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尔顿和船长一样是盲人,这位英国诗人在年老时丧失了视力。他在一片黑暗中创作诗歌,他女儿则为他做记录。我们要为他女儿的手祈福,好在那双手除了记录这些诗歌之外也有自己的生命,它们能握住比纤细的蘸水笔更温暖、更柔软的东西。我们相信一些词语能改变世界,它们能安慰我们,擦干我们的眼泪;有些词语是子弹;有些词语是小提琴的音符;有些词语能融化围绕人心的坚冰。在艰难的日子里,在我们半死不活的时候,我们甚至有可能派出救援队一样的词语。但是只有词语并不够。如果除了一支蘸水笔之外我们什么都握不住,我们就会在生活的荒原里迷失至死。夜幕悄悄降临,把万物包进灰暗的衣裳。这些诗行是诗人在黑暗中创作的,那黑暗从未离开过他的眼睛,一个女人用手记下了这些诗行,一个牧师把它们翻译成了冰岛语,那个牧师虽然视力良好,但是有时穷得连纸都用不起,只好对着赫尔高河谷上方的天空构想他的译文。
停!培图尔大喊。
停!
将近四个小时里船上听到的第一个词。
他们同时停了下来。
他们的呼吸就和船下面的大海一样沉重。
陆地上的群山大都看不见了,但是还有两座山峰显现出了模糊的轮廓,培图尔正是参照它们的方位确定前进方向的。船就在捕鱼区上方,那里水没有那么深,下面深暗的大海也没那么恐怖。
停!雅尼和培图尔拉回了桨。
一个词,有时甚至算不上一个词,通常没什么用处,我们在梦想着自己的目标,渴望着嘴唇和抚摸时,几乎不会叹息着说:停!高潮时我们不会说:停!我们被人抛弃,心和石头一样坚硬时,我们不会说:停!但是培图尔不需要讲更多的话。人们在这大海上不需要什么词语。鳕鱼对词语不感兴趣,对“壮丽”这样的修饰词不感兴趣。鳕鱼对什么词语都没兴趣,却已经在海洋里悠游了一亿两千万年,几乎没经历过什么变化。这是不是能告诉我们关于语言的一些道理呢?没有词语我们也可以生存,然而另一方面,生活的确需要词语。
停!培图尔说。他把浮标从船上扔出去,开始和雅尼一起放下第一根钓线。
另外四个人划船把线放出去。长长的钓线带着数不清的鱼钩,鱼钩上面挂着他们头天晚上拴好的鱼饵。六根钓线,一人一根。培图尔的钓线是第一个放下去的。他和雅尼先在每根钓线上画下了十字,以此阻止邪恶之物从海中冒上来,不过那邪恶之物是什么呢?海洋深处没有邪恶,只有生和死,因此当然需要在钓线上画十字了,若想让它们沉入到灵魂深处,那么画一次十字远远不够,至少要画上万次。东面吹来的微风渐渐加强,风向转为偏东北。温度在下降,不过下降得很慢,而他们在划船后身上都热乎乎的。这种暖意很快就完全离开了划船放钓线的四个人,另两个人也感到了寒冷,不过为了证明自己的强壮,他们并没有流露出来,当然他们或许并不强壮,只不过是怕被人瞧不起。人们的念头有时很荒谬。钓线一根接一根地没入了冰冷的蓝色大海,静静地停留在深水处的黑暗之中,等待着鱼,最好是鳕鱼。
六个人在船上等着在海中游了一亿两千万年的鱼。动物种群来了又去,鳕鱼却一直沿着自己的路线游动。与鳕鱼的生命历程相比,人类的历史只是很短的一个阶段。鳕鱼一生都张着嘴游泳,它们很能吃,总能吃到最好的食物,当然其中并不包括人。它们吃掉能捕获的所有猎物,从不餍足。男孩曾经数过,在一条中等大小的鳕鱼体内,有一百五十条已经长成的细鳞胡瓜鱼。大家都责备他在这样的事上浪费了那么多时间。鳕鱼是黄色的,擅长游水,总是在寻觅食物,在鳕鱼的一生中很少会出现一条挂着带鱼饵的鱼钩的线,这可是值得注意的大新闻,是个大事件。那是什么东西?鳕鱼们互相询问,最终某一条鱼说是新的食物,然后就立刻咬了上去,于是其他所有的鱼也都匆忙咬住鱼饵,因为谁都不想落单。在这里晃悠真的不错。第一条鱼从嘴边溜出了这么一句,其他鱼纷纷表示同意。几小时过去了,然后是移动,然后一切开始移动,它们被拉了上来,某个巨大的力量把它们往上拉,朝着天空的方向不停拉升。这一过程很快就中断了,它们进入了另一个充满奇异鱼类的世界。
他们放好了所有的钓线,开始等待。
漫长的等待,等鱼咬钩。两个小时,没别的事情可做。两个小时,在北极海中的这个敞口棺材里,在严寒中,迎着越刮越猛的风。现在只有格文德尔和艾纳尔有事可做。他们没有松开船桨。不回到陆地,不把大海的自由留在身后,他们就不会休息,除非风向合适,他们才会放松一下,让船顺风航行。培图尔掌控方向,把他们的六桨渔船变成了最优雅的船。是的,那是美好的时刻,甚至是美丽的时刻,一口棺材成了一艘破浪前进的船,人们在打盹儿,头脑里充满了梦。
格文德尔和艾纳尔逆流划船,让船在浮标附近保持稳定。夜晚的黑暗渐渐褪去,过程很缓慢,头上的天空仍是半明半暗。在渐渐遍布天空、压得很低的浓云中,时而有一两颗星星探出头来。培图尔弯腰去拿乳清桶,拔掉塞子,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雅尼。他们每个人都喝了一大口乳清,之后就又有了精神。温度下降,等待的过程会很冷,但这又算什么呢?他们曾在比这还冷的天气里守着钓线等待,也曾在比这更大的风中等待,那大风足以把船吹跑。他们曾在漆黑的夜晚等待,天是那么黑,培图尔需要紧紧抓住系在浮标上的绳子,只要它从船边漂离就会看不见了。他紧紧抓着绳子,但是从骨子里害怕恶魔就潜伏在夜里,抓着绳子的另一端。不过他从未想到过放手,因为这世上最糟糕的事情无疑就是让手中的绳子滑脱,就是不得不把绳索留在身后,不得不赶在愤怒攫住小船之前,赶在浪越来越大、像死亡一样沉重地劈头盖过小船之前,满怀恐惧地逃到岸边。但世界复杂多样,有风暴也有平静,半个月前,他们终于返航时,海上静得惊人。世界睡着了,大海是一面起伏的镜子。在离岸还有好几公里的地方,他们就能看见山岩的每一条裂缝,头上的天空就像教堂的穹顶,保护着我们的穹顶。六个人沉默着,为自己能活下来而满怀谦卑和感激。不过长时间满怀感激或谦卑并不正常,一些人开始想到烟草,忘记了永恒的生命。巴尔特和男孩往后靠了靠,望着明亮的天空。天空让我们感到谦卑,又赋予我们力量,有时似乎是在对我们说话。它的话语温柔地洗净了旧时的伤口。
然而此时没有星星,这次航行没有。不再有了。它们都消失在头上厚厚堆积的云层后面,预示着将出现坏天气。天要亮了,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那是从地平线外的世界中诞生的冷风,那里到处覆盖着寒冰,我们不能往那个方向划船,寒冷就是地狱。他们穿上了防水服,尽管他们的羊毛套衫织得很密实,但极地的风还是能轻而易举地穿透衣服。衣服上如果全都是汗,当然就更无法抵御寒风了。他们全都抓起了防水服,所有的人,除了巴尔特。他什么也没抓住,他的手在空中僵住了,他大声咒骂起来。怎么了?男孩问道。该死的,防水服,我忘带了。巴尔特继续咒骂,他骂自己只顾着背诵《失乐园》中无用的诗句,注意力全都在诗歌上了,忘了拿他的防水服。安德雷娅肯定已经发现了这件事,肯定要担心他会在寒冷中瑟缩,面对北极的寒风束手无策。这就是诗歌能为我们做的。你真是个白痴。艾纳尔咧着嘴说。但是培图尔什么也没说,甚至看都不想看巴尔特,而巴尔特正把生活教给他的所有骂人话都凑到一起。骂人话很多,它们是小块的煤,能为他带来些暖意,然而不幸的是,词语无法抵御北极的风,寒风钻进衣服,钻进体内,一件像样的防风衣要比世间所有的诗歌强无数倍,而且也比诗歌更加重要。男孩和巴尔特坐在划手坐板的两端,开始互相拍手,起初拍得很慢,接着就尽可能拍得更快,直到巴尔特真的感到有些暖和,而男孩满身是汗,上气不接下气。然而这温暖很快就离开了巴尔特,他捶打着身体,希望能产生热量。我要病倒了,巴尔特难过地想,肯定会错过下次航行了,不能把鱼送到店里,不能去捕鱼。真该死,他诅咒着,要错过那些鱼了,真糟糕。
鱼不仅是一群生活在水里、用鳃呼吸的冷血脊椎动物,不仅如此。大多数冰岛人的居所都是用鳕鱼骨搭建的,它们是梦想之拱形屋顶的支柱。培图尔的梦想是变得富有,拆掉旧农场,建起带窗户的木屋,那会让安德雷娅开心,她肯定会喜欢木屋。实际上他们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不过培图尔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说实话,他感到无助,他没有变,总是认真谨慎地去做每一件事,从不让自己休息,但为什么他有时会感到自己失去了她呢?是生活背叛了他吗?然而他无法指摘任何特殊的事件,没有什么能支持这种怀疑,除了他的感觉,他感到某种不能确定的东西在跟他作对,在他们之间垒起了墙,拉开了他们的距离。这种怀疑有时会变成纯粹的不舒服,沮丧触碰到他,夺走他双臂的力量,让他的头更加沉重。不过他在海上时很少有这种感觉,在海上他只感到开心,在这里他能克服一切。在他旁边坐着雅尼,培图尔遇到过的最好的甲板水手。雅尼也梦想着木头房屋,梦想着改善他的田地、修剪草丛,在捕鱼季节结束后到特里格维的店铺买来柔软的红色织物,还有孩子的玩具。没有梦想的人就有危险。格文德尔梦想着美国靴子,经常盯着雅尼的靴子。艾纳尔计划在捕鱼季节结束后买件夹克和一顶方格帽子,然而,男孩梦想着读书和另一种生活。他有时也会梦想古特伦,或许他们能一起买个小农场。不,该死的,他不是农夫,也不想成为农夫,即使和她在一起也不愿意,尽管她可能会让一切都美好光明,可能会把一切变成一个童话。不,他要先到列奥的店铺当助手,然后他可以在晚上读书,他会遇到新的事情,他的机遇会增加。
风越来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