐以求的王冠,他这个带了套索的天鹅还能飞吗?还不是人家突厥人怎么牵,他就向哪边扑棱翅膀!”徐大眼摇着头,分析的话中已经带上了钦佩。

这是一条非常毒辣的连环计,如果在开始的时候,长老们就把阿史那家族求婚的事通知他,他未必不能找出一个解决的办法。可长老们不相信任何外来人,唯恐他和李旭联手搅乱了苏啜部的“大好时机”,所以根本就没有让他这个“智慧比月牙湖还深的徐贤者”参与决策。等他听到李旭出走的事,计谋的每一环都已经套在了苏啜部的脖子上。

“这样一个部落,不值得我再浪费心血!即便你不走,我也会自己离开!”徐大眼拍拍手,做出最后总结。他多少有些不甘心,如果是却禺和自己面对面出招,苏啜部未必会输得这么惨。

“他至少没算到,你会放弃苏啜部,陪我离开!”李旭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刚刚懂得一点谋略,就遭遇了却禺这个对手,这一仗,他输得一点儿都不冤枉。现在想起来,恐怕连拼酒认输,都是却禺计划之内的步骤。可笑的是,自己当初还为拼酒获胜,挽回了部族的气势而得意洋洋。

“他也没想到,你会把银狼留给陶阔脱丝,独自离开!”徐大眼轻声叹道。这是阿史那却禺的连环计中唯一漏算了的。他算尽了人性的阴暗与贪婪,却漏算了李旭来自中原,身上没有狼的血液。他算尽了人性的冷酷与势利,却没想到李旭为了陶阔脱丝,可以舍弃自己的一切。

雪停了,风也慢慢地停止了咆哮。天地间再度静了下来,静得令人以为星斗已经停止了移动。偶尔一只野兔从雪坑中蹦出,立刻引起战马的阵阵嘶鸣。野兔腿细,没跑几步就会被积雪陷个跟头。但旅人和战马却都不屑去欺负这些小东西,雪后世界太孤寂了,需要一些活物来点缀。在不需要食物的情况下,没有人愿意让血染红这无际的纯白。

这条寂寞的路要走很长时间,参照去年跟九叔北上时的记忆,从弱洛水到卢龙塞之间上千里的旷野中不会再有任何人烟。运气好的情况下,李旭和徐大眼可能遇到北上求财的商队。运气如果不好,他们只有在看见长城后才能找到补给。

涉过了托纥臣水[1]后,积雪渐渐变薄。这条由南向北而流的季节河有无数个变幻不定的支流。每个支流的起源都可向西追溯到一个谷地之间。而那一个个东西走向的丘陵和谷地,则成了阻隔暖风北上的重要障碍。每往南翻一个山丘,天气就更暖和一些,接连翻越几个溪谷后,积雪突然消失不见,半人多高,墨绿色,尖端透着些微黄的秋草再度出现在李旭和徐大眼面前。

“再有一百里,我们就可以看到索头水了。”徐大眼指着不远处一座赤红色的矮山说道。这座山峰是北上的重要标记,不高,从山脚到山顶却通体呈火焰般的颜色。被周围墨绿色的丘陵和旷野怀抱着,仿佛碧波中飘荡着的一朵红莲。

“也不知道突厥人霸占了那块牧场要做什么!”李旭低声回应。如果不是突厥人强迫索头奚部搬迁,偌大个部落也不会落到全族尽灭的下场。

“欺凌弱小而已,只有经常挥挥爪子,其他部族才会意识到突厥这个主人的存在!”徐大眼微笑着解释。

这个解释显然低估了突厥人的智慧,又走了十余里后,徐大眼就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就在正南方,一座由木头搭建的连营横亘在了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好一座大营!”李旭和徐大眼心中暗赞。扭头互视,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不祥的预兆。

二人调转马头,正欲绕路而走,行踪却早已被连营周围的放羊人所发现。随着一串低哑的号角声,十几个牧人四下包抄过来。那些牧人的骑术甚佳,虽然是仓促而至,却在策马疾驰的过程中调整出了一个扇面形骑阵。

徐大眼和李旭大惊失色,这已经不是普通牧人能做出的行为了。即便是受了徐大眼半年训练的霫族青壮,突然遇敌也摆不出如此整齐的阵势。草原上,只有一个部落的牧人如此训练有素。那就是突厥人,自称为苍狼嫡系血裔的突厥人。

“怕是一群讨债的!”徐大眼笑声嘀咕了一句,马向前行,同时张开了双臂。李旭跟在他身后,借着他的身体掩护,把手轻轻按在了弯刀柄上。

“长生天保佑的朋友,今年秋天的收成怎么样?牛羊抓足了秋膘吗?”徐大眼用熟练的突厥语向牧人们打起了招呼。这是各部落牧人碰面时最常用的问候,从说话的语调和空空的两手上,来人足可以判断出他是否怀有恶意。

牧人们却没有回答他的话,策动战马越逼越近,直到把李旭和徐大眼二人包围在一个狭小的范围之内,才停住了脚步,盛气凌人地逼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鬼鬼祟祟地偷看我们的营地?”

“我们是舍脱部的牧人!到南方去贩些茶叶!只是路过这里,没有任何恶意!”徐大眼用突厥语自报家门。二人此时穿的都是皮衣,乍一眼看去,的确与霫族的牧人没什么差别。

“牧人,我看更像是奸细。你们带了什么货物,先让我们检视一遍再说!”带头的牧人冷笑着说道,根本没打算放徐、李二人过去。草原上,一切大小部落都是突厥人的仆从,舍脱部是哪个民族他没听说过,徐、李二人鼓鼓的行囊却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对,让我们先检视一下,才能断定你们是不是奸细!”几个端着弓的牧人跟着嚷嚷。眼前两个来历不明的少年衣着光鲜,一看就是两头肥羊。特别是走在后边那一位,胯下的马足足比寻常骏马高出了两尺,体长也在七尺开外。强征过来,肯定能得到大人们的赏赐[2]。

“也忒嚣张!”李旭和徐大眼怒火上撞,把手都按到了刀柄上。正思量着是否打伤这几个无赖牧人,直接冲了过去。突然,远处跑过来几匹骏马,马背上的武士一边前冲,一边大声叫道:“对面可是附离大人?我家主人盼望您多时了!”

“怎么有人认得我?”李旭惊诧地瞪大了双眼。只见几个肩披红色披风的武士旋风般冲到近前,挥动皮鞭,将拦路的牧人打得哭爹喊娘。

“瞎了你们的狗眼,连附离大人都敢拦!”红披风们一边挥舞着鞭子,一边怒骂。手持角弓的牧人头领被他从马背上抽下来,抱着脑袋乱跑,却死活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大错。

“附离大人,您别跟这些蠢人一般见识!”打了一会儿,一个胸甲处刺了个青色狼头的武士丢下鞭子,冲着李旭躬身施礼。

“算了,算了,他们只是在履行职责!”李旭看了看鼻青脸肿的牧人们,同情地说道。

“还不谢谢附离大人!你们这些蠢东西,不认识附离大人,还认不出这匹特勒骠[3]吗?”武士的头领转过身,冲着牧人们呵斥。

“谢谢附离大人!”倒霉的牧人们同时向李旭施礼,到了此时才明白自己得罪了什么人。特勒骠是西域良种和契丹骏马杂交而得,突厥王庭培育多年才培育成功的良种。整个突厥汗国,只有阿史那家族的人才有资格骑乘。眼前这个名字叫附离的少年居然骑的是一匹特勒骠,大伙这顿鞭子挨得也的确不冤了。若不是军爷们及时赶来,大伙继续冒失下去抢了少年的坐骑,恐今晚有人就会被拖死在草地上。

“没事,没事!”李旭连连摆手。虽然牧人蓄意抢劫在先,年少的心里,他依然保持着对弱者的一丝同情。

“不知道什么风把附离大人吹到我们这里来,我家主人自打从苏啜部回来后,心里一直对您念念不忘!”胸前刺着狼头的红披风谄媚地问道。招呼过麾下武士,命令他们帮着附离大人牵马坠镫。

“恐怕是想念黑风更多些吧!”李旭心中暗暗叫苦。到了现在,他终于认出胸甲上刺着狼头的红披风是阿史那却禺的侍卫之一,名字好像叫做褐鹿什么的。既然侍卫们在连营外出现了,连营主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你们几个牵着大人的马慢行,博望,你去回报却禺大人,说苏啜部的附离大人到咱们营地做客来了!”褐鹿根本不问李旭的意见,自作主张地安排道。

被叫做博望的红披风武士躬身接令,飞驰而去。紧跟着,周围就有低哑的号角声响了起来。一阵阵,肃穆肃杀,仿佛千军万马在远方对垒。

李旭和徐大眼再度互望,知道今天肯定无法脱身。只好骑在马背上,任由武士们拉着自己的坐骑向营寨前走。越靠近寨门,二人心中越是震惊。与苏啜部的木栅栏营地比,此处简直就可以称为一座巨城。虽然城墙是木头搭建,箭垛、马脸[4]、敌楼却一样不少,甚至连灌满了水的护城壕沟以及壕沟上的吊桥,都和中原的城市别无二致。而二人上次与九叔同行路过此地时,这里还是一片无人的荒野。

正惊诧间,前方寨门大开。数百名红披风武士鱼贯从吊桥上冲将出来。马蹄刚刚离开壕沟边缘,立刻转变方向,一个接着一个,以寨门为中轴立成了齐整的两排。

“我家主人听说您光临,一定高兴得很。这不,他已经亲自出来迎接您了!”褐鹿向李旭躬了躬身体,用手指将对方的目光引向了营寨的正门。正门口,十几名金甲武士簇拥着一个英俊倜傥的中年将军缓缓地踏过了吊桥。不是阿史那却禺又是哪个?

“兄弟,你好大的颜面!”徐大眼附在李旭耳边,小声调侃。

李旭心中有苦说不出,只能微笑着走向阿史那却禺。马蹄刚刚向前踏出几步,两侧的红披风们立刻手按肩膀,半跪在地上喊道:“恭迎附离大人!”

“恭迎附离大人!”阿史那却禺身边的金甲护卫同时弯腰。

李旭大惊,抬腿便欲下马。双脚刚刚踢开马镫,一个红披风武士早已冲了过来,用脊背垫在了马肚子旁。

从小到大,李旭哪里见过这般阵仗。一时间坐在马背上下亦不是,不下亦不是,直窘得豆大的汗水满脸乱滚。阿史那却禺见他神情尴尬,摆摆手,笑道:“你尽管向下跳,他们都是我的侍卫,对你一直仰慕得紧!”

闻得此言,李旭只好踩向突厥武士的脊背。对他来说,活人的脊背哪里有平地稳当。晃晃悠悠,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形,还没等向替自己垫脚的武士道谢,又听见阿史那却禺大声问道:“那位想必是名震漠东,巧计大破奚族铁骑的徐贤者了。却禺何等荣幸,今日居然能同时见到两位少年英雄!”

徐大眼本来还打算装作李旭的伴当蒙混过关,听得却禺点破自己的身份,只好上前见礼,躬身说道:“徐某在草原,也久闻却禺兄的手段,今日能见,真是长生天赐予的好机会!”

“徐兄弟客气了,我见天上落雪,本以为明年开春才能等到二位。没想到这么快就迎得二位豪杰大驾光临!”却禺躬身向徐大眼还礼,大笑。

二人都是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一笑过后,却禺一手拉起李旭,一手拉住徐大眼,如招呼多年未见好友般把两个少年扯进了营门。连营当中,立刻笳鼓之声大作,数千突厥武士,将战鼓、铜锣和号角等一干军中乐器全奏响了起来。

“新城草创,军中粗人弄不出什么高山流水之声。我让他们随便热闹热闹,望二位兄弟莫怪却禺慢客!”阿史那却禺微笑着,语调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客气。

“此为藏兵之所,当然要用笳鼓听起来才过瘾。我猜,刚才那曲应该是阵前进击之声吧!男儿立世,日日听此,也是痛快!”徐大眼仿佛很欣赏那乱哄哄的节奏般,笑着称赞。

“人说徐贤者智慧如海,今日一见,果然厉害!”阿史那却禺挑起大拇指称赞,口中冒出的却是一句汉话。

“闻弦歌而知雅意而已,雕虫小技,不值得方家一笑!”徐大眼干脆掉起了书袋,文绉绉地,仿佛在和儒者切磋学问。

除了李旭外,周围的人都听得满头雾水。阿史那却禺也不跟大伙解释,东引一句《诗经》,西引一句《论语》,居然和徐大眼聊了个旗鼓相当。

木制的城墙里,支着无数个毡包。由外到内,不同位置的毡包顶上缝着不同颜色的麻布。一圈圈,一排排,看上去煞是整齐。阿史那却禺每经过一处,都有人从门口探出身体来向他施礼。或是士兵,或是牧人,或为工匠,形形色色,不一而足。红披风们则绕着毡包往来穿插,总是提前一步,将却禺大人即将经过的道路“清理”干净。

“却禺兄以兵法治城,果真高明!”徐大眼四下观望了一会儿,侧过头来用突厥语赞道。

“刚刚蒙长生天恩赐得到这片土地,不得不管得紧一些。待牧人们对周边环境熟悉了,就不必管得如此死板。”却禺点头微笑,谦虚地回答。

李旭见过的城市不多,所以也看不出多少门道来。只是觉得这座木城论庞大足够庞大,论整齐足够整齐,比起中原的任何一座小县却都好像缺了一些东西。“是烟火气!”走着走着,他心中渐渐得到了一个答案。故乡的街道拥挤、脏乱,喧闹的买卖声中却透着勃勃生机。这座木头城市整齐、干净,却像一座监狱般没有任何温暖。

说话间,三人走到了中央大帐。这座供阿史那却禺处理政务和宴客的大帐更是雄伟,单单看毡帐面积,就已经能抵得上当日西尔族长家的毡包群。二十几个金甲侍卫和若干阿史那却禺麾下的将领、文官陆续走进来与客人打招呼,却一点也不显得帐篷拥挤。只是那些人的名字一个个拖沓冗长,名字前面还要加上一个发音古怪的官职,什么大梅禄裴力咕噜,小伯克毕连,右吐屯可思合理,左吐屯八思哈喇等,弄得李旭眼前一个劲地直冒金星。[5]

一圈朋友介绍完了,阿史那却禺拍拍手,立刻有负责宴会礼仪的管家走上前安排大伙入座。为了表示对客人的敬重,主人家参照秦汉以来的中原习惯让大伙分案而食。李旭和徐大眼远道而来,被一左一右安排在距离却禺最近的上首客位上。二人连连推辞,阿史那却禺就是不准。无奈何,只好听从主人家的安排,长身坐了。

门口的乐手吹响长角,一队妙龄女子穿花蝴蝶般走入大帐,送上浓香四溢的奶茶。阿史那却禺亲手斟了第一盏,离席捧到了徐大眼面前。

对于突厥人的风俗,徐大眼此刻早已烂熟于胸。接过奶茶,双手捧给自己下首的一名虬须突厥将领,那突厥将领微微一愣,立刻笑容满脸,双手捧起茶碗,递给了自己更下首的突厥文官。

阿史那却禺是始毕可汗的族弟,位居领兵之设,在突厥是仅仅次于宰相的高官。其麾下将领,能入帐与之坐而共食的,最低也是个土屯之类的显职。今天被安排坐在两个声名不显的汉家小子下首,大伙本来心有不甘。此时见徐大眼对突厥礼仪如此娴熟,腹中芥蒂顿时小了几分。

一轮奶茶传罢,宾主之间的气氛融洽了许多。负责安排酒宴的管家跑了下去,不一会儿,带着几十名女奴列队入帐,为每个矮几上摆好瓜果。什么西域来的葡萄,中原来的秋梨,辽东来的草栗子,高丽进贡的逆季大蟠桃,一个个,一盘盘,看得李旭眼花缭乱。有些水果他根本叫不上名字来,阿史那却禺拿起一样相劝,他就拿起一样吃下去。酸、甜、香、脆,倒也吃了个不亦乐乎。

徐大眼的吃相远比李旭文雅,几乎每一样水果都是浅尝辄止。偶尔还会点评几下,夸一夸味道与产地的纯正,听得此间主人和陪客们都得意洋洋。

“徐贤者用兵如神,想必是大隋将门子弟,不知道贤者师承哪位英雄?”坐在左首第三位,一个身穿烫金皮甲的将领站起来,低声问道。

徐大眼回头,依稀记得此人叫毕连,是个领兵的伯克。坐正了身子,认认真真地回答:“我哪里是什么将门之后了,不过啃过几本兵书,照着胡乱比划,谁料到运气好,居然赌赢了一次。也就是当时形势所逼,不得不为。现在想想当时情景,我自己都有些后怕!”

“徐贤者谦虚了,如果你是胡乱比划,我们可都是盲人骑瞎马了!”小伯克毕连盘膝坐了下去,笑着说道。

从二人吃相上,众官员已经看出来李旭必定出身寒门。本以为举止沉稳的徐贤者是个大隋高官之后,所以却禺大人才摆这么大排场接待他们。没料到此人也是个草民出身,一个个脸上的神色登时又桀骜起来,偶尔举茶相敬,也不再站起身了。

“他们中原有句话,叫英雄莫问出身。附离大人当时一箭射下了我的大雕,徐贤者巧施妙计破了索头奚五千精兵。我们在他这个年龄上,可是还骑马追兔子玩呢。”阿史那却禺见属下渐渐开始放纵,咳嗽了一声,笑着介绍。

众突厥官员见上司如此说话,立刻恢复了热情。有人请教索头奚和诸霫联军战争经过,有人问及圣狼赐福的传说,徐大眼谈笑风生,一一把问题解答了。提到两军勇士交战,血肉横飞的场景,他说得详之又详,恨不得把每个动作眼神都向众人描述清楚。谈到如何用兵,如何料敌,则晕晕乎乎,仿佛自己根本没参与过决策一般。

却禺麾下几个武将都是经历过战阵之人,一听就知道徐大眼的话不尽是实。碍着却禺大人的颜面,大伙也不戳破,跟着不懂战阵的文官们拍案叫好。李旭笨嘴拙舌,自知道说故事不如徐大眼来得精彩,所以也不插嘴,一个劲儿地闷头苦吃。

干掉了两大串葡萄和数个逆季而生的蟠桃之后,有女奴捧上了银制杯盘。一只只做工精细,图案精妙,看得李旭两眼直发光。徐大眼亦停止了吹嘘,提起一把银制割肉刀,仔细考证起它的产地与成色来。

这是他的家传学问,突厥贵胄们虽然知道银器的精美贵重,却想不到其中到底有多少讲究。待听到波斯银和东倭银的成色差别,南海银和窟说银用途异同,又扯及波斯王西征,只为了抢几个银匠回家。吐火罗人一辈子存银子,才能凑够女儿的头饰等奇闻怪谈,只听得眉开眼笑,自觉大长见识。

哄堂的笑声中,几个壮汉将晚宴的菜肴抬了上来。草原上吃食以肉类为主,阿史那却禺虽然地位高贵,宴客的菜肴也不过是全羊、全鱼、鹿胎、乳驼四样。只是这四样材料又分了五六种烧法,切出了七八个部位,做出的花样就数都数不清楚了。

阿史那却禺端起第一碗酒,为客人接风洗尘。大帐中紧跟着响起了丝竹之声,两队美艳之极的歌姬走上前,捧着酒碗放声高歌。

李旭端起铜碗,一边抿,一边观察帐中众人。从开始到现在,阿史那却禺一个字也没问起二人因何离开苏啜部,显然他对连环计的效果非常自信。大梅禄裴力咕噜满脸慈祥,说话时却总是向银狼身上扯,大概是想探明甘罗为什么不在自己身边,是留在了苏啜部还是放归了野外。小伯克毕连对徐大眼很是不服,看样子不满意却禺用如此规格的盛宴招待两个身份低微的客人。右吐屯可思合理是个精细人,方才问得最多的是苏啜、舍脱等部的牛羊数量,草场和水源分配。左吐屯八思哈喇是个老狐狸,说话不多,但每句话都落在了关键处,让徐大眼想回避都回避得非常吃力。

这些人对自己是喜是恶,李旭不太在乎。但阿史那却禺的热情让人实在受不了。他第一次热情地和自己称兄道弟,就把整个苏啜部算计了进去。今天他以如此隆重的礼节欢迎远客,弄不好又要做出什么花样文章。

思来想去,李旭也没发现自己还有什么好被算计的。行囊中几件宝石美玉,在自己眼里算得上贵重,让徐大眼看来就成了一点小钱。放在阿史那却禺这种突厥王族眼中,估计更是不值得一看了。剩下的就是一匹马和一张弓,如果却禺翻脸要将弓马扣下来,李旭也知道自己毫无办法。

正胡思乱想间,歌声已经终了。众人喝干了碗内美酒,陆续坐回原位。阿史那却禺再度拍手,歌姬们蹲身向客人行礼,然后轻舒广袖,飘逸婀娜地跳了起来。

比起霫族的歌舞,突厥人的舞姿更加复杂多变。激烈处如苍鹰凌空,婉转处又如西子当楼。每个女子身上的舞裙都是苏绸所做,上不覆肘,下不及膝,只是在手脚腕处用银环箍了箍,将两条通明的轻纱若即若离地挂在手臂和双腿上。如是一来,更增添了舞姿的诱惑力,即便是李旭这种被陶阔脱丝的舞姿熏陶过的人,看了之后也感到血脉贲张。

“你们两个,去为客人倒酒切肉!”一曲终了后,阿史那却禺指了指两个领舞的歌姬,大声命令。

两个歌姬躬身施礼,烟一般飘到了李旭和徐大眼身侧。其他三十多名歌姬轻笑一声,花瓣一般散到了官员和将军们身旁。

“他们是我的两个宠妾,一个叫绿珠,一个叫烟萝,希望不污了贵客之眼!”阿史那却禺看了看面色尴尬的李旭和徐大眼,客气地说道。

徐、李两人赶紧侧身让开一个位置,请两个女子入座。突厥人有让妻子或宠妃给贵客陪酒的习俗,但客人却绝不可以逾礼,否则即有被主人打出家门的风险。

两个女子端起客人放在小几上的酒碗,满满斟上。十根手指轻轻捧起碗底,高举到双眉之间。徐、李二人神情愈发窘迫,接过酒碗,张口就向喉咙里倒,一碗酒小半进了肚子内,大半却洒在了衣襟上。

“贵客万马军中尚无所畏惧,怎么却被两个拎不起刀来的女子吓到了!”大梅禄裴力咕噜拊掌大笑,高声追问。

座中男女都笑了起来,大伙性格放任不羁,平素厮闹习惯了,即便是偶尔酒后失德也没人深究。第一次有人看到被两个歌姬吓得洒了半碗酒的人,比看了什么五条腿的牛羊还感兴趣。

李旭的脸再度涨红,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来回答。徐大眼却被酒给呛晕了头,一边咳嗽,一边回敬道:“诸位未曾闻听,色字头上一把刀吗?两军之中,刀箭有处可避。女子眼中,刀箭无踪无形!”

众人又笑,皆道徐贤者答得巧妙。一众女子趁机频频倒酒,不一会儿就把大伙的酒兴给挑到了高潮处。

“如此季节,二位英雄结伴南下。莫非家中有什么急事要赶着去办吗?”又喝了几轮酒后,小伯克毕连举着酒碗问道。

“离家太久了,突然想回去看看!”李旭向阿史那却禺投下意味深长的一瞥,笑着回答。

徐大眼已经被那个叫绿珠的歌姬灌醉了,餐刀再也拿不稳,脑袋瓜子一次一次歪到了他自己的膝盖上。此刻,无论突厥人出什么招,都必须李旭一个人来应付。

“不会是赶着回去为国效力吧?”阿史那却禺放下手中酒碗,笑着询问。

“为国效力?”李旭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自己为什么离开苏啜部,阿史那却禺应该比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清楚。他故意装糊涂,是顾及到客人的颜面呢,还是包含别的不良企图?

“是啊,难道你不知道大隋已经厉兵秣马,准备出征高丽了吗?”阿史那却禺瞪大眼睛,做出一副惊诧状。“对了,你们常年在外,估计还不知道家乡发生了什么事吧?来人,传合卜阑,让他跟贵客说说家乡的近况!”

“特勤有令,传合卜阑!”肃立在门外的红披风侍卫一个接一个,将命令传了下去。两碗酒的时间过后,一个面目清秀,脸上带着几分畏惧的青年人被侍卫带了进来。

“见过却禺大人,小的不知道却禺大人找,吩咐有何?”名字叫合卜阑的年轻男子躬身施礼,怯生生地问道。他的突厥语说得极其生硬,听上去完全是将汉语一个词一个词地翻译而成。

“你可以用汉语说,我这个朋友是你的族人,想知道中原最近发生了些什么事情!”阿史那却禺摇摇头,指着李旭向合卜阑命令。

“是,小的遵命!”合卜阑做了一个长揖,回答。一换成汉语,他的口齿立刻清晰。把近一年多来大隋皇帝的德政,逐一道出,初时语气还能保持平淡,到了后来,声音越来越高,两眼通红,恨不得拔刀子与人拼命般激愤。

原来大圣人皇帝陛下检视自家的文治武功,发现有一点不如秦皇汉武,所以决定有生之年一定要把高丽荡平了。从去年开始,边塞诸地陆续征兵,只要是男人,无论士农虞商,独子赘婿,只要四十五岁以下全部需要入伍。铠甲,兵器皆需自备,官府不理。有些人年龄明明超过了四十五岁,也被黑心的官吏们硬塞进了军中。有些人年龄不及十五岁,只要家中没钱,也接到了从军名册。

于是,很多人家为了打点官府,搞得倾家荡产。还有人为了逃避兵役,不得不远走他乡。

这都是李旭知道的,所以他并不为此感到吃惊。但合卜阑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的下巴彻底掉到了地上。“圣上征兵一百三十万,征民壮服徭役者三百万,凡外逃不归或逾期不往军中报道者,被抓住后,皆与抢劫同罪。很多人赶路赶得迟了,没到军中,就稀里糊涂住进了监狱!”

“啊!”李旭张大了嘴巴,觉得浑身的酒意直往头上涌。这次决议南返,计划就是凭借手中的财物贿赂官府,找机会把自己从征兵名册上划掉。如若不成,就从军杀敌,说不定凭着目前的一身本事,也能博取些功名。没想到未入长城,已经成了朝廷的罪犯。与抢劫同罪,自己长了这么大,几时拿过别人一针一线!

努力看了看对面的徐大眼,李旭希望此刻他能想一个好主意。目光所及,却看见一条白亮亮的口水从徐兄的嘴角淌到了矮几上。坐在他旁边的那个歌姬眉头紧皱,看上去说不出的厌烦。

“仗还没开打,消息已经传到草原来了。依我看,你还是不要回去的为好。虽然你们两个都是英雄,跟着如此一个混蛋皇帝混,能混出什么好结果!”阿史那却禺见李旭两眼茫然,趁机提出自己的建议。

有家归不得,苏啜部又不能留。难道自己真的要跟着这个奸诈的阿史那却禺混日子吗?李旭觉得头晕晕的,心里有无数个想法,却没有一个能经得住推敲。

“苏啜部不过万把人,怎配留住你们这样的英雄。跟着我,阿史那却禺可以保证,你们两个的功名富贵唾手可得。至于女人名马,你看上哪一个,我立刻给你取来!”阿史那却禺带着几分酒意,微笑着劝道。

“我只想要陶阔脱丝,可你却夺走了他!”李旭在心中狂叫,一股烦恶滋味直冲脑门。“我不用你充好人,我受不起你的恩惠!”一波波酒意潮水般撞击着他的喉咙,他惨笑着站起来,抓起一个酒袋子向嗓子眼倒去。

自己在苏啜部所遭受的所有挫折几乎都与眼前这个叫却禺的有关,偏偏此人还笑得满脸坦诚。李旭知道自己没有力量报复却禺,也知道自己一旦拒绝,恐怕这场接风酒就立刻变成了鸿门宴,他不想说话,只是大口大口地将马奶酒灌进肚子。

“附离兄弟好酒量。留在我部的事关系重大,你可以和朋友商量一下,过几天再回答我。其实,你们中原人有一句话说得好,大丈夫何患无妻……”以却禺的智慧和阅历,又怎猜不透一个少年的心事?笑了笑,低声安慰道。

“呃!”李旭身体向前一仆,拼命忍了又忍,才把涌到嗓子眼的酒压了下去。这滋味可绝对不好受,一瞬间,他的眼泪、鼻涕、口水同时淌了出来。

“附离大人醉了!”却禺帐下的几个武将笑着说道。突厥人喝酒向来是不趴下不算,男人喝醉了在他们眼中反而是豪放的标志。所以非但不觉得徐、李二人失态,反而认为两个年轻人爽直,值得一交。

“却禺大人,你真的哪个女人都可以给我?”李旭晃悠着直起身体来,抹了把脸上的鼻涕眼泪,大声问道。

“可以,除了她们两个!”阿史那却禺指指绿珠和烟萝,笑着说道:“小兄弟,我知道你的心事。再过几年,你就会发现,其实,这事根本算不了什么!”

“恐怕,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在搞鬼!”李旭的醉眼中闪出了几丝愤怒。以突厥汗国的势力,即便订婚后再反悔,恐怕受了侮辱的苏啜部亦只有忍气吞声一途。他摇摇头,再次把嘴巴凑向酒袋。

“啪!”马皮酒袋落在了地毯上,酒水四溅。李旭伸手去拣,刚弯下腰,膝盖却跟着一软,整个身体跌进了身边那名叫绿珠的歌姬怀内。

“轰!”将军们哄堂大笑。明明不怎么能喝,却拼命显示自己的酒量,在十七八岁的年纪,他们也犯过同样的错误。

“醉了,冒犯可贺墩,请却禺汗见谅!”李旭挣扎着离开绿珠的怀抱,拱手向阿史那却禺赔罪。

突厥王通常被称为大可汗,可汗的妻子叫可贺墩。但其国并没有中原那么严格的官职等级,凡带有一个部落的人都可以称为可汗或小汗,其正妻亦可以被称为可贺墩。阿史那却禺是大可汗的族弟,辖下大小部落有十几个,称一声可汗未尝不可。但绿珠只是一个高丽进贡来的歌姬,地位照着可贺墩差得可不止一点半点。此时听见李旭称自己为可贺墩,直笑得花枝乱颤,一把夺过少年手中酒袋,冲着却禺喊道:“特勤,还是让这孩子休息吧。连续跑了这么远的路,再结实的人都不会有力气了!”

“来人,招呼贵客到寝帐休息!”阿史那却禺心情也很愉快,拍了拍手,命令。

立刻有四名女奴跑进来,两人一组,将徐、李二人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阿史那却禺四下看了看,又大声命令道:“合卜阑,你负责招呼二位贵客,如果他们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仔细你的屁股!”

“是!”被称做合卜阑的青年人吓得一哆嗦,赶紧鞠了一个躬,快步追了出去。一边追,心中一边抱怨老天对自己实在不公平,同样是中原来的汉人,人家是座上客,自己怎么就成了帐外奴。

阿史那却禺目送徐、李二人的背影消失,慢慢转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经过一晚上试探,他已经大致摸清楚了徐、李二人的底细。那个叫附离的小子好对付,属于刚离家门的少年,还没学会隐藏心机。眼下虽然因一个女人的原因对自己心怀怨恨,但揭过这个疙瘩并不太难。突厥王庭中,有的是从各个临近部落或国家进贡来的美女。有了那些风情万种的女人,他很快可以忘掉苏啜部的雏儿。比较令人为难的是那个大眼睛姓徐的少年,此人说话云山雾罩,根本听不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却偏偏能吸引住人的兴趣。关键时刻又借醉装傻充愣,不正面回答自己的邀请。这种人就像一匹机警的野马,不花费些力气很难将他驯服。可万一驯服了,恐怕就可以驮着自己驰骋万里。

想想李旭醉后脱口而出的那声“却禺汗”,阿史那却禺心底涌起一丝笑意。始毕可汗身体弱,儿子年龄也小……

“传我的令下去,这两天贵客要什么,都尽量满足他!”却禺的声音再度在大帐中响起,引起无数忌妒的目光。

“特勤大人,咱们为了两个毛孩子……”小伯克毕连站起身体,大声抗议。对李旭的好感归好感,见到阿史那却禺如此敬重两个异族少年,他心里依然非常不是滋味。

“你认为本设的付出不值得,对吗?”阿史那却禺坐直身躯,逼视着小伯克毕连,问道。

“回禀却禺设,属下,属下的确有这个意思!”小伯克毕连犹豫了一下,据实回答。他的话引起了一片议论之声,文臣武将们喝得都有些多了,所以胆子也变得特别的大。

“你坐下,把身边的那个酒袋子一口气给我喝干了。来人,监督小伯克大人,不准他洒,也不准他半途停下来吃肉!”阿史那却禺笑了笑,大声命令。

几个武将哄笑着,站到小伯克身边监酒。小伯克毕连不敢“抗命”,坐正了身体,端起一个酒袋开始狂饮。

“你们还有谁认为本设太重视两个毛孩子啊?”阿史那却禺自己干了一碗酒,笑着向众人发问。

以大梅禄裴力咕噜为首的数个文职官员二话不说,拎起座位旁酒袋子,对着嗓子眼就向下倒。阿史那却禺见众人如此,也不出言阻拦。待大伙把手中袋子都倒空了,才慢条斯理地吃了块羊背肉,笑着问道:“去年这个时候,我问你们索头奚迁徙到月牙湖边后,是被霫人赶走呢,还是赶走霫人呢?你们怎么回答我来?”

众文武登时都不说话了,几个试图解开酒袋子凑热闹的官员悄悄地又把皮绳系回了原处。去年突厥汗国夺了索头奚人的牧场,众人都以为北迁的奚人会将霫族诸部打得落荒而逃。索头奚部人口数是苏啜部的三倍,能持弓而战的人数比月牙湖畔几个部落青壮人数加在一起还多。

这本是一条驱虎吞狼之计,谁知道最后老虎却被狼给一口吞了。大伙考虑到了交战双方实力,也预料到了霫人的名义首领执失拔汗会按兵不动。唯一没预料到的变数,就是两个汉家小子和一头狼。

“两个毛头小子,得之即生,失之即死。诸位大人,你们还以为本设小题大做了吗?”阿史那却禺微笑着,声音在牛皮大帐中回荡。

也许是因为旅途过于劳累,也许是因为酒喝得太多。两个少年被扶进各自的毡包后,立刻就打起了呼噜。女奴们放下卧榻前的纱帘,在火上压好了木炭,倒退着走出了帐门。

“你们到旁边的帐篷里等着,两位大人如果有需要,我会随时传唤你们!”走在队伍最后的合卜阑吞了口涎水,狐假虎威地命令。四个女奴长得都很妖媚,可惜他只能看,没有资格吃。毡包里边那两个少年有资格吃,偏偏又醉得像两头猪一样。

“是,大人!”女奴们蹲身施礼,依次退进了客人毡包旁边一个低矮的粗麻帐篷里。如此单薄的帐篷肯定挡不住秋夜的寒风,但她们都是战争掠来的俘虏,没有挑选住所的资格。

“不公平!”合卜阑向地上吐了口唾沫,愤愤不平地想。阿史那却禺将招呼贵客的差事交给了他,合卜阑清楚地知道所谓招呼的内在含义。他需要在却禺大人不多的耐心被耗尽前,用尽浑身解数劝说、诱惑、威逼甚至恳求两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少年留下来。只有这样,却禺大人才能满意。也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升一级,摆脱扈从的身份。

在中原的时候,他也曾饱读诗书。虽然没能考取功名,但在附近乡里也算得上个后起之秀。向来被人伺候,何曾做过伺候人的勾当!合卜阑越想越憋气,脚步快速在毡包门口移动。

“那该死的县令!不就是写了首诗,笑话你女儿丑吗?你也不至于缺德缺到这个地步!”想起在中原的生活,他心里就不住后悔。老实说,县令大人的女儿不算太难看。自己只是年少轻狂,信手涂鸦罢了。结果没几天就接到了征兵令。从小到大,连只鸡都不会杀的人去战场上耍大刀,那不是纯找死吗?万般无奈,他只好当了逃兵,跟着同乡的几个年轻人跑出了长城。结果,现在落于一群不读诗书,不讲道理的粗人手里做牛做马。

正烦恼间,左侧的客帐内突然有了动静。“有人吗?”那个喝得烂醉的客人粗鲁地喊。

“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合卜阑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进去,点头哈腰地问。

“没事,我,我只是不知道我的马有人照顾没有?马,马得吃夜草,加,加夜水!”李旭从毡榻上挣扎着坐起来,身上的酒气熏得合卜阑直犯恶心。

“您放心,您和徐大人的坐骑被放入了大人们的专用的马房,那里有三名马夫轮流伺候着。却禺大人吩咐过,用最好的麦、豆和草料喂!”合卜阑低声回答,肚子里又开始嘀咕:“他奶奶的,什么世道,马吃得比人吃得都精细!”

“嗯!”李旭满意地点点头,摇摇晃晃地坐起,把胳膊搭到了合卜阑的肩膀上:“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其他人呢?”

“还有几个女奴在旁边的矮帐里,大人要不要叫她们侍寝?”合卜阑赔着笑脸,看向李旭的眼睛。他看到一双意味深长的目光,身上立刻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这位大人不会有龙阳之好吧?”他惊惶地想,不敢再与李旭目光相接。

“兄弟是汉人吧,贵姓?”李旭搂着合卜阑的肩膀,慢慢地站起。因为喝了太多酒的缘故,他的身体非常沉重,几乎将合卜阑给压趴在地上。

合卜阑心中更慌,以前总是以自己相貌自负,如今却巴不得自己长得越丑越好。扭了扭身体,结巴着回答:“不敢,小的姓潘。汉人名字叫潘占阳。大人也是汉人吧,不知贵乡何处?”

“上谷李仲坚!”李旭简略地回答,身形转动,手臂从后侧卡住了合卜阑的脖颈,“有士兵吗,除了你之外?”

合卜阑被憋得脸色发紫,想大声呼救,却看见李旭的另一只手摸向了挂在毡包壁上的古怪弯刀。他可没勇气用脖子去试弯刀的锋利程度,拼命喘了口气,结结巴巴地哀求:“大人,大人,别,别,小的憋,憋死了!”

“快说,否则我一刀杀了你,然后诬陷你偷我的珠宝!”李旭压低声音威胁。第一次用强力对待一个比自己弱的人,他装得一点也不凶。好在他身材比合卜阑高,又站在对方身后,所以才没露出马脚。

合卜阑知道背后那个混蛋肯定能说到做到。如果他一刀杀了自己,却禺大人绝对不会因为一个奴仆而怪罪他心中的贵客。眼睛转了几圈想不到脱身之计,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没,却禺大人没安排。只有,只有巡夜的。晚上城门紧闭,你,你逃不出去!”

“带我去徐贤者的房间!”李旭放下合卜阑,用刀顶着他的背心命令。

“我怎么这般倒霉啊!”合卜阑肚子里暗暗叫苦,今天真是运交华盖,两个小爷若是跑了,明天早上自己的尸体肯定就得挂在木城外边。

正寻思着计策脱身,猛然帐门一挑,先前醉成烂泥的徐贤者如狸猫一样闪了进来。

“茂功兄!”李旭惊喜地发出一声低呼。他知道徐大眼没喝醉,除了说起娥茹婚事那次,还没有人见到徐大眼真正醉过。但他却没想到徐大眼与自己配合得这么默契,自己这边刚有所行动,徐大眼立刻溜了过来。

“弄这么大动静,死猪也被你吵醒了。让他把那几个女子叫进来,就说你需要从中挑一个侍寝!”徐茂功瞟了李旭一眼,低声抱怨。顺手从背后解下一把弓,向合卜阑晃了晃,说道:“若想跑尽管跑,看我们兄弟两个射得准,还是你跑得快!”

“不跑,不跑!”合卜阑满脸是汗,点头如小鸡啄米。他刚才的确起过趁喊几个女子入帐之机撒腿逃走的念头,却没想到眼睛刚一转,就被徐贤者瞧出了端倪。附离大人曾经射落却禺大人的黑雕,这个消息他早就听说过。如果二人联手射自己,合卜阑知道自己即便有九条命也得横在地上。

“快去,让她们进帐来,供附离大人挑选!”徐大眼在合卜阑肩膀上推了一把,低声命令。

合卜阑被逼不过,只好哆哆嗦嗦地去了。徐茂功盯着他的背影,头也不回地告诉李旭:“我刚才数过,两支巡逻队之间的间隔为小半炷香。你赶紧收拾东西,咱们偷了马立刻想办法冲出去!”

几个女奴早就听见了李旭毡包里有说话声,但毡包的壁太厚,李旭与合卜阑说得又全是汉语,她们弄不清楚二人说什么,也不敢乱猜贵客的意思。听见合卜阑喊大伙进帐供贵客挑选,彼此默默看了一眼,窸窸窣窣地爬了起来。

主人请客,让女奴给客人侍寝,这在突厥是家常便饭。既然自己的部落被突厥人所灭,女奴们亦无法抱怨命运的不公,只能每天默默祈祷有一个好心的贵客看中了自己,把自己讨回去作个侧室。虽然侧室的地位低下,总好过了每月伺候无数个陌生男人。

“今天这个少年看起来是个心怀慈悲的!”女奴们心里祈祷着,跟在合卜阑身后走进了客人的大帐。

“快,给主人施礼!”合卜阑急促地命令。

“愿长生天保佑主人身体安康!”女奴们蹲身下拜,努力展现自己姣好的身材。

“呃,别抬头!”前方传来了一个带着歉意的回答。众女奴心中一愣,紧跟着就觉得脑后痛了一下,纷纷栽倒在地毯上。

“把她们手脚捆起来,嘴巴用布塞好!”徐大眼将手中弯刀向合卜阑晃了晃,命令。

“这哪里是什么贵客,比强盗还熟练!”合卜阑心里嘀咕着,蹲下身去,帮助李旭将几个女奴一一捆好。然后从被子上撕下布条,塞住了她们的嘴巴。

徐大眼借着门缝向毡包外观望,等到又一队巡逻的突厥士兵走远了,回过头来命令道:“带我们去却禺的马厩,我们需要好马!”

李旭在旁边收拾好了行囊,把舅舅给的角弓背在了身后,提起弯刀顶在了合卜阑腰间。合卜阑感觉到了刀尖刺破衣服后传来的冰冷,向前缩了缩身体,哆哆嗦嗦挪出了帐门。

徐大眼把时机选得非常好,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身影。突厥人无敌于草原,所以士兵们在夜里的警惕性也着实不高。蹑手蹑脚走了一阵,三人来到了高官贵族们专用的马厩前,徐大眼侧身闪了进去,片刻工夫,马厩里传来了战马的躁动声。

“有两个马夫,都被我打晕了!一人两骑,挑马!”徐大眼的身影从门缝里闪了出来,低声命令。

“大爷?”合卜阑小声惊叫。徐大眼的命令显然把自己也包含了在内,可自己是个清清白白的读书人,从来没干过这种伤天害理的下流勾当。

“你想被我杀了灭口,还是被却禺绑在马背后拖死?”徐大眼的双目瞪得滚圆,杀气腾腾地问道。

“我是被逼无奈啊!”合卜阑心中暗自哀叹自己的清白,把手伸向马缰绳。徐大眼问得有道理,如果自己不走,两位贵客只能杀人灭口。即便两位贵客手下留情,却禺追问起给人领路偷马的罪名来,等待自己的依然是一个死字。

“可怜我潘家世代清白!”合卜阑,不,读书人潘占阳哆嗦着,喘着粗气向战马背后爬。

马厩里养着大约二十多匹骏马,李旭从却禺手中赢来的黑风拴在最上游位置。见到主人半夜摸来,黑风低声打着响鼻,用脖子在李旭脸上挨挨擦擦。

“带我们去大门口,有人间,就说却禺大人下的令!”徐大眼跳上一匹看上去不错的西域马,手里又牵了另一匹,命令道。

“这,这恐怕不太妥当!”潘占阳突然勇敢了起来,坐在马背上回答。

徐大眼目光一闪,伸手就去摸腰间的刀。潘占阳一把拉住他,低声叫道:“我,我的意思是,放,放一把火。”

“放火?”徐大眼嘉许地问。他可没想到这么歹毒的办法,突厥营地是木头搭建,如果放起一把大火来,整个营地都可能被毁掉。

“先,先找几个僻静处放火,然,然后咱们趁乱跑。到,到了门口,我,我假传命令,你们杀人夺门!”潘占阳说话结结巴巴,意思却表达得清清楚楚。

“就这儿最僻静!”徐大眼跳下马背,抓了几把稻草,绑在了距离自己最近一匹战马的尾巴上。

李旭见徐大眼决定动手,立刻下马帮忙。他自幼干惯了粗活,绑起稻草捆来速度一个顶三个,片刻工夫,就把除了三人坐骑外的所有马匹尾巴都扎上了草捆。

“这,这都是他们逼我的,没,没我什么事情!”潘占阳从靴子中间拔出匕首,跳上前将马缰绳逐一割断。李旭、徐大眼各自抄起一根为马厩照明的松木,先点燃了地上的稻草,然后顺着战马的屁股一一扫了过去。

“唏溜溜!”受了惊的战马发出一声悲嘶,撒腿冲出了马厩。一匹,两匹,三匹,十五六匹突厥人精心培育的宝马良驹拖着火尾巴,在营地里四处乱窜。

“敌袭!”徐大眼用突厥语大喊,抓着火把跳上马背,顺手点燃附近的柴草垛。

“敌袭!”李旭照葫芦画瓢,骑在黑风背上,快速引燃一溜火苗。

“了,了不得啦,保,保护却禺大人!”潘占阳知道自己今天即便不参与放火,被抓住后也得给点了天灯。结结巴巴地大叫着,将手中火把专门向牧人家的牲口棚旁蹭。

“着火了,着火了!”远处有人大声叫嚷。数个火头在不同的地方燃烧了起来,把巡夜的士兵惊得手忙脚乱,顾得了这边,顾不了那边。

徐大眼、李旭、合卜阑策马飞奔,径直扑向营寨大门。绑在惊马尾巴上的柴草不多,黑暗中看起来很吓人,除非碰巧点着突厥人为牲畜越冬准备的干草垛,否则,火焰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他们必须在突厥人从混乱中恢复镇定之前夺门而逃。蓄意放火在草原上是最被人嫉恨的罪名,即便是可汗的儿子放火,被人抓住也只有死路一条。

冥冥中仿佛有神明在保佑,四下里火头越来越大,不但是却禺的马厩附近,营地深处,还有数个地方冒起了红光,滚滚浓烟夹杂着火花扶摇直上,几乎照亮了半边夜空。

营地里一片混乱,号角声,哭喊声,长官的命令声,士兵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混乱与黑暗中,根本没人再去注意到李旭、徐大眼和合卜阑在浑水摸鱼。

“你,去保护却禺大人的马厩!”徐大眼用马鞭指着一伙牧奴,用突厥语命令。没等牧奴们做出反应,三人六骑冲过去,迅速融入黑暗。

“他是谁,怎么命令咱们?”有人低声向同伴询问。

“你没看到那匹特勒骠吗?骑特勒骠的还能是什么人?”有人聪明地大声解释,拎起水桶、木杈,跑向火焰最明亮之处。

“阿史那却禺,这是我报答你的!”李旭回头看了看半天火焰,心里充满了报复的快意。无论今晚逃掉逃不掉,阿史那却禺都为他的阴谋付出了代价。

猛然跃起的火光中,他又看到了陶阔脱丝圣洁的身躯。

“露水夫妻,这个词真美,你们汉人就是聪明,能造出这么有意思的词来!”少女微笑着,脸上的表情幽然神往。

潘占阳(合卜阑)来突厥营地已经有了一段日子,因此对营内的布局甚为熟悉。眼下逃命要紧,他也再顾不上害怕,带着徐大眼和李旭东拐拐,北绕绕,借着毡包的阴影的掩护,很快来到了营地的东门。

那守卫东门的突厥武士史迭密是个跟随阿史那却禺征战多年的老兵,为人素来机警。乍见城中火起,马上想到了有人企图制造混乱,所以在第一时间就把麾下所有弟兄叫起来堵住了门口。本打算严防死守,让一只蚂蚱也蹦不出去,怎奈城中火势太大,片刻工夫,粮仓、马料场、匠作房、牲口圈,数个性命攸关场所全都冒起了浓烟。四下里,召集士兵的战鼓声,求救的号角响成一片。不得已,他只好把麾下弟兄一拨拨派出去帮忙救火。眼看着手头剩下的士卒已经凑不够一个火(十人),却猛然听见有急促的马蹄声向营门口涌来。

“什么人,站住!”史迭密拔出弯刀,挺身挡在了营门口。仅剩的七名弟兄也同时拔刀,围着他组成了一个攻击方阵。

“特勤大人给我一个令,让所有人去救粮仓火!”三匹快马冲至近前,在最前边的那匹骏马背上,有个灰头土脸的汉人用蹩脚的突厥语回答。

“是这个家伙!”史迭密登时心头一松。马上的骑手他见过,此人是却禺大人的汉人扈从,又胆小又懦弱,几乎所有突厥将领都欺负过他,他却从来不敢还手,也不敢在却禺面前告状。

“却禺大人的马厩失火,大家赶紧去救!”潘占阳(合卜阑)将匕首刃部拢在手掌心,柄部向外,哑着嗓子大喊。

“你先拿手令来给我看看!”史迭密向前走了几步,满不在乎地说道。合卜阑(潘占阳)勒马的位置距离营门有点儿远,手中那根黑乎乎的东西刚好不能被士兵们手中的火把照见。出于谨慎,史迭密决定先验明手令真伪再做定夺。

“给!”潘占阳恭顺地将手向前伸过去,就在史迭密伸手接令的一瞬间,手腕一翻,匕首径直刺向对方的梗嗓。

“啊!”史迭密感到冷风扑面,本能地向后仰身。潘占阳的匕首走空,立刻狠夹马肚子,战马高高地扬起的前腿,正撞上了史迭密的肩膀。

“抓奸细!”史迭密大叫着跌倒,还没等他爬起身,一枝凌空飞来的羽箭已经射进了他的胸膛。

刹那间风云突变,所有士兵都愣在了当地。徐大眼等的就是这一瞬,拍马舞刀,直扑因缺了一个人而破损的步兵方阵。失去了头领的突厥士兵哪里是他对手,顷刻间被他砍翻了四个。剩下三人撒腿逃命,一个被合卜阑在背后用马蹄踏翻,另外两个被李旭用弓箭射倒在营门附近的毡包旁。

“潘兄放吊桥,仲坚用弓箭封住街道!”徐大眼高声命令。飞身跳下马背,从史迭密腰间解下城门钥匙。

平素见了血就哆嗦的潘占阳(合卜阑)此刻也不哆嗦了,从地上捡起一把染血的弯刀,直奔挂吊桥的绞盘。抡圆膀子,咬紧牙关,三下两下将绞盘砍了个稀烂。失去羁绊的吊桥晃了晃,凌空拍下,“咣当”一声砸在了护城的壕沟上。

巨大的响声惊动营门附近的突厥人,十几个牧民高举着火把冲过来,试图将三名忙于开门的“奸细”拿下。李旭弯弓搭箭,逐一将火把的主人放翻在地。

众牧人见势不对,大叫一声,散了开去。李旭拨转马头,跟着徐、潘二人身后冲出了营门。

“仲坚好箭法!”徐大眼一边策马,一边称赞。

“敌明我暗!”李旭喘息着收起角弓。刚才那几箭,是他大半年来的苦练结果。若是在半年前遇到同样情况,此时他已经被牧人们用棍棒敲成了肉酱。

“我会不会是在做梦?”一个古怪的想法突然涌上了他的心头。燃烧的城市,失火的天空,还有一切关于草原的记忆,像梦一般虚无缥缈。

耳畔马蹄声如潮,给出了一个最明确的答案。

此刻已经到了下半夜,月亮隐去,漫天星斗大得仿佛伸手可摘。三人顾不上欣赏草原上这璀璨的夜色,策动坐骑拼命赶路。直到天明时分,才找了一个小溪谷停下来休息。

仓促出逃,谁也没带干粮。好在时处金秋,四下里野兽正肥。李旭蹲在溪流边喝了几口冷水,提着弓走进了溪边的矮树林。片刻之后又转了回来,手里却多出了两只沙鸡,一只野兔。

“我来收拾!”正瘫在石头上捯气儿的潘正阳突然有了精神,跳起来说道。

那边徐大眼早已用石头搭起了一个防风灶,三人一起动手,很快将沙鸡和野兔烤熟。虽然既没有咸盐,也没胡椒、八角之类调配,但对疲惫不堪的旅人来说,这已经是人间美味。

“二位英雄,你们今后去哪儿?”潘占阳挥舞着一只兔子腿,含糊不清地问。

“自然是回中原去,难道你还有别的去处吗?”徐大眼放下手中树枝,正色回答。即便是在逃亡途中,他的吃相亦保持了一贯的文雅。

“征,征兵,你,你们不怕啊?”潘占阳丢下啃了一半的骨头,伸手去扯沙鸡翅膀。他的骑术不怎么样,吃东西的速度却是一流。转眼之间,三只沙鸡翅膀,两只兔子大腿都被他填到了肚子里。

“换个名字,找个偏僻地方藏起来呗。难道官府还真为了咱们几个小鱼小虾下海捕文书?”徐大眼望着北方,心不在焉地回答。

昨夜的火烧得实在是大,从半夜到现在,三人少说也跑出有一百多里了。可在这里向北望去,那边的天空还是黑乎乎的,仿佛被烟熏过一般的颜色。照这情形推算,突厥人大半个营地都毁在了昨夜的大火里。却禺是个行军布阵的老手,按常理,他精心布置的营寨,应该充分考虑了秋季防火才对,怎么会被十几匹绑了稻草的马尾巴烧得如此之惨?

放了这么大一把火,三人不敢在附近久留。匆匆吃完了早饭,又爬上马背继续赶路。徐、李二人都经过长途跋涉的磨炼,身体的疲劳很容易恢复。潘占阳却是个读书人,没走多远就开始在马背上晃荡。

李旭心肠软,赶紧跑过去照应。每逢上坡下梁,都伸出手来相搀。即便是他如此小心,潘占阳还是掉下马好几回。眼看着衣服就被草擦烂了,露出里边光净洁白的皮肤。

“二,二位英雄,你们,你们先走吧。我,我不能拖累你们!”又一次被李旭扶上马背后,读书人潘占阳断断续续地说道。

“一起出来的,一起走!”李旭不容置疑地回答。

“别,别这样,我,我是个废物,不,不能……”潘占阳感动得眼泪都快流了出来,带着哭腔哀求。

没等李旭说出彼此扶持的话,徐大眼突然拔出刀来,“啪”地一声架在了潘占阳的肩头。“想开溜就明说,别用这种手段装死!”他瞪起眼睛,怒喝道。

“大爷,大爷,您有话慢慢说!”潘占阳的眼泪鼻涕立刻消失不见,人一下子也精神抖擞。发现自己上当的李旭气得一甩衣袖,打马跑到了队伍前面。

“哼!”徐大眼轻蔑地发出一声冷笑,将弯刀插回了腰间。潘占阳哭丧着脸,跟在他身后哀求:“徐,徐英雄,我才从中原跑出来,您,您老就高抬贵手吧。如果非要让我跟您回去。一旦官府的差役找来,咱们是杀官造反呢,还是先坐几个月的牢,然后去辽东送死?”

“咱们把却禺的营地给烧了,不回中原,你还能去哪儿?”徐大眼不愿意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回头横了他一眼,大声问道。

“我,我有几个同乡去了东面契丹人的部落。听,听说他们还混得不错。”潘占阳转着眼珠子回答。

“契丹部落,距离这里远吗?”李旭在前方回过头,低声问道。

“不,不远。要不,二位英雄跟我一起去?”潘占阳听出他的话里有放行的意思,试探着问。

“你自己去吧,路上小心些!”徐大眼和李旭互相看了看,齐声回答。

经历苏啜部一场变故,二人都对异族部落的热情丧失了信心。混得不错又能怎样,该为部族谋求利益的时候,你是第一个可以放弃的牺牲品。契丹人虽然与突厥人交往不多,如果阿史那却禺向他们讨要放火烧营主谋,他们肯定不会为了两个外族小子去冒与突厥汗国交战的风险。

“那,那小的真告辞了?”潘占阳坐在马背上,犹犹豫豫地问。也许是因为在草原上很难遇到自己族人的缘故吧,相交虽然只有几个时辰,他心中对两个少年却有了一些的不舍之意。

“走吧,尽量走谷地。早点找个小部落把马卖了,别张扬!”李旭低声叮嘱了一句。翻开随身包裹,拿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玉石塞进了潘占阳手里,“安顿下来后,买几头羊度日。”

“那,那怎么好,好意思!”潘占阳连忙推辞,手伸向李旭,拳头却不由自主地将玉石抓了个紧。

李旭摇摇头,收拾好包裹再次上马。潘占阳小心翼翼地看看徐大眼的脸色,又看看李旭的弓箭,说了几句有缘再见的话,拨马向东。一边走,一边不住回头。

“你这烂好人倒是大方!”望着潘占阳越走越远,逐渐加速的背影,徐大眼笑着骂道。

“茂功兄说我吗?他好歹帮了咱们一场!”李旭愣了愣,迟疑地问。在他印象中徐茂功一直是个视钱财如粪土的人,怎么今天却为了一块成色并不见佳的玉石计较了起来?

“那家伙是怕跟咱们一起走目标大,被突厥人追上,所以才一个人溜了!”徐茂功看了一眼笑脸上还带着几分青涩的好兄弟,低声提醒。

“啊!”李旭懊悔地直想抽自己几个嘴巴。一次又一次对别人的算计毫无防备,吃了这么多次亏还不长记性,自己真是长了一颗石头心眼儿!

“算了,这小子是个人物。胆子虽然小了点儿,心眼够多,下手也足够狠!”徐大眼望着潘占阳远去的背影,低声点评。

一人两马的背影已经只剩下了个小黑点儿,空旷寂静的荒原上,依然回荡着落寞的马蹄声。

二人目送潘占阳去远了,也自打马南行。昨夜稀里糊涂跑了小半夜,眼前的“道路”早已经不是与九叔等人北上时用脚踩出来的那条。周围溪流上次北来时见所未见,一些矮小的山丘也与记忆中的面目全非。不过这些在少年心里都算不上什么大碍,所谓的路,都是人用脚踩出来的。草原上本来就没有路,只要你一直向南走,总有一天能够见到长城。

“他昨夜曾经提马踏翻突厥的武士!”走着走着,李旭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现在明白你有多笨了吧!”徐大眼毫不留情地“打击”他的自尊。“能策马踢人的家伙,只有你才相信他会往马肚子底下掉!”

“他怕跟咱们一起走,会被却禺的人马追杀!却不肯直说,非得想这么一个笨办法!”李旭搔了搔头,不介意徐大眼对自己的评价。朋友之间就是如此,一个见面就说话臭你的人,未必心里不把你当兄弟看。相反,一个终日给你笑脸,满口赞誉的家伙,转过头就会捅你一刀。这也是他不愿意接受阿史那却禺邀请的原因之一,与一个如此“聪明”而又狠辣的人为伍,对方的一言一行你都得提着十二分小心去应对,这样的日子,纵使大富大贵,恐怕也乏味得很。

“人家好心相邀,你却一把火烧光了人家的营地!”徐大眼笑着回应,“我若是阿史那却禺,不抓住你挫骨扬灰,解不了心头之恨!”

“前提是他能抓得到咱们!”李旭大笑着踢了踢马镫,策动黑风跑了出去。阿史那却禺不是一个肯善罢甘休的人,他一定会动用所有力量追杀自己和徐大眼。所以潘占阳找理由离开,并不令人感到愤恨。换了是自己,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逼着去送命,也得想办法逃走才是。

“无论如何,跑得快些总是正理!”徐大眼纵马追来,少年人爽朗的笑声顺着风传出老远。

营地烧已经烧了,再去追究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火势一发不可收拾也没用。眼下第一要务是逃回中原去,至于回到中原后如何躲避兵役,那是过了长城之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两个人有四匹马,可以轮番换乘,一边行一边让坐骑恢复体力。如是见河涉水、见山爬山地急驰了一整天,到了太阳偏西,才又找了一个背阴的山坡下生火做饭。这回轮到徐大眼出去打猎了,李旭用石头搭好了火灶,又等了将近两炷香时间,还没见到对方回来。正焦急间,突然见到徐大眼的身影在自己上方不远处的岩石后闪出,手中角弓拉满,羽箭却斜斜地指向了半空中。

“吱!”半空中响起一声清脆的鸟鸣,有头山羊大小的黑雕拍动着翅膀疾飞冲天。徐大眼手中的羽箭脱弦而出,直奔雕腹,半途中却力道用尽,被黑雕翅膀带动的罡风吹进了树丛。

“快走!”徐大眼一射不中,立刻收弓。冲到李旭身边,拉着他奔向战马。李旭心中亦是大骇,问也不问,上马便走。二人顺着山坡跑出十余里,方欲休息,头上却又传来刺耳的雕鸣。

“奶奶的,是阿史那却禺养的扁毛畜生,被你射杀了它兄弟,如今找你报仇来了!”徐大眼笑着骂了一句,再次弯弓,头上的黑雕却不待羽箭搭稳,早已腾起到三百步之外。

三百步的高度,即便是养叔复生也无可奈何了。李旭和徐大眼相对苦笑,策动战马继续奔逃。刚刚绕过眼前的小山坡,南方的旷野却被几股腾起的浓烟挡了个死死。

“是阿史那却禺的人,他们南下的路比咱们熟!”徐大眼低声分析道。阿史那却禺看样子是动了真怒,远处刮过来的晚风中都带着浓浓的燎羊毛味道。不用问,一定是前来追击的突厥武士殃及无辜,把营地被毁的愤怒尽数发泄在附近的散落牧人头上。

从烟火冒起的方向看,南下的路肯定被人切断了。徐大眼和李旭两个人的武技虽然都不能算弱,可谁也没有一个人打十个、百个的本事。无可奈何,只得贴着丘陵地带向东急走。只盼着太阳早点落山,躲过头顶上那只该死的黑雕。堪堪又跑出二十里,脚下的地面却慢慢震动起来。

“轰隆隆!”闷雷一样的马蹄声贴着林梢传来,震得周围山坡瑟瑟上落。头上黑雕的鸣叫却愈发欢快,仿佛已经将两头猎物毙于爪底。徐、李抬头张望,只见前方不远处尘烟大起,不知道有多少突厥武士洪流一样滚过。

“掉头!”李旭和徐大眼同时大声喊,拨马便向西走。此地向南走是燕山和中原,向东走是契丹、靺鞨等部落,向西却尽是突厥人天下。慌乱之中,二人却也顾不了许多,拼命拍打着坐骑狂奔。跑着,跑着,却发现东、南、北三个方向,都有烟尘向雕影所在处聚拢。

“昨夜怎么没把这扁毛畜生烧死!”李旭懊恼地说道。先前还有些怜悯火势太大,令很多无辜的突厥人今冬忍饥挨饿。眼下却只希望昨夜的火势越大越好,最好烧得阿史那却禺凑不出足够的战马,这样自己和徐大眼就有机会摆脱追兵。

事实却与他的期待恰恰相反,左右两侧冒起的烟尘越来越多。除了马蹄声外,耳畔已经渐渐能听到突厥人彼此联络的号角。整个草原几乎都被调动起来,一波接一波,不断有烟尘加入追兵当中。

二人从阿史那却禺马厩中偷来的坐骑脚程虽快,却也摆不脱整个草原的追捕。眼看着,前方有两股烟尘越靠越近,将包围圈紧紧扎拢。

“取弓,射出一条路来!”徐大眼高声断喝。二人同时摘弓,边跑边将羽箭搭在了弓弦上。斜前方已经有人在大声欢呼,李旭用眼睛瞄了瞄,抬手向来人的坐骑就是一箭。

“噗!”“噗!”两匹骏马应弦而倒。徐大眼和李旭两个在追击者挡住去路的那一瞬间冲了出去。拦路的牧人高声怒骂,放弃被摔翻在地上、号哭挣扎的同伴不顾,不要命地策动战马追来。

“找死!”徐大眼低声喝骂。转身回射,羽箭离弦,正中一名追击者的胸口。那人身体猛然一顿,惨呼着跌落于马下。失去主人的战马向前冲了五十多步,嘶鸣着冲进了无边荒野。

李旭弯弓搭箭,听到背后有马蹄声靠近便回身猛射。第一波追到两个少年踪迹的是一伙普通牧民,人数虽然多,弓马却不甚娴熟。二人在前放箭,牧民们在后追击,看上去就像主动往箭尖上迎一般。折损了五六个人后,追逐者渐渐失去了勇气。阿史那却禺给出的赏金虽然高,却没到让所有人把命搭上的地步。而在两个汉人伢子的箭袋没空之前,即便追到他们的马背后,也没人有命再领取赏金。

太阳终于消失在前方的草丛里,头上的黑雕也不再嘶鸣。徐大眼和李旭心中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在他们身后,又响起激烈的犬吠声。

“汪汪、汪汪!”牧羊犬的叫声在刚刚开始变暗的暮霭中回荡。整个草原都被这嘈杂的犬吠声所惊醒,无数条火龙向李旭和徐大眼二人身后聚拢,远远看去,就像一只燃烧的孔雀在草尖上张开了漂亮的尾翼。只是,在这个乍暖还寒的秋夜,火把意味着的绝不是温暖。

“他奶奶的,萧何月下追韩信也不是这种追法!”徐大眼回头看了看,气喘吁吁地骂道。他这是第三次换马,已经轮过无数遍的坐骑显然没有清晨刚刚休息过时那般精神,跨出的步子越来越小,步伐的频率也逐渐变慢。

“萧何没有这么多的马可以换,手里也没拿着绳子和刀!”李旭大口喘息着,仿佛心和肺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两个人,四匹良驹,昨夜大伙的如意算盘打得精妙。只是谁也没有考虑到,一旦阿史那家族发了怒,半个草原都要为之战栗。

身后的追兵显然不是一伙的,有的是突厥士兵,更多的却是普通牧人。在他们眼里,得罪了阿史那家族,就等于是全体突厥人的仇敌。而从东方的武列水到西方的上火罗,万里草原都是突厥人的天下。

身背后传来一声衰弱的马嘶,刚刚被徐大眼换下的桃花青身体晃了晃,委屈地停住了脚步。一整天没吃过东西,又断断续续奔跑了三百多里,身为突厥贵族坐骑的它可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罪。而身后的号角声像一种呼唤,招呼它停下来喝清水,吃豆子。此时两个不知道怜惜的主人还在没命地向黑暗和未知中狂奔,傻驴子才会继续跟着他们跑。

“没用的东西!”徐大眼低声骂了一句。话音刚落,另一匹被李旭换下来的踏雪烟云也脱离了队伍。而徐大眼胯下的乌铁骓和李旭胯下的黑风则暴躁地嘶鸣着,试图停下来等待身后的伙伴。

“那些号角声有古怪!”李旭迅速判断出了问题关键所在。在家里驱使青花骡子时,他就习惯边吹口哨边添食喂水。久而久之,青花骡子便形成了习惯,只要听见口哨声,立刻就会向牲口棚里边挤。

“阿史那却禺可真下本钱!”徐大眼苦笑,使劲用弓弦向坐骑屁股后抽了几下。乌铁骓吃痛不过,只得撒开四蹄继续逃命。李旭心中不舍,却也不得不用腿使劲磕打黑风两肋,边磕,边唠唠叨叨地念道:“黑风,黑风,快跑,快跑。明天早晨打只兔子,大腿和脊背都留给你!”

不知道是因为肋部被踢得痛还是因为听懂了主人的话,黑风抖擞精神,撒腿狂奔。二人又奔出了三十多里,身后的犬吠和角鸣声终于小了些。徐大眼和李旭缓缓放慢坐骑,借着星光彼此互视,却发现对方人和马都像刚从沼泽中滚过的,浑身上下都淌满了泥浆。

“照这样下去,不被捉住也得累死!”徐大眼喘息着大笑,璀璨的星光从天上射下来,照亮他一口洁白的牙齿。

“俩韩信要被捉住了,却不知道突厥人有没有刘三儿的心胸!”李旭望着徐大眼满是尘灰的脸,大笑。自出塞以来,二人的关系由远而近,渐成莫逆之交。却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像今晚这般,共同去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

不对,应该还有一次,那是在月牙湖畔面对追兵的时候。茂功兄指挥若定,以六人之力突破了二十八人的围追堵截。他明明可以留在霫部继续实践他的兵法,却为了自己跑到冰天雪地里,然后又为了自己这个朋友拒绝了却禺的好意。

想到这儿,李旭突然有些后悔拉着徐大眼一起逃亡,如果自己一个人逃了,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把朋友陷到这无法避免的危机当中。

“此,此番,连累了茂功兄!”

“扯淡,我现在抓你去见却禺,他还能放过我来!”徐大眼的双眉竖了竖,低声骂道。方要教训李旭不应该说这些无聊的话,耳畔又听见一阵犬吠,紧跟着,马蹄声闷雷一样从两侧卷来。

二人大惊,打马急促奔逃。如是几次,人和坐骑都几乎跑脱了力,身后的犬吠声却始终若即若离。跑着跑着,突然,乌铁骓发出一声悲鸣,腿一软,缓缓向下跪去。

“拉住我!”李旭伸手,扯住徐大眼手腕。徐大眼双脚猛跺,身体借着李旭的手臂在乌铁骓倒地的刹那间跳将起来,掠过尺许距离,稳稳地落在了黑风的背上。

背上猛然多出一个人,本来就已经筋疲力尽的黑风体力更是不支。无论李旭许诺什么野兔、山鸡、羊羔,都无法再令它脚步加快。不一会儿,身后的犬吠声又大,一条耀眼的火龙再次咬住了猎物的尾巴。

“这样不成,你自己逃,放我下马!”徐大眼在李旭身后低声命令。

“同生共死!”李旭咬着牙回答。是为了自己,徐茂功才落到被人追杀的田地。如果扔下茂功兄一个人先逃,自己这辈子良心都不得安宁。

“扯淡!两个人都死了,谁给咱们报仇!”徐大眼怒骂。李旭却不肯听,双腿如两条鞭子般,不停地踢打着黑风的肋腹。

黑风最后的一丝体力也被主人压榨了出来,悲嘶着,四蹄跨度尽力加大。背上的分量却如一座小山,一次次压得它想要倒下去,沉睡不起。

“你这蠢驴!”看看前面发了疯一样踢打坐骑的李旭,再看看身后那越来越近的火把。徐大眼心急如焚,猛然,他想起了一条计策。

“好兄弟,你今年十五,对吧!”徐大眼不再咒骂,俯在李旭耳边,低声问。

“嗯!”李旭顺口回答。身后犬吠声越来越近,他不知道徐大眼此刻怎么突然婆婆妈妈起来。

“我今年十七,是你哥哥!”徐大眼笑着说道,右手轻轻地从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璀璨的星光照亮匕首冰冷的霜刃,也照亮了他的眼睛。

“前边有个山谷!”李旭低声说道,猛然侧头,眼角的余光看见了徐大眼手中有东西在闪。

没等他说出一个字,徐茂功眼中突然精光大盛,单手一撑,整个人飞离了马背,在身体凌空的那一瞬间,匕首狠狠地扎在了黑风的屁股上。

“唏——”黑风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整个身体腾空向前飞奔。李旭张大嘴巴,眼睁睁看见徐大眼如一颗流星般坠入了身背后的草丛里。

“茂功兄——”他吓得心脏都跳出了嗓子,用力试图调转马头。屁股后挨了一刀的黑风却不肯听命,撒开四蹄,以最快的速度向前飞奔。

“茂功兄——”李旭听见自己的悲呼在草原上回荡。也听见犬吠声和马蹄声从背后传来。突然,他把心一横,从背上的褡裢中摸出一件外套,紧接着,以最快的速度从腰间摸出了火折子,点燃了这件丝质长袍。

这是他和徐大眼二人去年在渔阳郡教训两个仗势欺人的突厥人时,被救的汉族小贩送给他们的谢礼。湖蓝色,是少年读书人最喜欢的颜色。李旭送了一块给陶阔脱丝,陶阔脱丝向晴姨请教后,亲手给他缝了一件外袍。不合身,却非常温暖。

丝绸做的长袍快速燃了起来,照亮漫漫长夜。犬吠声、马蹄声都被这骤然而起的火光吸引,百余名突厥武士策动战马,望着火光追将过来。

“我打了一头狼,一头狼,用他的内脏来喂野驴。我打了一头鹿,一头鹿,用它的毛皮来缝战衣。我没有打毡包旁边的豹子,它在我出猎时替我猎鹿。我射死天空中的黑雕,它指引豺狼攻击我的牛羊……”

李旭挥动着手中的火衣,用突厥语大声唱着。牧歌中的意思被他完全颠倒了,字字触犯着突厥人的忌讳。他眼中含着泪,心中却无伤,亦无惧。

“我打了一头狼,一头狼,用他的内脏来喂野驴……”歌声穿透黑暗,又融入黑暗。

“我还活着?”李旭轻轻动了动自己的小手指,不敢确定这个答案。身体下松软的垫子像是草地,脸上的温暖亦可能来自阳光。他偷偷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水洗过般的蓝天却从眼睑缝隙中一下子挤了进来。

草原上特有的明澈阳光告诉他,此地还是人间。“我还活着!”李旭心中发出一声沉默的欢呼。快速绷紧全身肌肤去试探四肢,发现身上并无束缚的感觉传来,只有一股股劳累后的酸软,令人没力量做更多动作。这是一阵令人兴奋的酸软,在此时它至少证明了一个事实:自己没有落在阿史那却禺的手上。

微闭着眼睛保持假寐状态,李旭拼命去回想昨夜曾经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记忆如潮水一般澎湃而回,刺得他的心脏阵阵发痛。他记起了徐大眼为了不拖累自己逃命,扎伤了黑风后跳进了草丛。他还记得自己点燃了那件湖蓝色的长衫,试图吸引追兵的注意力。他还记起了昨夜自己即兴改的那支歌,处处挑衅了突厥人的禁忌。他记得突厥人追着自己走进了一个漆黑的山谷,发誓要将自己抓住点天灯,他笑了,一行泪顺着眼角滚落在草地上……

“男子汉大丈夫,醒就醒了,哭什么哭!”一个粗豪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吓得李旭一哆嗦。以最快的速度睁开眼睛,他看见一个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咬着根草棍,黑黄色的面孔上充满了轻蔑。

“早晨干,自己淌出来的!”李旭脸色微红,低声狡辩道。

“哭就是哭,笑就是笑,有什么不敢承认的!看你昨天夜里跟突厥人作对的样子还像个好汉,怎么一觉醒来后就变得如此没种!”年轻人用力向地上啐了一口,却没能将草渣吐净,嘴角上,绿色的液体拉成了亮晶晶的一条……

李旭看得有些恶心,握着刀柄试图坐起来。脖颈后酸痛的感觉却瞬间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让他不得不再次软倒了下去。

“慢点起,昨天牛哥下手重了些。不过不妨事,让老张帮你推拿两下,包你比没晕前还精神!”年轻人见李旭出丑,口气反而软了下来,上前扶了他一把,低声安慰道。

“牛哥,老张?”李旭把着年轻人的胳膊,缓缓地坐直了上身。这回,他终于坐起来了,失去的部分记忆也随着血脉的畅通慢慢回到了体内。

昨夜最后的记忆是自己被突厥人追着冲进了一个峡谷,然后就听见有人命令自己赶快把马停下。就在自己以为中了埋伏欲拔刀拼命时,背后突然传来了一股风声。然后,李旭知道自己落马了,晕倒之前,他依稀听到了羽箭破空声……

李旭转动着晕乎乎的脑袋四下观望,昨夜的山谷就在不远方,那是两道小山夹成的一道东西走向的溪谷。在燕山和草原的交界处,这种溪谷随处可见。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这条山谷内所有的山岩都呈暗黑色,一块块丑陋的石头缝隙中还冒着淡淡的轻烟。显然,昨夜曾经有人在山谷里放了一场大火。

“别看了,追咱们的人都死了。刘寨主和他的手下做买卖,从来不给对方留活口。”黑脸年轻人耸耸肩膀,说道。

“咱们?”李旭心中更觉纳闷。身边这个喜欢嚼草棍的家伙倒是自来熟,这么快就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同伙。他口中又是寨主,又是买卖什么的,恐怕出身不是什么善类。

“当然是咱们了,你放火烧了阿史那却禺的寨子,偷了人家的马,又杀人夺门。难道这些事情你都不想认账吗?”黑脸又吐出了一团草渣,阴笑着说道。

李旭万万没想到黑脸居然知道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情,心中更惊。瞪大了眼睛四下寻找黑风,却在不远处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马群。

一群骏马,看样子不下三百匹,正低头在草原上悠闲地寻找食物。马群边,还有百余名衣衫肮脏的汉子席地而卧,一个个睡得正香。黑风就拴在马群外,有一个身材非常普通,看上去像个江湖郎中的汉子正向马屁股上敷药。还有一个高大魁梧的壮汉,一个货郎,一个身上裹了块兽皮的猎人正向自己走来。

“是你们放的火!”李旭惊诧地大叫了一声,一个筋斗从地上跳起。自己一直奇怪为什么十几匹战马尾巴上的火把会引起如此大的火势,原来是有人在暗中向火上浇了一桶油。不用问,眼前这数百匹战马都是这伙人从阿史那却禺的营地里偷出来的,自己和徐大眼杀人夺门,等于头前给这伙盗马贼开了路。

“不是我们,是咱们。我们正找不到下手机会,你这贵客却在主人家里放了第一把火。于是呢,我们就帮你把火头弄大了些。至于这些马,反正偷一匹也是偷,偷一群也是偷……”黑脸年轻人耸耸肩膀,笑着说道。

几句话,却把李旭气了个脸色煞白,自己放火是真,偷马夺门也是不假,但都是为了摆脱阿史那却禺的强留。而经过马贼们这么一闹腾,自己就彻底成了纵火偷马的“恶棍”,阿史那却禺发动半个草原的势力追杀自己,非但不是仗势欺人,而且占足了道义的上风。

“嗤!”黑脸年轻人非常敏感地从李旭的表情上看透了他的真实想法,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冷,冷笑了一声,嘲弄地骂道:“怎么,瞧不起大爷是马贼不是?老子就是贼,但至少干的是分内的事情。有些人不是贼,干得勾当却连贼都不如!”

“你!”李旭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手颤抖着想从腰间拔刀,对方的同伙却越走越近。

“怎么,想跟我打一架?对,就这样,讲不过人家就把人家说话的家伙砍下来,从此以后耳边再无噪扯。他奶奶的,我就说读书人没一个好东西,刘大哥却偏要救你!”黑脸年轻人吐掉最后一口绿色唾沫,身子向后一跃,顺手抄起了一根拣牛粪的铁叉,将带着骚臭味道的叉尖对准了李旭的喉咙。

“黑子,别故意捉弄人!”远处,有人低声喝了一句。语气不重,却隐隐地透出一股不容拒绝的威严。

“是他想杀我灭口!”黑脸年轻人后退两步,悻悻地把铁叉放到了地上。

李旭手按刀柄侧头,看见几个马贼的同伙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近前。命令黑子住手的正是其中的那名壮汉,四方脸,浓眉,走路的样子从容不迫,像极了平常时期的徐大眼。只是此人的笑容中带着一种经历过很多风霜后的淡定与坦然,与徐大眼那种友善热情的笑容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位小兄弟就是名震草原的狼卫附离吧?在下雍州张亮,有幸结识少年英雄!”走在壮汉左侧那个生意人打扮的汉子笑着问候。此人身材不高,天生一副和气相貌。看打扮,应该是一个常年行走塞上的小贩子,只是腰间多了一条牛皮带,皮带左右,各自别着一把套了鞘的短刀。

“我叫李旭,多谢诸位救命之恩!”李旭本能地向旁边侧了侧身子,然后抱拳还礼。出塞后受了太多的骗,令他对陌生人的笑容很敏感。对方笑得越热情,往往令他心中的警惕越深。

“哈哈,老张,人家根本不愿意搭理你!”被称作黑子的年轻人笑着挑衅。看来他不是跟李旭过不去,而是天生长了一张见谁就想招惹谁的臭嘴巴。小贩子模样的张亮听了也不恼,笑了笑,接茬对李旭问道:“怎么样,脖子后还疼吗?要不要我给你推拿两下?老尤那个家伙下手不知道轻重。不过你也别怪他,当时情况紧急,不把你打晕了,整个山谷里的布置全得让突厥人看出来!”

“不疼,不疼,谢谢张兄!”李旭躲闪着说道,有点儿不适应对方的热情。在听黑脸年轻人的介绍时,本来他以为给战马敷药的那个人才是郎中,没想到擅长推拿的是眼前这个生意人。无论如何,人家救了自己的命,自己不能伸巴掌去打笑脸,想到这儿,他笑着转身作了个揖,向其余两个汉子问道:“在下李旭,请问两位壮士尊姓大名?”

“俺嘛,刘季真!这是俺朋友刘洪,字什么弘基什么的。你们汉人真麻烦,名字都起两个!”胸前围了张兽皮的猎户扯着嗓子喊道,仿佛唯恐别人记不得自己的名字。

“在下雍州刘洪,字弘基。小兄可是咬死了数十奚人,手刃俟力弗可汗的附离吗?可有表字?”一直微笑着听大伙说话的壮汉拱了拱手,客气地问道。

“上谷李旭见过两位英雄。在家乡上谷读书时,恩师曾经赐了一个表字,叫仲坚!”李旭微笑着拱手还礼。刘弘基的说话方式是李旭习惯的交流方式,令人感觉很舒坦。凭借跟徐大眼交往近一年来养成的直觉,李旭认为此人应该出身于大户人家。而那个说话嗓门极其大,穿着兽皮的家伙分明是个突厥人,远处看还不清楚,走近时,那碧绿色的眼睛和满脸胡子一下子就暴露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马贼、豪门子弟和突厥人勾结在一起?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李旭笑着和众人寒暄,心中却有一团疑云慢慢遮住了双眼。

“从春天开始,草原上就有人传说两个中原来的少年帮着霫族吃下了一个人口近万的大部落,没想到居然今天被俺救了一个。你们不是在霫部呼风唤雨吗?怎么又成了阿史那家的座上客?”没等李旭把心中谜团理出个头绪,披着兽皮的突厥人刘季真抢先问道。

“说来话长……”李旭的眼神黯了黯,低声回答。身边几个马贼给他的印象并不差,除了名声不好外,这些人的行为举止一点儿都不像传说中的贼人般凶恶。即便是张口就刨根问底的刘季真,看上去也没有阿史那却禺那么讨厌。

他简短地将阿史那却禺如何来到苏啜部,如何借酒意促成阿思蓝家的婚约并借势将西尔族长逼入死角,如何促成西尔家族和阿史那家族的婚事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自己和陶阔脱丝之间的情事,末了,黯然补充道:“既然苏啜部已经有了突厥这个大靠山,我和茂功兄自然不再重要。与其等着被人赶,还不如自己主动回家!”

“怕是阿史那家族抢了你的心头肉,你才负气离开的吧?”被大伙叫做黑子的年轻人毫不客气地“揭露”道。李旭皱了皱眉头,不愿意搭理这个四处挑衅的家伙,黑子却不依不饶地又跟了一句:“呸,苏啜部的长老们都是瞎子,这么简单的连环计都没看出来。没了你和那姓徐的,万把人的小部落在阿史那家族眼里还有什么价值?到时候人家把婚约一毁,他们不是落个鸡飞蛋打吗?”

“那也未必,仲坚把银狼留在了苏啜部,等于给苏啜部手上留了个大筹码。”大个子刘弘基摇摇头,低声点评。他不知道甘罗是苏啜部用强扣下的,还以为是李旭为了破坏阿史那却禺的诡计特意在部落里留下的一招活棋。一语说罢,笑着再次打量面前的年轻人,心里对他的评价未免又高了几分。

“他若是带了狼走,估计没等走到武列水,早就被那些胡人砍死在草原上了!”黑子抬了抬眼皮,毫不留情地点破一个事实。

“没错,那些什么胡儿对银狼崇拜得很。他们两个半大小子带着头银狼,等于捧着万两黄金四处招摇,甭说别奚部、契丹和突厥那些杂种看了会眼红,俺老刘第一个就得冲上去抢!”刘季真瓮声瓮气地补充。他倒不在乎自己也是突厥人的身份,张口胡儿、闭口杂种骂了个痛快。

“人家可汗弄头银狼来充门面,你一个马贼头要头狼干什么?”黑子好像不打架不痛快,刚嘲讽完了李旭又开始找刘季真的麻烦。

“你一个放牛的懂个屁!”突厥人刘季真却不像其他人对黑子那样客气,张口就是一句脏话:“俺姓刘的才是这草原真正的主人,当年先祖乌古斯可汗(冒顿刘渊)称雄大漠的时候,阿史那家族还不知道在哪个草稞里趴着呢?俺今天是马贼头儿,哪天就弄个大可汗帽子来给你看看!”

“那好,我睁大眼睛看着!”黑子笑着回应。刘季真是个混人,跟他斗嘴胜之不武。

“这群人表面上打打闹闹,彼此之间倒和睦得很!”李旭暗自点头,对马贼们的好感又多了几分。正在这时,又听见那名商贩问道:“于是,你就到了阿史那却禺的营地,趁他不备给他一个大教训?”

“我们怎么愿意招惹这种人?”李旭摇头苦笑,“他强留我们在突厥当差,所以我和茂功兄才不得不偷了马逃走!”

见对方一脸疑惑,李旭不得不将与阿史那却禺的恩怨简要说了说。至于放火夺门的事情就略过了,从今天这阵势上来看,即便自己和徐大眼不动手放火,阿史那却禺的营地也保不住。

提起徐大眼,他的心又开始向下沉。昨夜自己虽然点燃了衣服,却不知道是否将所有追兵吸引了过来。突厥人马前有猎狗效力,徐大眼又累又疲之下,到底有没有机会躲过猎狗的追杀?

想到这儿,他冲刘弘基抱了抱拳,低声问道:“刘寨主,不知道昨夜你们阻击突厥人,可曾看见一个和我身材差不多的汉人?”

“你是问徐贤者吗?山谷里肯定没有他。”刘弘基摇摇头,“追着你进入谷内的那几十号人,都被我们干掉了。山谷外边的二十几个,是季真老弟料理的。他才是这里的寨主,我只是顺路做了笔买卖!”

李旭一愣,将充满惊诧疑问的目光转向了那个突厥人。对方看到他的目光扫来,头立刻摇成了一个拨浪鼓:“没有,肯定没有。弟兄们做事情利落,连人带狗一个没放掉。其中肯定没你说的徐贤者,他现在在草原上名气那么大,俺见到一定请回寨中当军师!”

“只怕人家嫌你是刘阿斗!”黑子忍不住再次插言。

“俺要是刘阿斗,就把你抓去当姜维。让你在阵前累死,俺自个儿降了当逍遥公!”刘季真虽然是个马贼头,对同姓英雄的事迹却能倒背如流。两句话一撂,又把黑子噎得没了词。

“黑闼兄弟父母都被官府逼死了,所以看谁都不顺眼。你别介意,他就是这样子,人还是蛮好的!”张亮见李旭惊诧的模样,笑着向他解释。

李旭笑了笑,没有作声。他内心惊诧的不是黑闼尖牙利齿,而是惊诧刘季真居然是这伙人的头。无论外在形象还是内在气质,刘弘基都更像一个手握重兵的绿林大豪。而刘季真虽然模样凶,身上却没有让人望而生敬的英雄气概。

“我们人少,却禺人多,所以要么不动手,要动手就把一整支追兵杀光。只有这样,才能让对方摸不清我们的虚实,轻易不敢再追上来。等他调集了足够的人手,我们早就过了长城!”张亮继续向李旭解释马贼们心黑手狠的原因,仿佛唯恐给对方留下不良印象一般。

“理应如此!张寨主真是心思缜密之人!”李旭信口敷衍。对于张亮的热情,他总是怀着一种本能的戒心。阿史那却禺待人也热情有加,可笑呵呵地就把自己的一切全给毁去了。张寨主一见面就称兄道弟,莫非他想拉自己入伙不成?

“我只是一个马贩子,哪里是什么寨主!”张亮笑着摇头,“眼下中原马贵,阿史那却禺却不准附近的牧民们卖马给我们。大伙被逼得没办法,就合力干了他一票。这还多亏了你先点着了他的马厩,否则,我们根本没机会动手!”

马贩子?李旭再次瞪大了双眼。他无法相信张亮真的是个小贩,虽然此人的打扮和自己父亲、孙九等人无异,笑容里也包含与王麻子等人同样的市侩气。但那份机敏的心思和眼神闪动间的狠辣,绝不会是个寻常小贩所有。借徐大眼的话来说,带有这种眼神的人至少是杀过人或掌过兵的,没见过血的人身上不会带着杀气。

几个人谈谈说说,把彼此之间可以被人知道的来历、姓名都交代了个大概。那个四处找人斗气的年轻人叫吴黑闼,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眼下正跟着张亮当伙计兼刀客。那个叫刘弘基的果然是个世家子弟,但是家境早已破落。这次皇帝大点兵,给了他一个为国立功的机会,他却因为没有钱买马而未能及时赶去州里报到。结果官府老爷大笔一挥,把他当逃兵下了狱。多亏几个江湖朋友出钱打点,才有机会“越狱”逃到了草原上。

那个叫刘季真的突厥人是马贼的少当家,“一阵风”这个名字就是牧民给他家弟兄起的绰号。这支人马行走在边塞之上,大隋官兵来了则避入塞外。突厥官兵来剿则逃入大隋,日子过得逍遥快活。而正在远方给黑风治伤的那个身材普通的郎中姓牛名秀字进达,也是马贩子,先前因为张亮的口音重,李旭才把他的姓听成了“尤”。

“敢问各位英雄,山谷里的路是否还通畅着?”李旭跟大伙都熟络了后,试探着问道。他不想和马贼们混在一起太久,李家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门风却很严格。如果被远在中原的父母知道自己与贼人厮混在一处,哪怕对方是绿林豪杰,父母们也会为此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如果山谷没被石块和木条塞住的话,他打算与众人告别,独自绕过去找一找徐大眼。无论对方是否已经离开,只有得到准确的消息,李旭自己才能放心。

“怎么,你打算回头去找你的茂功兄吗?”吴黑闼撇了撇嘴,冷笑着问。

“我想回头看看,昨夜为了让我逃走,他一个人跳下了马背!”李旭坦然地回答。徐大眼可以舍身救自己,自己也应该为他做同样的回报。无论突厥人是否会赶来,自己都必须这么做。

刘弘基和张亮等人都嘉许地点了点头,听了李旭的介绍,他们也很佩服徐大眼的胆量和侠义心肠。这样的少年豪杰如果被阿史那却禺抓回去了,大伙无论如何也应该想办法将他救出来。

“你真的相信他是为了救你才跳下的马?”吴黑闼的想法永远与众不同,似乎不给人找点麻烦,他就会浑身难受。

“你这话什么意思?”李旭心中不觉动了几分真怒,瞪大眼睛质问。无论这个黑脸的家伙怎么挖苦自己,看在昨夜救命之恩的分上自己都可以忍受。如果他出言侮辱茂功兄,自己只有和他在弓马上较个高下。

“黑子!”刘弘基低声呵斥。刚一见面,吴黑闼就不知深浅地乱说话,即使换了他,一样会感到心里不舒服。

“什么意思?笑你笨呗。黑灯瞎火的,是马的目标大还是人的目标大?”吴黑闼这次却没有理会刘大哥的呵斥,自顾逞口舌之快:“把马让给你,明着他吃亏,暗里却让你把所有追兵都吸引过来。反正马已经没力气了,跑也也跑不出多远!”

“你住嘴!”李旭勃然大怒,手一下子按到了刀柄上,“徐兄绝不是那种人,徐兄为了我,连到手的富贵都可以不要!”他大声辩解着,身体被吴黑闼气得直打哆嗦。张亮和刘季真见状,赶紧上前拉住他的胳膊。

“又不是生死关头,生死关头不相负的才是好兄弟。况且马屁股上捅了一刀,伤了筋骨,短时间之内虽然跑快了,跑不了多远战马就会残废!”吴黑闼却得势不饶人,继续满嘴跑舌头。

“拔刀,我今天跟你分个胜负!”李旭晃动肩膀,甩开张亮和刘季真,大踏步冲向了吴黑闼。怒火已经完全烧红了他的眼睛,他要砍了面前这个信口雌黄的家伙来捍卫朋友的名誉。

“来就来,谁还怕了你!”吴黑闼跳步闪开,再次捡起自己的铁叉。眼看着二人就要火并,刘弘基伸手拔刀,挡在了两个年轻人的中间。

“不乱嚼舌头,能憋死你不成!”他旋步挥刀,先磕开了吴黑闼的铁叉。随后身体顺势一拧,手中钢刀架在李旭劈过来的弯刀上。

“当啷!”两把兵器撞出一片火星,刘弘基手中的弯刀单薄,一下子断成了两截。眼看着李旭含愤砍出的一刀就要惹出祸来,一根铁棍、两把短刀同时横在了刘弘基的身前。

“嘿!”危急关头,李旭连续晃了晃身体,把弯刀斜劈开去,重重地砸在了身边的草地上。长长的秋草立刻被刀风扫起了一大片,绿雪一般纷纷扬扬地向远处飞去。

“小兄弟好力气!”差点被李旭砍中的刘弘基大笑道,从张亮手里夺过一把短刀,再次挡于了李、吴二人中间。

见自己差点殃及无辜,李旭不得不强压住怒火。虽然恨姓吴的嘴酸,他也不敢真的和所有人都闹翻了。远处还有一百多个马贼,一人一刀下来足以把他剁成肉酱。况且如果不是仗着兵器的便宜,他自问也未必是刘弘基的对手。

“得罪之处,还请刘兄见谅!”李旭狠狠瞪了吴黑闼一眼,将弯刀插回了腰间。手握钢叉的吴黑闼却不依不饶,大声嚷嚷:“你砍我有个屁用,待会儿老牛过来,你问他战马的伤势就知道我说得是否有道理!”

“闭嘴,信不信我把你卖给突厥人当奴才!”刘弘基双眉倒竖,发出一声断喝。吴黑闼见他动了真怒,舌头一伸,不再说话了。刘弘基吓住了他,立刻又转过身来,冲着李旭喝道:“朋友相交,贵在一个信字。如果自己相信他,别人再嚼舌根子有什么用?如果你自己心里生了疑,就是把所有人的口都封了,你自己的疑心也封不住!”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让李旭浑身上下凉了个通透。徐大眼舍弃苏啜部踏雪来送,为了替自己争一口气不进苏啜部营地,舍弃却禺的富贵诱惑夺马出逃等诸般往事,一桩桩一件件逐一掠过他的心头。如果说这样的朋友生死关头还会将自己出卖,那世间又有何人可交?

自出塞后,屡屡被人出卖、欺骗的经历,已让李旭对人失去了最起码的信任。如果今日不是遇到刘弘基,可能他这辈子都不会再相信任何人。而刘弘基的话恰恰喝破了他心中的魔障,让他瞬间明白了猜疑心重和警觉心强之间那一丝微妙的差别。

他笑了笑,向刘弘基躬身施礼:“小子受教,谢刘兄点拨!”

“观人观长久,不在一时!”刘弘基微笑着受了李旭的长揖,低声补充道。

就在此时,一直替黑风处理伤口的牛进达走了过来。吴黑闼一见,立刻冲上去求援:“那匹特勒骠的伤势怎么样,是不是就此给废了?”

“还好,没伤到筋骨。”牛进达擦着额头上的汗回答。对这边刚刚发生的打斗不闻不问,好像对牲口比对人还要关心。

闻此言,刘季真、张亮二人都缓缓舒了一口气。大伙有共同抗敌之谊,如果未出草原,自己先跟自己火并起来,这趟塞出得就有些不值了。

“汗血马骨架大,肉厚。要是常马,早已经废掉了!”吴黑闼看了李旭一眼,小声嘀咕。

李旭听见了,微微一笑,如闻秋风过耳。无论别人再说什么,徐大眼曾经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无法抹杀。刘弘基说得好:“朋友相交,贵在一个信字。”今天的架打得虽然有些莽撞,却在莽撞中,让人感悟到了人生一个至关重要的道理。

“若是突厥人捉到了他,哪个傻子还会留在山谷那边等你?若是他自己逃了,此刻恐怕已经跑没了影儿,你又怎会找他得到!”吴黑闼边走边骂,眼睛瞪着李旭,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到山沟里去。

“疯子,全都是疯子,一帮疯子跟着一个傻子跑!”他嘀咕着,手中铁叉敲敲打打,在烧得漆黑的岩石上敲出一串串火花。

也难怪他气得发疯,昨夜被大伙救了的那个傻小子李旭居然提出要去山谷另一侧找自己的同伴。而一向聪明果断的刘弘基、老成奸诈的张亮等人非但答应了人家借马的请求,还主动陪着傻小子搜索整个山谷。

“这不是找死吗?谁能保证阿史那却禺的大队兵马不会突然杀到?大伙不留着点体力,待会儿怎么闯出突厥人的围追堵截?再说了,傻小子要发疯就他自己疯吧,张亮偏偏也跟着去。那张亮是老子的雇主,他去了,老子能不去吗?”吴黑闼愤愤不平地想,不明白世间还有这么傻的人,居然相信有“义气”二字的存在。

“反正咱们也睡不着,不如活动活动胳膊腿儿。小兔崽子们还得睡上半个时辰。若是现在就催他们赶路,下次遇到追兵的时候大伙连刀都举不起来!”刘季真拍了拍吴黑闼的肩膀,大咧咧地向他解释。

“眼睛看仔细点儿,如果有没烧烂的刀,帮我拣把来应急!”刘弘基从马背上回过头,笑着叮嘱。

吴黑闼闷哼了两声,满脸无奈。昨夜大伙在山谷里连烧带砍,根本没留下过一具完整尸首。有些人根本不是被刀箭所伤,而是被山火生生熏死在岩石后。如果这样还能分清楚哪个是汉人,哪个是突厥人,姓李的根本就该改行去当仵作。随便找个衙门挂上号,一辈子吃喝都不愁。

他气哼哼地跟在众人身后翻检着,寻觅着,希望能找到一个看着像中原人的或手脚被捆着的尸体。如果“幸运”地翻到了,就可以让姓李的傻小子早点儿死了那份心。大伙也可以早早赶路,脱离这个是非之地。

张亮想拉姓李的傻小子入伙,这一点吴黑闼不用看就能猜出来。东家手下正缺人,姓李的小子虽然笨了点儿,他手中的刀可一点儿都不笨。况且此人骑术不错,在东家麾下略加调教,就能当一个好手来使。

“可这小子肯跟张大哥走吗?”吴黑闼心中没把握。昨夜大伙在山谷里设伏,本意不是救人,而是杀追兵们一个措手不及。是傻小子误打误撞冲进来,刚好把追兵引进了埋伏。可以说,所谓救命之恩根本就是顺路买卖。如果这小子聪明一点儿,早就应该看出事实真相。待明白了事实真相后他还会心怀感激吗?吴黑闼绝对不这么认为。

“刘大哥呢,好像对这傻小子也很感兴趣。唯恐此人一不小心被张亮拉去了,或者上了刘寨主的‘贼船’。可咱老吴看不出来当马贼有什么不好,至少大伙是在光明正大地打家劫舍。有些人没打响马旗号,抢起来比响马都狠。与‘一阵风’相比,他们更当得起一个贼字。只不过他们头上有个官衔,抢起来总能讲出些大道理。”

“我们再去谷外找找,徐贤者知道李老弟过后会来寻他,自然会留下些记号!”张亮的话从前方传来,气得吴黑闼直打哆嗦。

“你傻不傻啊!人……”他再度喝骂,却被刘弘基在肩膀上猛拍了一巴掌,把后半句话全部打回了肚子里去。

“既然来了,就一道去寻,人多找得也细些!”刘弘基笑着叮嘱,带了带马,与吴黑闼并辔而行。

吴黑闼知道自己拗大伙不过,叹了口气,继续到山谷外东一叉西一叉地乱翻。野狼已经开始向此处聚集,被他用铁叉猛敲,一个个夹着尾巴向远处跑去。

大伙围着尸体兜了一圈,依然没看到一个汉人面孔。李旭抬起头来,向几位同伴说道:“烦劳诸位仁兄再等一等,我去远处找一找,看茂功兄留没留下什么记号。”

“应该是早走了吧!”张亮擦了把头上的汗,长叹着说道。茫茫草原上,到处是飞来飞去的乌鸦和嗅着血腥味道赶来的野狼。经过了一个混乱的长夜,姓徐的后生即便曾留下什么记号,估计也被畜生给破坏掉了。

劝慰的话刚欲说出口,猛然,吴黑闼在众人身后又大叫了起来:“看,那些狼崽子在拖着什么?不会是姓徐的尸首吧!”

“轰”的一声,李旭感到自己的头都炸了开来。赶紧调转马头,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吴黑闼所指的方位。用弯刀赶散几头小狼后,发现有一具猎狗的尸体被草绳拴在了石头上。看痕迹,野狼们已经将这具尸体拖了老远,血顺着草尖留下一长条暗褐色的红。

“怕是有人故意留下来的!”张亮看了看狗脖子上的草绳,低声分析。众人顺着血迹继续向前寻,在二百步外终于发现了一个土坑。土坑中,几排石子向南摆了个大大的箭头。箭头后,压着一件脏兮兮的皮甲,皮甲正中间,留着两个用狗血写成的大字——

“平安!”徐大眼龙飞凤舞的字迹让所有人心头一轻。

“谢谢吴兄指点!”李旭向吴黑闼拱了拱手,低声致谢。到此,他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肚。如果不是吴黑闼眼神好,今天大伙可能就要错过徐大眼留下的标记。

“我早就说过,姓徐的比你聪明!”吴黑闼跳起来,得意洋洋。整个早晨,这是他唯一一次没有用挑衅的口吻说话。语调听起来怪怪的,仿佛还带着点儿阳光的温暖。

快到正午的时候,吴黑闼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张亮在傻小子李旭身上要下那么多工夫。刚才冲破突厥人队伍的那一瞬间,他至少看见两名武士被李旭扫下了战马。那柄长得不像话,锋利得不像话,招式更诡异得不像话的弯刀就如一头出水黑龙,所过之处血光四溅,根本不给人还手的机会。

“你跟谁学的刀法?”趁着眼前压力减少的瞬间,吴黑闼扯着嗓子问道。

“啊?”李旭哑着嗓子大声嚷嚷,根本没听见对方在问什么。过于紧张的局势让他的手和脚都发木了,鼻梁上方仿佛悬着一根针,来来回回地扎个不停。

“你师父是谁?”吴黑闼大声重复了一句。拦在正前方的第一波突厥骑兵已经被冲散了,马贼们胜利在望。护在左翼的是刘弘基,护在右翼是牛秀,断后的是大寨主刘季真,有他们三人和数十名弟兄在,突厥人一头战马都夺不回去。

“铜匠!”李旭的回答言简意赅。

“傻小子,铜匠姓什么,叫什么,名号是什么?”吴黑闼气得鼻子都歪了,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笨的人。可这笨人的刀法明显经过沙场宿将指点,出手的角度和力道控制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超过了他这个砍翻过数十人的“老”刀客。

“铜匠师父?可能姓王吧!我也不太肯定!”李旭喘息着回答。没想到突厥的骑兵追来的这么快,更没想到突厥人如此勇悍,居然敢正面拦截跑起了速度的马群。五百二十七匹战马冲击力可不是闹着玩的,敌我双方任何一个人落马,都肯定被马蹄踏成肉酱。

“可能姓王?你傻还是我傻!”吴黑闼七窍生烟,真想从背后给李旭一铁叉,帮这个缺心眼的家伙扎出个心眼来。学了人家的武艺居然不问师父的名字,这世上还有这么目无尊长的人吗?

很快,他就没精力再骂李旭了。突厥人就像发了疯般,刚刚被撞开的豁口又不顾一切地在前方收拢。这绝对不是一种正常战法,草原上马贼和骑兵交手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几百年的生死抗争中,双方都积累了足够的经验。按常理,对付马贼的最佳战术不是迎头拦截,除非你麾下士兵是超过对方十倍。有经验的将领会像切奶酪一样,从侧翼将马贼队伍一块块切碎。这样做虽然会放走一部分敌人,却能在最大程度上截下赃物,并能极大地减少自己一方的伤亡。

而今天带队堵截马贼的突厥将领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放弃两翼不顾,调遣士卒一波波向队伍正前方拦。

“奶奶的,邪门!”吴黑闼平端铁叉,径直刺进一个胸前刺着狼头的武士梗嗓。然后借着战马奔跑的速度甩动铁叉,将敌人的尸体高高地甩了出去。这是一个担任类似队正角色的人,杀了他后,应该能起到打乱敌军指挥的效果。

“啊——”冲上前的突厥士兵们发出一声惊呼。队形散了散,却很快汇集。出乎吴黑闼的预料,他们不为自己的上司报仇,而是争先恐后地向李旭聚过去。

“奶奶的,别欺负小孩!”吴黑闼大叫着,把马头的方向拨斜。高速奔跑过程中,他不可能横向去支援李旭。只能让奔跑的方向和李旭马头的方向在前方某个点交汇。在此之前李旭能否挡住一轮乱刀,那只属于阎罗王的管辖范围,任何凡人都顾不到。

“当!”李旭用长刀砍断了一名突厥武士的兵刃,趁对方一愣神间,用刀身将他拍下了马背。这是今天被他打下马的第三个人,算上前天夜里杀死的,如今他的手上已经沾了五个人的血。杀人带来的压力让他胃肠翻滚,但他无法不继续挥刀。迟疑就是死,铜匠师父的教诲一直响在他的耳边。他才十五岁,远不到能勘破生死的年纪。

两名距离他最近的突厥骑兵猛然改变方向,快速夹了过来。几个刘季真麾下的老马贼见势不妙,大声呐喊着向李旭身边靠拢。但战马疾驰的方向不是想改变就能改变得了的。眼睁睁地,老马贼们看着刀光罩住了少年的身形。

“啊!”李旭大吼,凭借刀长的便宜,率先向左侧的对手劈去。这是完全不符合骑兵战术的一招,弯刀的优势在于切削而不是砍剁,马上使刀的高手通常来说更喜欢凭借战马的速度在对手身上划开一道血口子。而大力猛砍很容易将刀劈折,一旦兵器断了,骑手就只有任人宰割的分儿。

突厥武士冷笑着用弯刀去拨李旭的刀刃,他已经看见了三百名奴隶在向自己招手。这是阿史那却禺给大家开出的最新赏格。传令兵吹着号角已经把这个信息传遍了附近所有的部落。阿史那家族保证,无论死活都要把此人留下,如果能捉活的,立功者除了奴隶外,立刻可获得一个土屯以上的官职。

“锵!”兵器相交的声音与以往截然不同。武士感觉到了手上重量的变化,他本能地抬头,发现一道金光击破了自己用弯刀划出的曲线,径直地劈到了头顶。

人头裂开,血一下子喷了出来,借着战马的惯性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曲线。李旭的身体在血瀑下冲过,登时变得红彤彤的。他无暇去抹脸上的血,凭借铜匠师父用刀背敲打出来的本能侧了侧身,另一把弯刀贴着他前胸划过,把黄羊皮比肩齐齐地切成了两半。

李旭顾不得检视自己是否受伤,将长刀重重地扫在与自己错镫而过者的腰梁上。下一刻,他听见了脊骨断裂的声音。侧了侧头,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第二名武士的身体突然像被雹子砸过的麦秸一样折了下去。

“我又杀了两个人!”李旭在心里狂喊。有一种冲动想扔下刀,离开队伍逃向空旷的原野。恐惧和绝望又将他牢牢地束缚在本阵中,令他无法将马头拨歪。

第三个武士冲了上来,李旭和他换了一招,将其甩到了身后。将战马兜回来需要时间,李旭期望那个人追来之前,自己和同伴能再度将拦截队伍冲出豁口。队伍中有五百多匹马,大伙有足够的坐骑可换。

“啊!”侧后方传来的惨呼让李旭猛然回头,他看见一个穿着羊皮比肩的马贼从马背掉了下去。曾经和他对过一刀的突厥武士提缰,拨马,斜着冲向另一名已经有了对手的马贼。

地面上那个伤者挣扎了几下,很快被马蹄带起的尘土所淹没。惨呼声接连而起,一声声敲打着李旭的心脏。

没等他有时间懊悔,耳边突然传来的风声,本能地使他一个镫里藏身,将刀光避了开去。偷袭未得手的突厥人将弯刀在半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圆弧,斜着割向李旭的脖子。

避无可避,李旭只好将弯刀横着伸出。刚才的分神不过是眨眼的工夫,但这一眨眼的错误已经足以要了他的命。现在,全部希望就寄托在横伸的弯刀上。如果突厥武士执意落刀,挨上一刀的自己就难逃一死,对方也定要被弯刀开肠破肚。

突厥武士的弯刀停了停,猛然,他一咬牙,紧提马缰,弯刀不顾一切地向李旭脖子上砍来。这一刀,他能保证砍掉李旭的脑袋。而李旭伸出的弯刀,却只能割断战马的脖颈。

“噗!”血再次染红李旭的眼睛。已经切到下巴附近的弯刀突然与他的主人一同飞了起来。漫天的红尘中,李旭隐隐看见一柄铁叉带着那名突厥武士的身体飞到了半空。

无主的战马前冲数步,倒地,身死。血浆高高喷起,泉水般四下散落。

“笨蛋,别分神!”吴黑闼大叫着,两手空空地向李旭冲来。一名突厥武士见到便宜,弯刀直取吴黑闼的肩膀。眼看着一条膀子就要被人卸了去,吴黑闼拧了拧身体,避开刀锋,一拳砸在对手肋骨上。

突厥武士惨叫着倒了下去,吴黑闼龇牙咧嘴地挥了挥拳头,一个斜挂金钩,从地上的尸体旁捡起了一把弯刀。他挥舞着弯刀,继续向傻小子冲去。却看见李旭张开了嘴巴,红红的双唇中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

紧接着,惨笑不止的李旭弯刀挥舞,将两个包拢过来的突厥武士一一砍翻在马下。然后,傻小子带动马头,冲向了第三个人。弯刀在对方没做出反应的一瞬间,扫落了那个人的脑袋。

“啊——”李旭狼一样嚎叫着,拼了命地向前冲。只要是与他靠近的突厥人,他手下决不留情。红色的鲜血滴滴答答地从他身上破碎的皮甲淌下来,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傻小子,控制速度,保持队形!”吴黑闼狂喊。李旭冲的速度太快了,这样下去,没等将突厥人的阻拦冲出一道口子,他自己就得活活被人砍死。

“咱们护住他左右,以此为锋,吹号角,命令其他弟兄变阵!”张亮骑着一匹满身是血的黑马跑上前,大声命令。

吴黑闼闻令,从腰间摸出一柄牛角,呜呜啊啊地吹了起来。苍凉的号角声立刻盖过人喊马嘶,把命令转到了前锋每一名马贼的耳朵里。所有人闻声策马,向李旭前冲的位置靠拢。很快,二十几个人形成了一把尖刀,直直地刺入了突厥狼骑中。

李旭浑身上下都红了,只剩下满口的白牙还在闪烁。他号叫着,车轮般挥舞着铜匠师父特意为自己量身打造的特大号弯刀。刀光从阳光下滚过,滚起团团血雾。几个突厥武士被他和张亮、吴黑闼合力砍死,几个被马贼们撞翻,还有几个被如此凶悍的刀光吓得胆落,纵马向两翼逃开。

突厥人的拦截队伍再度被冲散,马贼们呐喊着从缺口中冲了出去。所有落下马的,无论是敌人还是同伴,他们都不曾回头去看。马背上的男人见惯了生死,这一刻是别人,下一刻可能就是自己。生尽欢,死如醉。

战马带起的烟尘洪流般从草原上滚过,直到遇上一条季节河,才猛然停了下来。

“你这个笨蛋,想害死老子就早点说一声。他奶奶的,打仗有给别人留情的吗?”吴黑闼冲到李旭身边,用力向他挥舞着拳头。他的拳头肿得像发面包子般,无数小伤口在不停地渗血。

李旭惨然笑了笑,把弯刀交到了吴黑闼手里。他的双眼茫然无神,整个人麻木如一具尸体。唯一的感觉就是,眼下得去洗个澡,身上的味道令人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溪流很快被染红了,血一般的溪水向下游奔去。李旭拼命洗着,洗着,直到身体发白,鼻孔里依然全是人血的味道。

他感觉不到溪流的冷,只觉得浑身上下麻酥酥的,仿佛皮肤和筋骨都已经不属于自己。在刚才的血战中他非常幸运,只受了几处皮外伤。虽然刀口长度比较吓人,但深度只切开浅浅的一层,被冷水一激,血很快就止住了。

但方才的血战给他心中的震撼,却远远超过了身体上的伤口。在霫部他也曾经历了两场战争,但那都是在徐大眼精心安排下的战斗。对方抵抗力量不强,并且没有人真正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而今天,马贼们却是以少打多。突厥武士的战斗力远远超过了索头奚部的牧人,并且所有武士都把他当作了重点照顾对象。李旭无法计算死亡曾经几次与自己擦肩而过,他知道自己很害怕,很想丢下刀藏起来。但他同时也知道自己没地方躲,如果不是碰巧遇到了这伙马贼,自己恐怕早已是却禺家监牢里的客人。

“我不想死!”他冲着水中那个赤裸的倒影打了一拳,喃喃地说道。

水花“啪”地一声散开,扭曲了那张稚气未除的脸。

“我不想死!”他带着几分哭腔再度出拳,水波聚聚散散,倒映着一个强壮却远远算不上成熟的身躯。水底下,无数张错愕的面孔瞪大眼睛,慢慢上浮。每一张,都是被他用弯刀砍下马的突厥人。

“我不想死!”他抱着头,蹲到了水里。冰冷的河水只淹到颈,麻木了他的呼吸。

“不想死就上来,想得卸甲风吗?”一直在岸边用嘲弄目光看着李旭的吴黑闼骂了一句,跳下河,拖着他的胳膊将他拖上了岸。

被阳光一晒,李旭慢慢又恢复了几分神志。睁开眼睛,他看见吴黑闼正用力搓着自己的胳膊。长相普通到扔进人堆就认不出来的牛进达则捧了一把叫不出名字来的草叶,笑嘻嘻地站在自己面前。

“把这些草嚼了吃,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牛进达笑着命令。

“牛哥,你可是兽医!想下毒害人,好多分几匹马吗?”吴黑闼大声抗议。

“差不多,差不多!”牛进达不喜欢和人拌嘴,一边向李旭口中塞药,一边说道。

剧烈的苦味瞬间从头顶直冲脚尖,李旭打了个哆嗦,神志和勇气同时回到了体内。他知道自己刚才又丢了丑,讪讪地笑了笑,推开吴黑闼,走到黑风的身边去取衣服。

受了伤的黑风居然还能跟上队伍,这点大出众人的预料。几个中年马贼走过来,一边看马,一边看人。突然,有个大胡子拍了拍李旭的肩膀,问道:“小子,你不是咬死过三十多个人吗?怎么才杀了几个,就吓成了这副熊样?”

“王双,下次你打头阵,杀十个人给我看看!”吴黑闼走上前,推了大胡子马贼一把,喝道。

“我要是有那本事,早去当刀客了!”王双笑着回敬了一句。

“我,我从来没吃过人!”李旭大声解释。他不知道草原上的谣言居然传得如此快,苏啜部刻意制造的流言居然在大漠南边也有人信。

“估计是圣狼没带在身边的缘故!”马贼们摇摇头,自作聪明地解释道。没人相信李旭的话,如果不是狼神附体,阿史那却禺非得到这个憨憨的小家伙干什么。他打起仗来不管不顾,既不懂阵法,又不会计谋。如果拎着把大刀乱冲就算个人才,马贼们个个都是当世大贤。

“我真的没咬死过三十多个人!”李旭将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刚刚换上的衣服是他从中原带来的,虽然已经小了,但从衣衫上就能看出他是一个读书人。

“咬死二十个也是咬。估计狼神附体的时候,你自己根本不记得!”马贼们点点头,神神秘秘地说道。

“用牙咬,用刀杀,用箭射,还不是一样的吗?我要是你,就告诉他们我咬死了一百个,让谁见了我都远远地躲开!”吴黑闼瞪了李旭一眼,骂道,“人家说你厉害,你居然还谦虚。见过笨的,没见过你这么笨的!”

“这小家伙很有意思!”远处,刘弘基摇摇头,微笑着想。

以区区一百马贼冲垮了五百多名突厥狼骑布置的防线,这的确是一个值得庆贺的胜利。但待清点完了战果,马贼却再也高兴不起来了。方才的遭遇战中大伙至少砍死了一百多名突厥武士,但自己一方也有二十几个同伴被永远丢在了草原上。此外,队伍中还有十几人受的刀伤较重,如果不及时找地方安置,他们也没有任何回到中原去的希望。

“这买卖,不划算!”大寨主刘季真摇着头,苦笑。此番出塞,他所带的都是寨中精锐,每个人都是经历过三年以上刀头舔血日子的。才一上午就损了二十多名,而此地到大隋和草原交界的山区至少还要走两天。如果沿途的大小部落都像上午的追兵这么凶悍,即使能平安返回中原,一阵风这杆大旗也该趴下了。

“不能光顾着逃,照这么下去,不用阿史那却禺领着大队人马撵上来,沿途这些小蚂蚱就把咱们啃成了骨头渣子!”吴黑闼低声插言。不与人抬杠的时候,他的话甚有见地。连刘弘基和张亮两个老江湖听了,都在一旁连连点头。

“白天跟他们交手,咱们人少吃亏。却禺这次估计是气疯了,根本不考虑为了几百匹马值不值得弄出这么大动静!”一向不喜欢说话的牛进达低声插了一句。话说完,他的目光落在李旭身上,眼神看起来异常诡异。

“是小子拖累了大家!”李旭赶紧上前几步,主动承担自己的责任。上午的突厥武士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如果大伙分头走,估计马贼们脱困就会容易得多。与其坐在这儿等人家赶,不如自己把分头赶路的建议提出来。

没等他把自己的建议说出口,刘季真看了看他,突然大笑了起来。

“你说我把你绑了卖给阿史那却禺,他会不会再白送我几百匹好马?”刘季真笑着,脸上的横肉都放出了油光。

“这办法不错,火全是他一个人放的,人也全是他一个人杀的!”吴黑闼走上前,用胳膊环住了李旭的肩膀。“不过咱这么干了,以后就不用再见人。天下英雄谁见了谁向咱脸上吐唾沫!咱还不能擦,擦了肯定有人再吐上去。”

众人哄堂大笑,压抑的气氛稍稍减轻了些。当下,有人开始安排马贼们找水浅处用羊皮筏子渡河,有人则用绳子牵了马,领着它们一匹匹游到对岸去。李旭插不上手,只能跟在刘弘基身边看热闹,看着,看着,他突然有了一个不错的主意。

“突厥人有黑雕帮忙,咱们走得再快,他们也不会追丢!”拉了拉刘弘基的衣袖,李旭低声提醒。

“我看到了,可那畜生不落低,咱们根本射不中它!”刘弘基没有回头,双眼依旧紧盯着河面。草原上拳头大者为尊,如果只一味地逃,附近的部落无论有仇没仇都会趁机冲过来痛打落水狗。要想不让别人追,只有把追得最凶的几股人马先打残了。

“我估计阿史那却禺一时也召集不起太多兵马来,所以才想借着各部牧人消耗咱们的实力。等咱们被消耗得差不多了,他的狼骑也该出场了!所以,咱们得想办法吃掉最近一股追兵,让其他想捞好处的部落掂量掂量有没有将咱们留下的把握!”

听了这话,正在望着河面沉思的刘弘基眼睛突然一亮,回过头来,低声说道:“你是说,杀回马枪?”

李旭的分析刚好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但马贼们人数太少,随便一个部落的兵马追上来,都是马贼们的五倍以上。正面交手,大伙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

“我想,能不能就在河对岸设伏?”李旭点点头,试探着建议。在杨夫子留下的笔记中有很多以寡击众的战例,其中有一个战例与目前的情况非常相似。铜匠师父和他分析这个战例时,对越公杨素当时的布置拍案叫绝。

“半渡而击,的确是个以少打多的好办法!”刘弘基再次上下打量了一遍李旭,大声赞道。这也是他刚才想到的一招破敌之策,只是,他今年已经三十岁,而李旭的年龄只有他的一半。

如果说两人不谋而合的想法让刘弘基感到震惊的话,李旭接下来说的建议更让他嚼舌不下。指了指河对岸那齐腰深的牧草,李旭低声补充:“如果让不能上阵的伤号躲在草丛后摇旗呐喊,多扎草人,多置旌旗,再胡乱射上几百枝箭……”

“如果我是阿史那却禺,前天定把你一刀砍了!”刘弘基用力拍打着李旭的肩膀,用马贼们特有的语言褒奖。

“所以怎么说蔫人有坏主意呢!”刚好拉着马经过的吴黑闼笑着给出对李旭的最新评价。

过了河后,刘弘基把几个头目召集到一处,重复了一遍李旭的建议。众人轰然称妙,你一言我一语地将这个计策补充完整。

众人当中,刘弘基、吴黑闼两人武功最佳,他们各带着二十名马贼负责斜向攻击敌军两翼。张亮和牛进达在众人当中箭术较为出色,带着三十名弟兄负责正面,先用羽箭制造混乱,然后从正中突破,将敌军向水里压。剩下二十几个能战的弟兄归刘季真率领,他是一阵风团伙的寨主,居中调度,随时接应其他几路弟兄的任务是他当仁不让的职责。还有十几个无法提刀上阵的伤号,刘季真把他们聚拢到一起,交到了李旭的手上。

“你年龄小,身上还挂了彩,待会儿就别拔刀子跟人拼命了。主意是你出的,怎么糊弄敌人也理应归你负责!”刘季真拍了拍李旭的肩膀,低声命令。

“我可以上阵!我可以射中一百二十步之外的乌鸦,我还可以……”李旭大声抗议。众人在安排任务时,都主动避开了迷惑敌人这个角色。被才认识不到一天的马贼们如此照顾,他心中的感动无以复加。

“我是大当家还是你是大当家!”刘季真佯装愤怒地板起了脸,大声训斥,“速去绑扎草人,制作旌旗,违令者,斩!”

“轰!”男人们大声哄笑了起来,明快的笑声惊起成群的水鸟。

“你以后准备去哪儿?”趁大伙都忙着扎草人的时候,刘弘基凑到李旭身边,低声问。

“去哪儿?”李旭茫然地放下了手上的蒿草。与徐大眼在一起的时候,对方曾经建议二人混入商队去江南,游山玩水顺带逃避兵役。如今跟徐大眼走散了,去江南的安排只好先放一放。而返回易县老家显然也不是个好选择,县太老爷万一追究起逃避兵役之罪来,自己一场牢狱之灾在所难免。而自己又不像刘弘基,有一群朋友在官场中活动。自己出身于李家的旁支,官府中无亲无故。即便提了金子去打点,这份礼物也不知道该给谁送。

也许最好的选择是当马贼,天不收地不管。这个念头只是在心中一转,李旭自己都连连摇头。李家家世清白,想当马贼,甭说别人,父亲第一个要杀了自己。

可还有其他的路好走吗?他苦笑着想。从出塞到现在,所有的路都是被人逼着或追着一步步走下来的,从来没人问过他自己想干什么,今后有什么打算。现在到了自己可以选择的时候,他心里反而空落落的,彻底迷失了方向。

刘弘基将李旭的表情一丝不落地看在了眼里,笑了笑,附在李旭耳边说道:“我有个世交长者在怀远镇替大军督粮,你若无处容身,不如跟我去投他。这位世伯有些办法,可洗清咱们身上逃兵的罪名!”

“真可以吗?”李旭欣然惊问。自打从潘占阳口中得知逃避兵役者都被官府视为盗贼的消息,他就一直很为自己的身份尴尬。刘弘基的话无异于在他头上开了一扇窗,让他在黑暗中隐约看到了人生的一丝光亮。

“可没亲没故的,人家凭什么为我出头?”心中的自卑感很快又让李旭自己否决了这份希望。刘弘基是世家子弟,家道虽然败落了,父辈留下的人脉还在。而自己……他苦笑着,将手中的蒿草重重拧成几截。

“有机会咱们再说!”刘弘基拍了拍李旭的后背,起身向远处走去。河对岸已经传来了战马的嘶鸣声,他需要抓紧时间去隐蔽自己的属下。

李旭摇摇头,把心思又放回了草丛中。有些差距是与生俱来的,就像手中的草,有些生来就是蒿子,有些却是稗。

“但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血名种!”虎贲将军罗艺的话猛然又在他耳边响起。他抬眼望去,身边野草或高或低,颜色深浅不同,但每一株头顶上都是同一片蓝天。

“旭子好手艺,以前做过农活?”不知道什么时候,张亮偷偷摸了过来,问道。

“在家时学过一点,现在已忘得差不多了!”李旭摇摇头,谦虚地回答。他扎草人的动作很利落,别人一个没完成,他已经做好了仨,并且每个扶起来都能在草丛中立而不倒,像极了真人隐藏在此处。

“回中原后你去哪儿,回老家吗?”张亮笑了笑,居然又问出了一个刘弘基刚刚问过的问题。

“回不去!我逃兵役出来的!”李旭摇头,满脸苦涩。如果不是该死的兵役,现在自己可能已经去京城参加明经试。当年在论语上自己可没少下工夫,几乎哪一句出自哪一篇、哪一列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你听我说啊,我们东家手眼通天,定能让官府免了你的兵役!怎么伴,到了中原后跟我去见东家?”张亮轻轻地搔了搔李旭脑门上的头发,低声劝告。

“啊——呃!”李旭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低呼。看看转过头来的同拌,他不好意思地将头垂了下去。

在这伙新同伴中,张亮的背景最为诡秘。刘弘基是为了逃避兵役才遁入草原的,吴黑闼是张亮在雁门关雇佣的刀客。牛进达是个兽医兼马贩子,刘季真是马贼团伙“一阵风”老掌柜刘龙儿的长子,大盗世家。所有人的身份都与他们的自我介绍相符,唯一令人奇怪的就是这个张亮。他自称为马贩子,却精通武艺。非但心思缜密,举止进退有度,背后还有一个神秘的东家。而这次一阵风出手捋阿史那却禺的虎须,据说也是受了那个东家的委托。

那个神秘的东家到底想干什么?李旭越猜越感到好奇。有道是进门容易出门难,一旦那个东家是个坐地分赃的强盗头,自己跟着张亮去岂不是入了贼窝了吗?

“难道兄弟想留在马贼窝中,跟着刘寨主混?”张亮见李旭半晌不回答,有些急切地追问,“这种掉脑袋的事情不得已做一次无什么大碍,若是一生困于此,可就愧对自家祖先了!”

“其实,刘大哥他们人挺好的。他们都不是坏人,真正坏人是逼得他们不得不做马贼的家伙!”李旭四下看了看,小声回答。

“成王败寇,哪有什么善恶之分,可他们都不是成大事的主儿。兄弟你一身本事,何不马上取些功名?沦落草莽,未必是长久之计!”张亮摇摇头,低声说道。李旭不温不火的表现让他略感失望,但多年的人生闯荡,已经历练得他喜怒不形于色。

“张大哥,你容我再想想!”李旭放下一个扎好的草人,顺手又抓起另一把青草。如果不是刘弘基相邀在先,他可能真就答应了张亮。但如今两个人同时表露出招揽之意,让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不着急,进了长城再说!”张亮弓着腰,慢慢向前方挪去。河对岸的突厥狼骑已经开始向水中放羊皮筏子,大战在即,他不能花过多的心思在李旭身上。

“进了长城再说!”李旭低声回应。他的身体又开始紧绷起来,鼻孔一张一合,呼吸中充满了血腥的味道。他知道,突厥人又来了,可这次,他自己不想再被吓失了神志。不是自己死就是他们死,这种情况下,选择只有一个。

正在过河的突厥狼骑有三百多人,看样子是同一个将领的属下。那个将领气急败坏,没等大多数人吹好羊皮筏子,就命人将战马先赶下了水。马是天生会游泳的动物,只是胆子小,没人拉着不愿下水。几个身穿黑皮甲的突厥人用鞭子猛抽了几下,战马们陆续被逼下了河道。

“没良心,恶待牲口的人牲口也会恶待他!”牛进达握着角弓在李旭正前方嘀咕。以兽医为辅业的他对马的感情比对人深得多,最看不得人虐待牲畜。

“他们赶过河的马越多,咱们赚头越大!”刘季真冷笑着摇头。从对手的服色上,他看出了这些人和上午拦截自己的是同一伙骑兵。二十多个弟兄的仇他不得不报,对李旭提出的连环计,他非常有信心。

李旭放下草人,从身边捡起自己的弓箭。能不能把敌人打懵,全靠着前三轮齐射。所有马贼,无论是负责攻击的还是负责迷惑敌人的,都被要求参加前三轮射击。

陆续有战马爬上了岸,东一群西一队地走到紧邻河滩的地方吃草。有些畜生挡住了马贼们的视线,大伙却不能出手驱赶。这一战的目的是要尽最大可能杀伤敌人,没有刘季真的命令,谁都不能有所动作。

越来越多的突厥士兵走上了河滩,骂骂咧咧地脱下湿漉漉的衣服。秋天的河水已经很凉,被水溅湿了的皮衣贴在身上又冷又硬。大伙本来没必要受这个罪,都怪一群该死的汉人。他们居然敢里应外合到却禺大人的新营地偷马,末了还放火烧了却禺大人的营寨。这是羞辱所有突厥人,大伙岂能容忍。特别是在他们只有不足一百人的情况下,狼骑们更要捍卫却禺大人的尊严。

李旭将羽箭轻轻地搭上了弓弦,慢慢拉开了弓臂。他心中还是有些紧张,但尽量调整好自己的呼吸。突厥狼骑的将领在众人的搀扶下已经踏上了河岸,躲在人群最后,距离自己大概一百五十步,有点远。但是,如果射杀了他,接下来的战斗中同伴们的损失会小得多。

大意的突厥人开始理衣甲,乱哄哄分成数团。有人走下河滩去牵战马,有人的身影已经距离马贼们的隐身地点不足六十步。李旭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怦怦狂跳,鼻孔中呼出的空气烫得难受。他的全身几乎都在哆嗦,握弓的手却越来越稳。

“射!”刘季真猛然跳了起来,抬手放出一枝响箭。

羽箭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画了道弧线,径直砸进最外侧的狼骑中。正在脱衣服的狼骑们被打愣了,提着裤子乱做一团。

“嗖,嗖,嗖……”六十多枝羽箭同时飞进人群,登时有二十多名狼骑被直接放翻在河滩上。没等对方做出反应,马贼们又放出了第二波羽箭,锋利的三棱锥刺破胸甲,夺去更多的生命。

“不要慌,列——”突厥将领在队伍最内层挥刀大喊,对方不会有很多人,只要他们列队举盾,完全可以冲过这段距离。

他的命令却永远被憋在了喉咙内,一根远处飞来的羽箭超越常规射程,直接射进了他的梗嗓。突厥将领挣扎着,抽搐着,身子一软,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李旭放下弓,竖起了身边的第一个草人。第三排羽箭已经射完,伤号们一个个从隐身处跳起来,把更多的草人摆成长队。几个无法起身和伙伴共同作战的重伤号躺在地上,双臂将用衣服做的大旗摇得呼呼作响。

更远处,马贼王双一个人赶着二十多匹骏马,每匹骏马身体上都扯着一面破衣服做成的战旗。远远看去,仿佛有几十支队伍赶过来增援。

突厥狼骑愣住了,他们万万没想到马贼在河对岸还有数千同伙。没来得及上岸的骑兵赶紧调转羊皮筏子,拼命向来路上划去。已经上岸的骑兵则尽可能地抱起羊皮,“扑通通”蜂拥着向河里跳。而那些羊皮筏子已经放了气、无路可退的人,只好慌乱地挥舞着弯刀,就像一群待宰的公羊正在晃动着短角。

“杀,不留活口!”刘季真大喊一声,从身边喽啰手中抢过号角,“呜——呜——呜”地吹将起来。这一仗便宜赚大了,自己这边居然有个走狗屎运的愣头青在那么远的距离射中了对方主将。将是兵之胆,没将的士兵还打个屁仗?

刘弘基、吴黑闼各带着二十多名马贼,一左一右冲上了河滩。两支整齐的队伍呈楔形刺入混乱的人群,将挡在面前的突厥武士一一捅翻。那些没挡在路上的武士,则被马贼们的队形所挤压,不得不退进了河水里。

河水一瞬间就变成了红色,习惯了在马背上挥刀的突厥狼骑根本不适应步战,更甭说双腿还被冷水裹得迈不开步子。往往是一个照面,就被对手砍中,下一刻,他们的血液就已经融进了红色的河水。

两侧骤然受到攻击,惊慌失措的突厥人不得不把自己的队伍向中央靠拢。而正中央处,更多的兵器逼了过来。三十多名马贼组成的小攻击方阵一步步推进,刀光如雪,挡在前面只有死路一条。

张亮、牛进达挥舞着弯刀,冲在正面攻击队伍的最前方。最适合泅渡的地段只有一处,所以他们的位置找得非常正。在他们的带领下,攻击方阵重重地砸入了失去了战马的狼骑当中,兵器碰撞声,刀刃和骨头的摩擦声,惨叫声,呻吟声瞬间响成了一片。

河岸边吃草的战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没有人照看的它们不知道逃,也不懂得帮助主人自卫,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主人被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马贼们砍倒,尸体被水流冲下,冲远,无影无踪。

“能抄家伙的,都给我上!”刘季真丢下号角,拎着门板宽的大斩刀跳出了草丛。已经没有必要再故作疑兵了,所有突厥狼骑早就被吓破了胆,组织不起任何有效的抵抗。那些已经爬上对岸的人不敢回头,徒步向远方逃去。没机会跳下河的则不顾一切向河中央退,根本记不得自己不会游泳。

马贼们心中不知道什么叫做怜悯,他们涉水追上去,从背后将逃命的突厥人一个个捅翻。还有机灵的马贼从地上捡起了突厥人丢下的骑弓,站在岸边射水里的活靶子。河道边缘,有不会水的突厥士兵跪地投降,他们的软弱却未能换来对手的任何回报……

战场局势已经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狼骑们人数明明比马贼多,却没有人理智地去看一看,看一看草丛中和远方的“伏兵”,自从开战以来,“伏兵”们根本没前进过半步。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各自为战,用自己和同伴的鲜血拖延着生命终结的时间。马贼们很有耐心,围成圈子旋转着,每一次位置变幻,都让圈子的直径小上几尺……

吴黑闼带着几个马贼,将二十多名垂死挣扎的突厥士兵逼入了死角。身后就是河水,突厥士兵们听见了河道中同伴的惨呼,不肯再退,咬着牙反扑了回来。

一个骨骼粗壮的突厥小头目嚎叫着冲出队伍,扑向吴黑闼。他显然找错了攻击目标,没等手中弯刀落下,吴黑闼的靴子已经踹到了他的小腹。皮甲猛然向内凹了回去,小头目噔噔倒退了十几步,张口喷出一摊黑血,身体随即软倒在了浅滩上。

吴黑闼不想就此收手,身体一拧,刀光扫进了一名狼骑的小腹。紧接着,他左拳直击,径直砸中了另一名狼骑的脖子。

“咯!”颈骨断裂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两名狼骑同时倒了下去,在吴黑闼周围空出了三尺空当。突厥人最后的一个完整队列就此崩溃,马贼们怒喝着挤了进来,将狼骑打散,剁碎。

吴黑闼又找上了另外两名狼骑,他挥刀如风,刀刀不离对方要害。无路可逃的突厥狼骑口里发出绝望的呐喊,互相支援着,垂死挣扎。

一把弯刀被吴黑闼敲上了半空,他垫步,将刀尖向前捅去。双手空空的突厥人知道今日必死,居然不逃不闪,大叫一声,用身体顶住了吴黑闼手中的弯刀。刀刃刺破铠甲,刺破衣服,刺入狼骑的胸口。濒临死亡的狼骑并拢双臂,紧紧抱住了吴黑闼的身体。

“啊——”另一名狼骑两眼血红,扑向吴黑闼身后。几把兵器砍中了他的身体,他却浑然不顾,嚎叫着,弯刀猛然下剁。

“啷”——一把黑色的巨大弯刀横在了吴黑闼的身体上方,志在必得的一击被硬生生挡住了。身受重伤的突厥狼骑愣了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用你一个小屁孩救!”吴黑闼摆脱身上的尸体,回过头来喝骂。李旭冲他笑了笑,转身杀进了另一拨混战的人群。

“要是老子钢叉没弄丢了……”吴黑闼看看手中弯刀,有些恼怒地嚷道。弯刀比钢叉短,如果刚才手里不是弯刀,突厥人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把自己抱住。

抬起头,他看见李旭又替别人挡了一刀,顺势砍翻了一个筋疲力尽的突厥士兵。然后,那个愣头青拎着那把长得离谱的弯刀,冲向人更密集的地方。

“回来,你要死了,老子还谁人情去!”吴黑闼大声骂着,撒腿冲向了李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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