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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丑之花(3)

真野打毛线的手没停,笑着回答:“其实不可以。”小菅仰面往床上一倒:

“我们和院长四人一起商量过。你哥是个策士喔。没想到他这么精明能干。”叶藏没吭气。

“明天,你哥和飞騨要去警局。他说要把事情彻底做个了断。飞騨很笨,不知在亢奋什么。飞騨今天要留在那边过夜。我不想,所以就回来了。”

“他一定说我的坏话了吧?”

“嗯,说了。说你是大笨蛋,还说你今后不知还会闯什么祸。但他又补了一句,说你老爸也不好。真野小姐,我可以抽烟吗?”

“好。”她几乎快落泪了,因此只简短回答。

“听得见浪涛声呢——真是好医院。”小菅叼着没点火的香烟,像醉汉一样喘着粗气闭眼半晌。最后,猛然坐起上半身,“对了,我把你的衣服带来了,放在那里。”他把下颚朝房门那边一努。

叶藏的视线落在门旁那个唐草花纹的大包袱上,还是皱着眉。他们谈论亲人时,会做出略带感伤的表情。但是,这只不过是习惯动作。只是从小接受的教育,让他们养成那种表情。提到亲人似乎还是照样会想到“财产”这个词。“真搞不过我老妈。”

“嗯,你哥也这么说。他说你妈最可怜,连穿衣服的事都替你操心。真的哟,老兄——真野小姐,有没有火柴?”从真野的手里接下火柴,他鼓着脸打量火柴盒上画的马脸,“你现在穿的,听说是院长借给你的衣服吧?”

“这件吗?对呀,是院长儿子的衣服——我哥肯定还讲了什么吧,关于我的坏话。”

“你别使性子嘛。”他点燃香烟,“你哥其实观念挺新潮的。他很理解你。不,也没有吧。他看起来吃过不少苦。关于你这次出事的原因,大家讨论了半天,那个时候,笑死人了。”他吐出烟圈,“你哥的推测是,因为你生活放荡没钱花了。他说得很认真哟。他还说,身为兄长有点难以启齿,但他觉得你一定是罹患什么丢人的隐疾,所以自暴自弃。”小菅因酒精而混浊的眼睛看着叶藏,“怎样?哎,说不定还真被他说对了。”

今晚在这里过夜的只有小菅一人,用不着特地借用隔壁病房,大家商量后,决定让小菅也睡在同一间病房。小菅与叶藏并排,睡在沙发上。铺了绿色天鹅绒的沙发,经过特殊设计,可以诡异地变成一张床。真野每晚都睡那里。今天那张床被小菅抢走了,因此她从医院事务室借来草席,铺在房间的西北角,正好就在叶藏的脚边。然后,真野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拿二折的低矮屏风围起那简陋的闺房。

“真是谨慎。”小菅躺着,眺望那老旧的屏风,一个人吃吃笑,“上面还画着秋天最具代表性的七种花草呢。”

真野拿包袱巾裹住叶藏头上的电灯让灯光变暗后,对两人道声晚安,躲到屏风后面去了。

叶藏睡得很不舒服。

“好冷。”他在床上辗转反侧。

“嗯。”小菅也噘起嘴附和,“我的酒都醒了。”

“要找个东西盖在身上吗?”真野轻咳。叶藏闭着眼回答:

“我吗?算了,只是睡不着,浪涛声很吵。”小菅很同情叶藏。那完全是成年人的感情。想必毋庸赘言,他同情的并非在这里的叶藏,而是与叶藏有同样境遇时的自己,或者那个境遇代表的一般抽象概念。成年人被那种感情妥善训练过,因此能轻易同情别人。并且,对自己的爱哭颇为自负。青年们亦然,有时难免会沉浸在那种廉价的感情中。成年人的那种训练有素,首先如果往好的说,是与自己生活妥协得来的,那么青年们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呢?从这种无聊的三流小说吗?

“真野小姐,你跟我们说说话嘛,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小菅基于想让叶藏转换心情的鸡婆心理,向真野撒娇。

“不知道。”真野自屏风后面笑着如此回答。

“惊人的故事也可以呀。”他们总是想战栗想得浑身发痒。

真野似乎在考虑什么,半天都没回话。

“是秘密哟。”她先如此声明,才低声笑了起来,“是怪谈哟。小菅先生,你敢听吗?”

“你说,你说。”他是认真的。

故事发生在真野刚成为护士,十九岁那年的夏天。同样是为女人企图自杀的青年,遭人发现,被某医院收容,由真野照顾他。病人是服药自杀,全身遍布紫色斑点,已药石罔效。傍晚,一度恢复意识。当时,病人看着窗外石墙上许多正在嬉戏的小矶蟹[4],说道:真好看。那一带的螃蟹生来甲壳就是红色的。他说等身体好了要捉螃蟹带回家,然后再度失去意识。那晚,病人吐了两脸盆的呕吐物后死去。家人从故乡赶来前,只有真野在那间病房守着青年。她勉强在病房角落的椅子上坐了一个小时。身后传来低微的动静。她凝神注意之下,声音又传来了。这次,声音很清楚,似乎是脚步声。她鼓起勇气回头,只见身后有红色的小螃蟹。真野凝视着螃蟹,哭了出来。

“很不可思议呢。真的有螃蟹,活生生的螃蟹。那时候,我差点决定不当护士了。反正就算我一个人不工作,我家还是过得下去。不过我跟我爸这么一说,被他狠狠嘲笑了一番——小菅先生,如何?”

“太惊人了!”小菅故意胡闹地叫喊,“那是哪家医院?”

真野没有回答,默默翻个身,喃喃自语。

“我啊,大庭先生出事时,本来想拒绝医院的征召,因为我害怕。可是,来了一看,我就安心了。因为大庭先生如此有精神,而且一开始就说可以自己上厕所。”

“不,我是说医院。不是这家医院吧?”

真野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喔。不过,请保守秘密。因为这涉及我的信用问题。”

“该不会,就是这间病房吧?”叶藏发出睡意惺忪的声音。

“不是。”

“该不会,”小菅也模仿他的语气,“就是我们昨晚睡的病床吧?”

真野笑了。

“不是。放心吧。如果真的那么在意,那我不该说出来的。”

“是一号病房。”小菅倏然抬头,“从窗口可以看见石墙的,只有那间病房,是一号房。老兄,就是少女住的那一间。真可怜。”

“别吵了,赶紧睡吧。我是骗你们的。那是我随口编造的故事。”

叶藏在想别的。他在想阿园的一缕芳魂。他在心里描绘美丽的身影。叶藏有时会这样直爽。对他们而言,“神”这个字眼,只不过是冠在笨蛋头上带着揶揄与好意的代名词罢了。但那或许是因为他们太接近神。如果这样轻易触及所谓“神的问题”,各位八成会以“浅薄”或“廉价”这些词语狠狠地批判我吧。啊啊,请原谅。就算再怎么粗劣的作家,也想让自己小说的主角悄悄接近神。因此,我得说,他才像神,像那任由其宠爱之鸟夜枭翱翔黄昏的天空,悄悄笑着眺望的智慧女神密涅瓦(Minerva)[5]。

翌日,疗养院一早就闹哄哄的。下雪了。疗养院的前院多达千棵的低矮爬地柏全都被雪覆盖,从那里往下走的三十级石梯,以及相连的沙滩,也积了一层薄雪。雪时降时停,一直下到中午。

叶藏趴在床上,正在素描雪景。他叫真野帮他买来画纸与铅笔,从雪完全停后便开始埋头创作。

病房被反射的雪光照得很明亮。小菅躺在沙发上,正在看杂志,不时伸长脖子窥视叶藏画画。对艺术这种东西,他隐约有种敬畏。那是基于对叶藏个人的信赖而产生的感情。小菅从小就认识叶藏,觉得此人有点古怪。一起玩耍后,他断定叶藏那种古怪作风都是因为头脑太聪明所致。小菅从少年时代,就喜欢这个爱时髦、擅说谎、又好色,甚至还很残忍的叶藏。尤其是学生时代的叶藏,讲那些教师坏话时熊熊燃烧的眼眸更令他喜爱。但是,那种喜爱的方式,与飞騨不同,是观赏的态度。换言之,他很机灵,跟得上的时候就跟,等到实在太荒唐时就抽身出来冷眼旁观。这大概是因为小菅比叶藏和飞騨更新潮。小菅对艺术若有些许敬畏,那和他穿着那件青色外套摆姿势是同样的意味,是因为想从这白昼一样漫长的人生中感到有什么东西可期待。像叶藏这样的男人,是汗水淋漓创造出来的,因此肯定非比寻常。他只是未作深思地这么想。在这点,他果然是信赖叶藏的。但是,有时也会失望。现在,小菅偷窥叶藏的素描,就很失望。纸上画的,仅仅是海与岛的风景。而且,是普通的海与岛。

小菅放弃了,埋头看杂志上刊载的故事。病房内,悄然无声。

真野不在。她在洗衣场清洗叶藏的毛衬衫。叶藏当时是穿着这件衣服下海的。

衣上微微散发出海水味。

到了下午,飞騨自警局归来,兴冲冲推开病房的门。

“嗨!”看到叶藏在素描,他夸张地大叫,“真有你的,很好。艺术家果然还是创作最厉害。”

说着走近病床,越过叶藏的肩头看画。叶藏慌忙把那张纸对折,然后再对折,同时害羞地说:

“不行啦,我好久没画了,想法比手快。”

飞騨外套也没脱,一屁股就在床边坐下。

“也许吧。因为你心急了。不过,那样也好。因为那表示你对艺术热心。哎,我是这么想啦——你到底画了什么?”

叶藏托腮,下颚朝玻璃窗外的景色一努。

“我在画海。天空与大海漆黑,唯有岛屿是白的。画着画着,觉得很虚伪就停笔了。首先风格就很业余。”

“有什么关系。伟大的艺术家,全都有点业余风格。那样才好。起先是业余,然后变成专业,然后再变成业余。不是我又要搬出罗丹说嘴,但那家伙追求的就是业余的优点。不,也不尽然吧。”

“我想放弃画画了。”叶藏把折起的纸塞入怀里,然后打断飞騨的话,“画太迟钝了,雕刻也是。”

“那种心情我能理解。”飞騨撩起长发,轻易地赞同。

“可以的话,我想写诗。因为诗是诚实的。”

“嗯,诗也不错。”

“可是,还是很无趣吧。”他想把一切都弄得无趣,“也许最适合我的是当金主。赚一大笔钱,再找来许多像飞騨你这样的好艺术家,好好宠爱你们,那样不知如何?谈什么艺术,我都不好意思了。”他还是托腮看着海,如此说完后,静待自己这番话带来的反应。

“不错喔。我认为那也是一种了不起的生活。事实上,也得有那样的人才行。”飞騨摇摇晃晃地说着。虽然无法做出任何反驳,但总觉得这样似乎沦为帮闲之辈,很不自在。他所谓的身为艺术家的骄傲,或许总算把他捧高到如此地步。为了接下来的话,飞騨悄悄做好了防备。

“警察那边,怎么样了?”

小菅忽然说。他期待着一个不痛不痒的回答。

飞騨的动摇在那个方向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要起诉,以帮助自杀的罪名。”说完才后悔。他觉得太过分了,“不过,最后应该会免予起诉吧。”

小菅一听,本来躺在沙发上这下子猛然坐起,两手啪地一拍。“这下子麻烦了。”他本想耍宝缓和气氛,却不成功。

叶藏的身体用力一扭,仰面向上。

明明害死了一个人,他们的态度却未免太悠哉——似乎为此愤懑的各位读者,看到这里想必头一次大呼快哉吧。肯定想说活该吧。但是,那太残酷了。他哪有悠哉可言。倘若各位能够明白,他一直处于绝望,不屈不挠创造出容易受伤的“小丑之花”的这种悲伤!

飞騨被自己那句话的效果吓到,隔着被子轻拍叶藏的腿。

“没事的,没事的。”

小菅又躺回沙发。

“帮助自杀罪?”他还在努力起哄,“有那种法律吗?”

叶藏缩起腿说:“有的,是惩役。亏你还是法科学生。”飞騨悲伤地微笑:

“没事的。你哥处理得很好。别看你哥那样,其实也有可取之处。他很热心。”

“精明能干。”小菅严肃地闭上眼,“说不定根本用不着担心。毕竟他相当足智多谋。”

“笨蛋。”飞騨忍俊不禁。

从病床下来脱掉外套,挂在门旁的钉子上。

“我倒是听到一个好消息。”他跨过门附近的圆形陶瓷火盆说,“是那个女人的老公,”他踌躇了一下,垂眼继续说道,“那个人,昨天去警局了。他和你哥谈过,事后我听你哥谈起当时的事,有点感动。据说那人声称一毛钱也不要,只要见和女人一同殉情的男人。你哥拒绝了。你哥以病人精神还很亢奋为由拒绝了。结果,那个人一脸窝囊地说:‘那么请替我向令弟问好,叫他别在意我们,好好保重身体……’”他忽然噤口。

他被自己的话刺激得心跳加速。那个做丈夫的,据说看起来就像失业者,打扮得很寒酸。想到当时叶藏的兄长向他转述时嘴角不时露出的轻蔑浅笑,基于对叶藏兄长强自忍耐的郁愤,他故意夸张地描述得很动人。

“其实可以让我们见个面,谁要他多管闲事。”叶藏凝视右掌。飞騨魁梧的身体晃了一下。

“可是——还是不见面比较好。毕竟,今后还是这样互不相干最好。他已经回东京了。你哥把他送到火车站才回来。听说你哥还给了二百圆[6]的奠仪。让那个人写了一张类似保证书的东西,保证今后再无瓜葛。”

“果然精明。”小菅薄薄的下唇往前一噘,“才二百圆吗?真不简单。”

飞騨被炭火烤得油光满面的圆脸,阴沉地皱起。他们极端恐惧自我陶醉被人泼冷水,因此也乐意认同对方的陶醉,努力配合对方,那是他们彼此之间的默契。小菅现在打破了那种默契。在小菅看来,飞騨似乎并没有那么感动。那个丈夫的软弱令人齿痒,叶藏的兄长逮住人家那种弱点下手也不是好东西——他依旧当成市井闲谈在听。

飞騨踉跄迈步,走到叶藏的枕畔。他把鼻头贴在玻璃窗上,眺望阴霾天空下的海面。

“那个人很了不起,不是因为你哥精明,我认为不是那样。他很了不起。那是绝望的人心产生的美感。今早已经火葬了,据说他抱着骨灰坛一个人回去了。他搭乘火车的身影历历如在眼前呢。”

小菅终于了解了,他立刻低声叹息:“真是一桩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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