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很快就是元旦了。
马陆走在凌晨的街道上，仿佛一头就要栽下去。“孤魂野鬼”说的就是自己这样的吧，他想。
本来，马陆今天是要和女朋友丛肖肖结婚的。但是三天前，丛肖肖忽然不见了。发信息不回，打电话关机。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处。
逃婚呗。大家都这么说。
不知走了多久，马陆看见了一家小酒吧，窄窄的一家像是嵌在巷子里，名字有点儿文艺，叫“人生洗牌”。
洗你妹的牌，人生又不能重来。
马陆嘀咕着，推门走了进去。但凡有点儿理智，马陆就该知道，自己现在连一杯酒的钱都拿不出来。管他呢，他甚至不知道明天会不会一头跳进河里……
酒吧里出奇地冷清，只有个貌似老板的中年男子。
马陆掏出身上所有的零钱：十九块八毛。
呵呵。
老板端来一瓶酒。
“我还没点呢……”
“我这儿只卖一种酒。”
“真惨！比我还惨……怪不得连客人都没有……”马陆笑起来。
很快，一瓶酒喝空。老板又递来一瓶：“请慢用。”
马陆把十九块八毛零钱扔在桌子上，又摘下脖子上的项链、屁兜里的巧克力，往桌子上一拍：“没钱了……就这些。巧克力特别贵，本来是给我女朋友的……”马陆忽然心里一酸，前几天还没吵架的时候，丛肖肖说想吃巧克力，马陆嫌她奢侈，可现在，马陆用身上最后的钱买了超市里最贵的一小块巧克力，却再也找不到丛肖肖了……
老板跟没听见似的，笑笑离开。
酒吧里放着陌生的轻音乐，马陆倒了一杯又一杯，喝到最后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痛苦地想：我这种人，活着一点儿意义都没有。我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02
马陆29岁了，再有几天，就要步入“而立之年”。
立个屁。他想。最好的朋友离开了，未婚妻不见了，辛辛苦苦攒的钱被骗光了……什么叫倒霉蛋，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倒霉蛋。
马陆把头埋在酒吧桌子上，伤心得像个小孩子。
马陆是个“死跑龙套的”。他出生在著名的影视基地——浙江横店。爸爸是龙套，妈妈是龙套，连两个发小儿也是龙套。男的叫蒙帅，一心想当电影明星，取了个艺名“蒙太奇”；女的叫豆豆，是个文替（文戏替身）演员。
小时候三个人一起玩，蒙太奇最帅，豆豆最活泼，马陆像个背景板，毫无特色。14岁，蒙太奇就和豆豆谈起了恋爱，其间分分合合数百回，终于还是扯了证。
上个月，国内某著名导演来为一部电视剧海选角色。蒙太奇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被选走了。因为要去北京培训半年，豆豆一块儿跟了去。临走，豆豆和丛肖肖抱头痛哭。蒙太奇没这么伤感，大手一挥：“等我当了明星，让你俩一个给我当经纪人，一个给我当保镖。”
马陆很羡慕蒙太奇，一把年纪了还活在对未来的幻想里。
蒙太奇刚去北京那会儿，兜里比自己还干净。他有笔横店的费用还没结，一天给马陆打三遍电话：“亲哥，你得帮我催催啊，地下室我都快住不起了……”
蒙太奇没有向自己借钱，但马陆知道，就他那笔费用能结才怪。横店就是这么个地方，吃了上顿没下顿，而且盒饭进嘴、钱拿到手之前，什么都是虚的。
马陆想了想，自掏腰包给蒙太奇打了2000块钱过去。蒙太奇当晚就激动地来电话了，说是剧组钱结了，生活费有了，他和豆豆吃了顿麻辣烫，请副导演吃了顿火锅，对方说自己演得不错，这个角色铁定是自己的了……
马陆也挺高兴的。他寻思着，扣除这2000块，自己还有一万多块，结婚不成问题。灯光啊、鲜花啊、乐队啊干脆都找熟人，到时候再找几个舞龙舞狮子的龙套哥们儿来热闹热闹，那场面……
他光想着就笑出了声。
马陆很早就想和丛肖肖结婚了。
丛肖肖是一名武替（武戏替身），每天耍刀弄枪，在剧组里替主演做最危险的动作。刚好上那会儿，她的口头禅是：“我可是要当横店第一武替的人！”
“那我就要当第一武替的男人！”马陆嬉皮笑脸道。
马陆是典型的晚熟，25岁才在一次拍戏时遇到丛肖肖。从前当单身狗，马陆最瞧不顺眼那些情侣，看见别人稍微亲密点儿就吐槽：“你看那个黏人的，跟死了半截子似的。”“都快瘫对方身上啦。”“秀恩爱，分得快，越秀越不爱……”
遇到丛肖肖他才明白，自己恋爱起来比别人还不要脸。
可马陆一直没存下什么钱，这让他这个大男人很伤自尊。本来就没女朋友赚得多，他可不想结婚的时候太寒酸。
因此，马陆硬着头皮把婚期拖了一年又一年……直到今年，成为“群头”的他终于攒够了两万块，才一把抱住肖肖说：“我们结婚吧。”
马陆记得，那天，丛肖肖的眼眸里闪烁着明亮的光。
忽然，什么都没了。
“好人没什么好报。”
马陆喝光了一瓶酒，头痛欲裂。
“也许事情没那么糟。”酒吧老板说。
“你懂什么。拿酒拿酒。”
酒吧老板将两个酒瓶对在一起，手掌向上轻轻一敲，“嘭”的一声，瓶盖飞起。
换作平时，马陆肯定会拍手叫好。可现在，他只剩下一颗破碎的心。
前段时间，横店来了个新剧组。负责联络的叫老秦，说是需要大量群众演员。马陆很高兴，作为小群头，他把自己的群演兄弟都叫了去，大家早出晚归地拍了一周，结果临到结账，老秦居然卷款逃跑了……
马陆看着空荡荡的房子，心底一片荒凉。那三十来个群众演员都是自己叫去的，他坐在地上挣扎了半天，决定自己贴钱给他们。虽然也有哥们儿很仗义，大锤和小六不肯要马陆的钱，说差这几百块也饿不死，但马陆过意不去，没差任何一个群演的片酬。
他知道，对于很多一穷二白的“横漂”，这笔钱就是根救命稻草。
付完了三十来个群众演员的片酬，马陆只能裸婚了。
丛肖肖和马陆大吵了一架。
她没那么小气，吵架才不是因为马陆贴钱给弟兄，而是当丛肖肖提出用自己的存款结婚时，马陆居然一口否决了，说自尊心受不了，准备把婚期再往后拖拖……
“我看你就是长了一身的自尊心，不小心碰到哪儿都自尊心受伤！”丛肖肖气呼呼地说完，“砰”地摔门而出。
马陆呆立了一下午。
丛肖肖说得对，自己这么穷，要这么多昂贵的自尊心干吗？为了结婚，肖肖从22岁等到了26岁，可现在连嫁衣都买好了，难道还要因为自己继续拖下去？
万一自己到死都是个穷光蛋呢？
第一次，马陆磨开面子，找到群演兄弟，说自己什么活儿都接，哪怕死尸、跳河、剃头、抬轿、淋雨挨打、披麻戴孝……都无所谓。
人穷志短，金玉良言。在横店，一旦做了特约演员，很多人宁愿饿死也不愿退回去做群众演员。可这会儿马陆心里只有一件事：不能再让肖肖失望了。
然而，马陆没想到，当他在剧组里拼死拼活地跑龙套时，丛肖肖居然消失了。
肖肖已经三天没回家了。马陆问遍了认识的每一个群众演员、替身演员甚至选角导演，都没有见过丛肖肖。
有兄弟说，不用找了，逃婚了呗，我之前就这样。谁愿意嫁给我们这种一穷二白的龙套？
马陆一下子颓了下来。
遇到丛肖肖之前，他觉得女人嘛，没了可以再找，但现在，纵然天底下女人无数，他想要的也只有丛肖肖一个。
马陆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他看不到自己活着的意义，也看不到活下去的动力，他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于是，龙套不跑了，戏也不接了，一天到晚地睡觉、打牌、喝酒。
很快，兜里几乎分文不剩。确切地说，是还剩下十九块八毛。
03
这个凌晨并没有比其他凌晨更好受一些。
这家酒吧的酒并没有比其他酒吧的更醉人一些。
马陆一杯接着一杯，在心里反复地想：我这种人，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真希望我压根儿就不存在……
04
一觉醒来，已是清晨。
马陆横躺在大街上，根本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自己又怎么会睡在大街上。
他只是觉得阳光有些刺眼。
在横店，群众演员四点就要起床去等戏，虽然去了也未必能等上，但仍然怀揣侥幸日复一日。马陆一直觉得，横店是个比别处更早天亮的城市。
忽然，几个群演兄弟匆匆忙忙往东边跑去。
“小六，今天有什么剧组？”马陆拦住一个兄弟喊。
“嗯？你怎么认识我？”小六疑惑地看着马陆，然后跟着队伍跑远了。
马陆一愣，小六这是哪根神经不对了说胡话？
马陆又拽住另一个小兄弟：“大锤，你们都往那边跑什么呢？”谁知道，大锤竟然和小六的反应一样，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问：“我认识你吗？”
马陆傻眼了。跟在大锤后面的一个龙套经过，对马陆说：“剧组欠钱逃跑了，有个群演哥们儿自杀了……”
马陆大惊，急忙跟着大家向前跑去。
05
一具湿淋淋的男尸躺在河边，穿着不同年代戏服的群众演员围在四周，那画面很有些穿越感。
马陆挤进人群，忽然，他失声叫了起来：“茄子！”
地上躺着的尸体，竟然是兄弟“茄子”。
茄子是个“横漂”，今年刚满18岁，人单纯，又爱笑，因此大家都喊他茄子。在横店，几乎没有人在乎你本名叫什么。
茄子怎么会死呢？马陆想不明白。他明明记得就在昨天，茄子还和自己说，父亲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好了，他很高兴终于能够给家里赚钱了……
马陆抓住身边的群演兄弟打探，但令马陆崩溃的是，明明是朝夕相处的好兄弟，一个个却都跟不认识自己似的。
马陆完全蒙了，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终于，有人告诉马陆，有个剧组负责人临结账卷款逃跑了，小群头给大家发不出钱，心虚也跑路了。于是三十来个群演兄弟都跟着遭了殃，虽然只有几百块钱，但对很多人来说就是救命钱。茄子家穷，前几天父亲病重，买药借的200块钱还没还，茄子本指望这笔钱给父亲治病的。结果，钱没拿到，药没买成，债主到家里催债，父亲居然深夜撒手人寰了……
母亲早晨起来发现老伴儿不在了，债主依然堵在门口，干脆吃了安眠药。
得知消息的茄子懊悔不已，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没能为家里赚钱的错，于是大半夜跳河自杀了……
马陆目瞪口呆。
他急忙打听了一下携款逃跑的剧组名称，差点儿一屁股坐地上。居然是前几天害自己垫进去一万多元的剧组，负责人也是老秦，这怎么可能？
马陆的思绪彻底乱了，自己明明给大家结账了啊！而且，没道理那个剧组敢跑回来再坑大家一回，当时老秦携款逃跑可是横店群演中的大新闻。
为什么一夜之间变成了这个样子？
马陆想来想去，想到了那家酒吧。
这会儿，他才觉得酒吧有些奇怪。
对了，老板根本就没收自己钱……
是不是酒吧捣的鬼？让自己出现幻觉了？
06
马陆记得，那家酒吧好像叫“人生洗牌”。奇怪的是，他找来找去，都没能再找到这家酒吧。
马陆感觉自己要疯了，难道这一切都是做梦吗？
很快，马陆看到了一个更“梦幻”的画面，自己最好的朋友蒙太奇和豆豆居然正在一部古装剧里演戏。
蒙太奇演太监，豆豆演丫鬟。
马陆傻眼了，他们俩不是去北京了吗？
而且，豆豆做文替不是做得好好的吗，演什么丫鬟，穿着别扭的鞋子走上一天，也没有给别人做“手替”赚钱多呀？
马陆彻底糊涂了。意外接踵而至，马陆在横店认识的所有人，仿佛都不认识他了一样。
而且，马陆竟然看到了逃婚的丛肖肖。
除了激动，更多的是震惊。她一个资深武替，这会儿居然和大多数新来的“横漂”一样，在一场战争戏里躺在地上演死尸？
真是疯了！
马陆想，她可是要做“横店第一武替”的人哪！怎么能演是个人就能演的死尸呢？
终于等到这场戏结束，马陆疯狂地跑过去，一把抱住了丛肖肖。离开肖肖的这段日子，自己简直活得跟个幽灵一样。
丛肖肖愣住了，马陆一边喊着“肖肖，我好想你”，一边就要去吻她。
忽然，“啪”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马陆脸上。
马陆呆住了。
继而，丛肖肖一脚踢过来，马陆顿时感觉下体疼痛不已。“臭流氓！”丛肖肖骂了一声，一瘸一拐地走了。
肖肖的腿怎么了？
马陆忍不住上前拦住肖肖。肖肖吓了一跳，大声喊叫着，很快有几个群演兄弟帮忙，把马陆揍了一顿，扔到大街上……
马陆感觉自己离发疯真的不远了……
07
一定是那家酒吧有问题！
马陆回忆了无数遍，这一切变化之前自己只去了那家奇怪的酒吧。
一连几个夜晚、凌晨，马陆不眠不休地在横店乱转，他不相信酒吧会平白无故消失。
果然，这天凌晨，他在困得差点儿一头栽地上时，又发现了那家酒吧。
马陆愤愤地闯了进去。
酒吧依然没有其他客人，只有那个怪老板。
马陆上前揪住对方的衣领：“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老板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最后看得马陆都有点儿不舒服了，下意识地松了手。
马陆缓和了下语气：“为什么横店的龙套兄弟、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女朋友好像都不认识我了？你肯定知道原因！”
老板依然不说话，给马陆端来一瓶酒。
“这酒有毒吧？我可不敢喝。”马陆说。
“酒是好酒。”老板终于开口。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求求你了，再不告诉我我就要发疯了！”“别浪费了。”老板指着酒，答非所问。
马陆想发火，却又不能，他竭力遏制住怒火，将一瓶酒喝下肚子。“现在能告诉我了吧！”马陆说。
“我这酒可是有灵性的，你上次喝酒前是不是许了什么愿望？”
“老婆都跑了，我哪有心情许什么狗屁愿望。”
“那我就不知道了。”
老板转身想走，马陆急忙挡在他前面，一脸无助。
“你仔细想想，确定没有祈祷过任何事情？”老板问。
马陆认真回忆起来，那天晚上究竟想了些什么呢，喝断片儿了，谁记得啊？
他只记得自己心情糟透了，感觉这辈子就是个死跑龙套的，活着根本没有意义，他真希望自己从没来过这个世界——
马陆忽然愣住了。
是的，马陆许愿了。马陆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自己就好了，大家就不会痛苦了。
所以，第二天清晨醒来，这个愿望居然变成了真的？自己从未出生，这个世界上没有马陆这个人。所以兄弟不认识他，发小儿不认识他，女朋友也不认识他？
老板点点头，默认了他的推断。
“这不可能！”
与其说马陆刚才不知道答案快疯了，这一刻他才是真的疯了。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
“你胳膊上的伤疤不在了吧？”酒吧老板反问。
马陆吓了一跳，他怎么会知道自己胳膊上有个伤疤的？
“你到底是谁？”
“这不重要。”老板平静地道。
那个伤疤，是马陆在一次拍戏时为了救豆豆留下的。
小时候，在他们三个人的世界里，男主是蒙太奇，女主是豆豆，马陆是路人甲。而那天是他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抢戏”时刻。
小学五年级，他们接了一部古装戏。本来很平常的一天，但爆破时突然发生了意外。隔了许多年，马陆还记得当时的场景，所有演员四散逃窜，哭喊声一片，熊熊大火就像猛兽一样忽然出现在面前。马陆和蒙太奇跑了许久，才发现豆豆没有跟来。
他们哭着又跑了回去，只见豆豆蜷缩在屋子角落里，被大火挡住了去路……蒙太奇哭喊着向身边的大人求救，但现场实在太乱了，根本没有人理会他。
眼看火势越来越猛，马陆心一横，冲了进去。很快，他感到浑身灼热，火光冲天。
“这是要死了吗？可是，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来得及做呢……”
生死关头，马陆仿佛找到了人生目标，一口气背着豆豆跑了出来。
虽然马陆的胳膊上从此多了一道抹不掉的伤疤，但他喜欢这个伤疤，它是自己活在这个世上的一个证明。
那道伤疤陪伴着马陆长大，为他不起眼的少年生涯平添了一抹亮色。
可就在前几天，马陆忽然发现胳膊上的伤疤居然不见了。
简直匪夷所思。
但这两天的怪事情实在太多了，马陆觉得头像炸了一样，根本没来得及细想。
“所以，火灾没有发生？”马陆问。
“不，火灾发生了，但因为这世界上没有你，没有人进去救豆豆。火灾之后，豆豆的皮肤被严重烧伤，手、胳膊、腿、脖子上都有伤，再也不可能演文替了……”
“瞎扯，豆豆演了好多替身，你现在打开电视就能看到她的背影……”马陆几乎要跳起来，老板说的每句话都让他想炸锅。
“自己去看吧，他们就在外面拍戏。”
马陆一愣，跑出酒吧。
果然，不远处有个剧组在拍夜戏。一群群众演员疲惫不堪，行尸走肉般地在那里来来回回，其中就有豆豆和蒙太奇。
马陆悄悄地走近，他愣住了：豆豆身上的伤疤那么明显，她走路的时候总是低着头，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不，这根本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水灵活泼的豆豆！
08
马陆跑了十几年龙套，总以为在横店见够了令自己大跌眼镜的奇闻异事。而这一次，他彻底凌乱了。
马陆比豆豆大一岁，算起来，他们光屁股的时候就认识了。小时候，豆豆跟着马陆和蒙太奇跑龙套，长大后因为身材好、皮肤白，被选去给女演员当文替。
豆豆最骄傲的是她是“手替专业户”，因为很多女明星切菜都不会，豆豆承包了影视剧中大量做饭的手。马陆记得，有一个女明星要拍一场踢水花显清纯可爱的戏，但那个女明星的脚特别大，电视剧拍出来，那双俏皮可爱的小脚其实是豆豆的。
他还记得，豆豆总喜欢和丛肖肖比谁替的明星多。
“我替一线明星‘吃过饭’！”
“我替‘鲜肉’演员打过滚！”
“我替性感女星露过背！”
“我替武打巨星‘跳过楼’！”
……
拍了这么多戏、演了这么多远景和局部替身的豆豆怎么可能不是替身了呢，那些戏都去哪儿了？
马陆紧紧盯着老板，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然而对方一张面瘫脸，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茄子又是怎么回事？”马陆终于忍不住问。
“后来接老秦戏的小群头没有像你一样贴钱给大家，自己也逃跑了。三十来个群演兄弟都没拿到钱，被坑惨了……”
“蒙太奇呢？他不是应该去北京参加大导演的培训了吗？”
“他倒是真的去了，但横店的一笔费用没有结。他在北京穷得没钱租房子，有竞争的小演员请了副导吃饭，蒙太奇的角色黄了，混不下去就回来了……”
“那肖肖呢，她不是武替吗，怎么演起死尸了？！”
“你还记得你们两个怎么认识的吗？”
“废话，我是在一次吊威亚发生意外的时候救了她——”
忽然，马陆愣住了。
一滴湿湿的液体从他的眼角滑落。
马陆和丛肖肖是一次拍戏时认识的。
那天风很大，他们拍的是部古装电影。马陆在里面饰演蒙面劫匪，主演是一位据说有E罩杯的性感女明星。为了一睹巨星风采，马陆请群头吃了两顿饭才好不容易挤进剧组。
到现场等了大半天，连个巨星的影子都没有。后来马陆才知道，那位拿了千万片酬的性感女明星忙着走穴，基本上拍完正面特写就闪人，有一半的戏是由N个替身完成的。
这哪儿是拍戏，简直是拍写真。马陆郁闷无比，根本没正眼瞧那个替身一眼。
那个武替就是丛肖肖。
当天，丛肖肖吊着威亚在空中飞来飞去，马陆心不在焉地在地上跑来跑去。忽然，有人大喊一声：“钢丝断了！”
大风致使吊臂发生偏移，威亚脱离滑轨，女替身从空中坠落……
马陆一惊。这种情况摔下来非死即伤，可不是闹着玩的。此刻，离替身最近的人就是马陆，他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在武替即将脑袋碰地之前紧紧抱住了她……
他那会儿根本想不到，这一救，竟然救出了一个女朋友。
恋爱后，丛肖肖对马陆体贴入微，让他一个“万年龙套”有了男主角的感觉。肖肖说，自己这条命是马陆捡回来的，她要用下半辈子来报恩，让他知道好人有好报……
马陆想起肖肖，心底的忧伤就像爆米花一样膨胀开来。
“她掉下来的时候……难道没有人救吗？”好半天，马陆才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句。
“没有。那之后她再也演不了武替了，任何有剧烈活动的龙套都不能演，只能演演死尸之类的角色……”
马陆努力地想止住眼泪。
“可她后来明明拍了很多武打片，有一次剧组的马受惊冲向人群，她还救了好多龙套小朋友……”
“那些小朋友因为没有人救，受伤严重，甚至有一个小女孩——”
“别说了！”
马陆像是受了刺激，疯了一般冲出酒吧。事情肯定不是这样的，马陆想。对，父母一定认得自己，这都是酒吧老板的阴谋，我这就揭穿他……
马陆大步往家的方向跑去，他踩过积水的地面，裤子被溅得满是泥点儿，但他完全没心思理会，连帽子掉到了地上都没有察觉。
身后，老板一声叹息。
“砰砰砰”。与其说是敲门，不如说马陆是在捶门、砸门。
开门的是妈妈，她看上去好憔悴。为什么多了那么多白头发？马陆的心猛地一沉。
父母当年在跑龙套之余，开了个小餐馆，但只要有试戏通知，他们都会立马关了餐馆去面试。爸爸一直说，试戏就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爸爸不在家。
马陆问：“爸爸呢，拍夜戏去了？”
“你是谁？”
妈妈刚说出这句话，马陆忽然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妈妈，是我呀，我是马陆。”
妈妈要关门，马陆拿手挡在门缝。
“我是你的儿子呀，妈妈！”
妈妈愣了愣，脸色忽然阴沉下来，大喊一声：“滚！”
妈妈“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马陆的手被打得生疼。
09
“我妈是怎么了？”马陆对着酒吧老板哭道。
“我说过了，这世界没有你，你妈妈根本没有儿子。她最害怕别人跟她提孩子，那是她的伤心事……”
“我爸呢？”
“因为一直没有孩子，邻居议论纷纷，你父母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15年前就离婚了……”
马陆一屁股坐到地上。
马陆记得，父母是最喜欢孩子的。虽然家里贫穷，但从小父母都尽可能给马陆最好的。后来马陆有了女朋友，父母听说肖肖是孤儿，就把她当亲女儿对待。肖肖有一次哭了，她说没想到遇到马陆，不但有了男朋友，还第一次知道了有父母疼的滋味……
所以肖肖总是恨嫁，她太喜欢这个家了，生怕一不小心这一切就都没了。
父母三天两头地催婚，妈妈常说，等你们结了婚，要多生几个孩子，热热闹闹的，谁都不许抢，就让我看大……
马陆坐在地上，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拽着老板的裤子哀求：“求求你，让我变回去吧。”
老板没说话，给他倒了一杯酒。马陆一饮而尽，在心里反复地想：让我回去，让我回去，他们不能没有我……
从前马陆一直觉得，龙套的人生没有丝毫意义，此刻他才发现自己有多蠢。
马陆脸上湿湿的，不知道是刚才跑的汗水还是泪水，他只觉得心力交瘁，头昏昏沉沉的，很快睡了过去。
10
一觉醒来，已是清晨。
阳光有些刺眼，马陆依然躺在大街上。他有些颓丧。
忽然，几个群演兄弟匆匆忙忙往东边跑去。
昨日重现吗？马陆冷冷地想。
“马陆，你还在这儿傻坐着干吗呢，听说欠款的人找到了！”
马陆悻悻地抬起头。忽然，他愣住了。
对方在喊自己马陆？
马陆看了一下，是兄弟小六。
这么说，他又重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马陆一下子抓住兄弟大锤。
“你认识我吗？”
“你有毛病啊？！”大锤说。
马陆很失望。大锤不认识自己……可就在这时，大锤接着说：“这不废话吗？马陆，你化成鬼我都认识你！”
马陆愣了一下，激动地跳了起来。
忽然，他看到了茄子。茄子混在人群队伍里，咧着嘴边走边笑，马陆也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
茄子还活着，一切都恢复了，马陆兴奋地跟着人群跑起来。他看到熟悉的人就打招呼，上前热烈地拥抱，哪怕平时不喜欢的选角导演，也过去猛地亲了一口。
“马陆，你疯了啊！”
“马陆，你个神经病！”
“马陆，你大爷！”
……
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马陆从未这么激动过。
听到大家喊自己的名字，马陆从未这么开心过。
“马陆，你个浑蛋！”
居然有人主动在喊他。
马陆高兴地回应，忽然顿住了，这个声音是——丛肖肖？
他扭过头，丛肖肖正望着自己。
丛肖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猛地一把抱住马陆：“你个浑蛋！为什么不去找我？！”
11
马陆一把抱起丛肖肖。他很想告诉她自己这些天的遭遇，忽然，人群都向他们两个拥来。
“就是他！”
“马陆，你说怎么处置他？！”
“浑蛋，还钱！”
居然是之前携款逃跑的老秦。马陆激动不已，大叫着上去就是一脚。他这些天的所有委屈、惊恐、无助忽然一起涌上来，对着老秦一通拳打脚踢、歇斯底里地喊叫，把大家都吓坏了。
半晌，马陆终于安静了下来。
“怎么找到他的？”
大家笑嘻嘻地不说话，齐刷刷地看向丛肖肖。
原来，几天前和马陆大吵一架后，丛肖肖郁闷地独自走了很久，忽然，她看到一个身影很像找马陆的剧组骗子老秦。
丛肖肖悄悄跟了上去。在确认对方就是老秦之后，丛肖肖上前跟他打了起来，结果手机摔烂了，腿也受伤了。老秦被打得浑身是伤，一路抱头鼠窜。
老秦鼻青脸肿，一脸沮丧，在群演兄弟的围攻下，战战兢兢地从包里掏出一沓钱。
是群演们的工钱，果然全被他卷走了。
马陆又有钱了，这会儿，他觉得比前几天还要梦幻。丛肖肖一脸期待地望着他，似乎在等他宣布什么。马陆反应过来，大手一挥：“龙套兄弟们，我明天要和肖肖结婚啦！”
现场一片欢呼。远处，传来剧组的阵阵爆破声。
龙套们穿着各种年代的戏服呐喊着、雀跃着，他们把马陆和丛肖肖抬了起来，扔上半空，那画面很有些穿越感。
12
明天就是元旦了。
这天晚上，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鞭炮阵阵。所有人都在说着“新年快乐！”横店几十个龙套围在马陆家，忙着为他的婚礼布置一新。
马陆的父母拿出了多年前就买好的新衣，这时，有剧组忽然打电话来，说要找爸爸试戏。
“不试，我们家有更重要的事！”爸爸斩钉截铁，脸上漾出一丝笑意。
电视里，正播放着著名导演海选的角色培训情况，马陆忽然看到了蒙太奇。记者问大家此刻的感触，别人都在说“我相信一定能演好这个角色”，蒙太奇想了两秒钟，忽然说：“马陆、肖肖，新婚快乐！新年快乐！”
丛肖肖也在朋友圈看到了这段视频，一边化妆一边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滑落一滴泪。
“别哭别哭，妆要花的。”化妆师提醒她。
这一刻，丛肖肖是无比满足的。在自己的武替生涯里，几次死里逃生：拍打戏被没经验的主演一拳打晕，拍马戏差点儿被马踩死，被演员拿刀意外砍伤，差点儿溺水而亡，吊威亚险些摔死，骨折也是家常便饭……
每次拍戏受伤，只要死不了，她就没有一句怨言。只是，偶尔她也会想，不知道这样日复一日地打打杀杀是为了什么，人生仿佛在为别人而活。
马陆就是在她最迷茫的时候出现的。
丛肖肖总是骗马陆，说对他好是因为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事实上，她深爱他，是因为从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别人的影子，但马陆对她说：“丛肖肖，你就是我的太阳。”
此刻，30岁的马陆第一次打扮得西装革履，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释然了。
从小马陆就向往成为光环闪耀的大明星，但他知道这辈子注定只能是个小龙套。从死尸、路人、劫匪、步兵、车夫到特约演员、小群头，从一天20块钱，到80块钱、200块钱。
有时候冬天拍夏天的戏，冻得牙齿响；有时候夏天拍冬天的戏，热得中暑……马陆以为自己的人生是一眼望到头的，没有任何奇迹。
突如其来的奇幻经历让他明白，哪怕龙套，也有他必须存在的意义。
十二点的新年钟声敲响，这一刻，马陆仿佛听到了心底的声音：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主角，大部分人一辈子可能要甘于寂寞、甘于平庸。可是，就这样吧，这样也好。
从此之后，安于默默无闻；从此之后，享受平凡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