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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惶惑(8)

“你们也别老坐在家里白吃饭!出去给你爸爸活动活动!自从政府迁到南京,你爸爸就教人家给刷下来了;虽然说咱们没有挨过饿,可是坐吃山空,日子还长着呢,将来怎么办?乘着他还能蹦蹦跳跳的,乘着这个改朝换代的时机,咱们得众星捧月,把他抬出去!听明白没有?”

高第和招弟并不像妈妈那么热心。虽然她们的家庭教育教她们喜欢热闹,奢侈,与玩乐,可是她们究竟是年轻一代的人;她们多少也知道些亡国的可耻。

招弟先说了话。她是妈妈的“老”女儿,所以比姐姐得宠。今天,因为怕日本兵挨家来检查,所以她只淡淡的敷了一点粉,而没有抹口红。“妈,听说路上遇见日本兵,就要受搜查呢!他们专故意的摸女人的胸口!”

“教他们摸去吧!还能摸掉你一块肉!”大赤包一旦下了决心,是什么也不怕的。“你呢?”她问高第。

高第比妹妹高着一头,后影儿很好看,而面貌不甚美——嘴唇太厚,鼻子太短,只有两只眼睛还有时候显着挺精神。她的身量与脾气都像妈妈,所以不得妈妈的喜欢;两个硬的碰到一块儿,谁也不肯退让,就没法不碰出来火光。在全家中,她可以算作最明白的人,有时候她敢说几句他们最不爱听的话。因此,大家都不敢招惹她,也就都有点讨厌她。

“我要是你呀,妈,我就不能让女儿在这种时候出去给爸爸找官儿作!丢人!”高第把短鼻子纵成一条小硬棒子似的说。

“好!你们都甭去!赶明儿你爸爸挣来钱,你们可别伸手跟他要啊!”大赤包一手抓起刺绣的手提包,一手抓起小檀香骨的折扇,像战士冲锋似的走出去。

“妈!”招弟把娘叫住。“别生气,我去!告诉我上哪儿?”

大赤包匆忙的由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小纸,和几块钱的钞票来。指着纸条,她说:“到这几家去!别直入公堂的跟人家求事,明白吧?要顺口答音的探听有什么路子可走!你打听明白了,明天我好再亲自去。我要是一个人跑得过来,决不劳动你们小姐!真!我跑酸了腿,决不为我自己一个人!”

交代完,大赤包口中还唧唧咕咕的叨唠着走出去。招弟手中拿着那张小纸和几张钞票,向高第吐了吐舌头。“得!先骗过几块钱来再说!姐姐,咱们俩出去玩会儿好不好?等妈妈回来,咱们就说把几家都拜访过了,可是都没有人在家,不就完啦。”

“上哪儿去玩。还有心情去玩?”高第皱着眉说。

“没地方去玩倒是真的!都是臭日本鬼子闹的!”招弟噘着小嘴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太平?”

“谁知道!招弟,假若咱们打不退日本兵,爸爸真去给鬼子作事,咱们怎办呢?”

“咱们?”招弟眨着眼想了一会儿。“我想不出来!你呢?”

“那,我就不再吃家里的饭!”

“哟!”招弟把脖儿一缩,“你净拣好听的说!你有挣饭吃的本事吗?”

“嗨!”高第长叹了一口气。

“我看哪,你是又想仲石了,没有别的!”

“我倒真愿去问问他,到底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仲石是钱家那个以驶汽车为业的二少爷。他长得相当的英俊,在驶着车子的时候,他的脸蛋红红的,头发蓬松着,显出顶随便,而又顶活泼的样子;及至把蓝布的工人服脱掉,换上便装,头发也梳拢整齐,他便又像个干净利落的小机械师。虽然他与冠家是紧邻,他可是向来没注意过冠家的人们,因为第一他不大常回家来,第二他很喜爱机械,一天到晚他不是耍弄汽车上的机件(他已学会修理汽车),便是拆开再安好一个破表,或是一架收音机;他的心里几乎没想过女人。他的未婚妻是他嫂子的叔伯妹妹,而由妈妈硬给他定下的。他看嫂子为人老实规矩,所以也就相信她的叔伯妹妹也必定错不了。他没反对家中给他订婚,也没怎样热心的要结婚。赶到妈妈问他“多咱办喜事啊”的时候,他总是回答:“不忙!等我开了一座修理汽车行再说!”他的志愿是开这么一个小铺,自东自伙,能够装配一切零件。他愿意躺在车底下去摆弄那些小东西;弄完,看着一部已经不动的车又能飞快的跑起来,他就感到最大的欣悦。

有一个时期,他给一家公司开车,专走汤山。高第,有一次,参加了一个小团体,到汤山旅行,正坐的是仲石的车。她有点晕车,所以坐在了司机台上。她认识仲石,仲石可没大理会她。及至说起话来,他才晓得她是冠家的姑娘,而对她相当的客气。在他,这不过是情理中当然的举动,丝毫没有别的意思。可是,高第,因为他的模样的可爱,却认为这是一件罗曼司的开始。

高第有过不少的男友,但是每逢他们一看到招弟,便马上像蜂儿看到另一朵更香蜜的花似的,而放弃了她。她为这个和妹妹吵嘴,妹妹便理直气壮的反攻:“我并不要抢你的朋友,可是他们要和我相好,有什么办法呢?也许是你的鼻子不大讨人喜欢吧?”这种无情的攻击,已足教高第把眼哭肿,而妈妈又在一旁敲打着:“是呀,你要是体面点,有个人缘儿,能早嫁个人,也教我省点心啊!”妈妈的本意,高第也知道,是假若她能像妹妹一样漂亮,嫁个阔人,对冠家岂不有很大的好处么?

因此,高第渐渐的学会以幻想作安慰。她老想有朝一日,她会忽然的遇到一个很漂亮的青年男子,在最静僻的地方一见倾心,直到结婚的时候才教家中看看他是多么体面,使他们都大吃一惊。她需要爱;那么,既得不到,她便在脑中给自己制造。

遇见了仲石,她以为心里所想的果然可以成为事实!她的耳朵几乎是钉在了西墙上,西院里的一咳一响,都使她心惊。她耐心的,不怕费事的,去设尽心机打听钱家的一切,而钱家的事恰好又没多少人晓得。她从电话簿子上找到公司的地址,而常常绕着道儿到公司门外走来走去,希望能看到仲石,可是始终也见不到。越是这样无可捉摸,她越感到一种可爱的苦痛。她会用幻想去补充她所缺乏的事实,而把仲石的身世,性格,能力等都填满,把他制造成个最理想的青年。

她开始爱读小说,而且自己偷偷的也写一些故事。哪一个故事也没能写得齐全,只是她的白字与错字却非常的丰富。故事中的男主角永远是仲石,女主角可有时候是她自己,有时候是招弟。遇到以招弟为女主角的时候,那必定是个悲剧。

招弟偷看了这些不成篇的故事。她是世界上第一个知道高第有这个秘密的。为报复姐姐使她作悲剧的主角,她时常以仲石为工具去嘲弄姐姐。在她看,钱家全家的人都有些古怪;仲石虽然的确是个漂亮青年,可是职业与身分又都太低。尽管姐姐的模样不秀美,可还犯不上嫁个汽车司机的。在高第心中呢,仲石必是个能作一切,知道一切的人,而暂时的以开车为好玩,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脱颖而出,变成个英雄,或什么承受巨大遗产的财主,像小说中常见到的那样的人物。每逢招弟嘲讽她,她就必定很严肃的回答:“我真愿意和他谈谈,他一定什么都知道!”

今天,招弟又提起仲石来,高第依然是那么严肃的回答,而且又补充上:

“就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汽车夫吧,也比跪下向日本人求官作的强,强的多!”

祁瑞宣的心里很为难。八月中旬是祖父七十五岁的寿日。在往年,他必定叫三四桌有海参,整鸡,整鱼的三大件的席来,招待至亲好友,热闹一天。今年怎么办呢?这个事不能去和老人商议,因为一商议就有打算不招待亲友的意思,而老人也许在表面上赞同,心里却极不高兴——老人的年岁正像岁末的月份牌,撕一张就短一张,而眼看着已经只剩下不多的几张了;所以,老人们对自己的生日是特别注意的,因为生日与丧日的距离已没有好远。

“我看哪,”小顺儿的妈很费了一番思索才向丈夫建议,“还是照往年那么办。你不知道,今年要是鸦雀无声的过去,他老人家非病一场不可!你爱信不信!”

“至于那么严重?”瑞宣惨笑了一下。

“你没听见老人直吹风儿吗?”小顺儿的妈的北平话,遇到理直气壮振振有词的时候,是词汇丰富,而语调轻脆,像清夜的小梆子似的。“这两天不住的说,只要街上的铺子一下板子,就什么事也没有了。这不是说给咱们听哪吗?老人家放开桄儿(尽量的)活,还能再活几年,再说,咱们要是不预备下点酒儿肉儿的,亲戚朋友们要是来了,咱们岂不抓瞎?”

“他们会不等去请,自动的来,在这个年月?”

“那可就难说!别管天下怎么乱,咱们北平人绝不能忘了礼节!”

瑞宣没再言语。平日,他很自傲生在北平,能说全国遵为国语的话,能拿皇帝建造的御苑坛社作为公园,能看到珍本的书籍,能听到最有见解的言论,净凭耳熏目染,也可以得到许多见识。连走卒小贩全另有风度!今天,听到韵梅的话,他有点讨厌北平人了,别管天下怎么乱……呕,作了亡国奴还要庆寿!

“你甭管,全交给我得啦!哪怕是吃炒菜面呢,反正亲友来了,不至于对着脸儿发愣!老人家呢要看的是人,你给他山珍海味吃;他也吃不了几口!”小顺儿的妈说完,觉得很满意,用她的水灵的大眼睛扫射了一圈,仿佛天堂,人间,地狱,都在她的了解与管理中似的。

祁天佑回家来看看。他的脸瘦了一些,挂着点不大自然的笑容。“铺户差不多都开了门,咱们可挑出了幌子去。有生意没生意的,开开门总觉得痛快点!”他含着歉意的向祁老人报告。

“开开门就行了!铺户一开,就有了市面,也就显着太平了!”祁老人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和老父亲搭讪了几句,天佑到自己屋里看看老伴儿。她虽还是病病歪歪的,而心里很精细,问了国事,再问铺子的情形。天佑对国事不十分清楚,而只信任商会,商会一劝大家献捐,他就晓得是要打仗,商会一有人出头维持治安,他便知道地面上快消停了。这次,除了商会中几个重要人物作些私人的活动,商会本身并没有什么表示,而铺户的开市是受了警察的通告的。因此,天佑还不能肯确的说大局究竟如何。

至于买卖的好坏,那要完全依着治乱而决定,天佑的难处就在因为不明白时局究竟如何,而不敢决定是否马上要收进点货物来。

“日本鬼子进了城,一时不会有什么生意。生意淡,货价就得低,按理说我应当进点货,等时局稍微一平静,货物看涨,咱们就有个赚头!可是,我自己不敢作主,东家们又未必肯出钱,我只好愣着!我心里不用提有多么不痛快了!这回的乱子和哪一回都不同,这回是日本鬼子打咱们,不是咱们自己打自己,谁知道他们会拉什么屎呢?”

“过一天算一天吧,你先别着急!”

“我别着急?铺子赚钱,我才能多分几个!”

“天塌砸众人哪,又有什么法儿呢?”

说到这里,瑞宣进来了,提起给祖父作寿的事。父亲皱了皱眉。在他的心里,给老父亲作寿差不多和初二十六祭财神一样,万不能马虎过去。但是,在这日本兵刚刚进了城的时候,他实在打不起精神来。想了半天,他低声的说:“你看着办吧,怎办怎好!”瑞宣更没了主意。

大家愣住了,没有话说,虽然心里都有千言万语。这时候,隔壁小文拉起胡琴来,小文太太像在城根喊嗓子那样,有音无字的咿——咿——啊——啊——了几声。

“还有心思干这个!”瑞宣皱着眉说。

“人家指着这个吃饭呀!”天佑本来也讨厌唱戏,可是没法子不说这句实话。意在言外的,他抓到了人们的心情的根底——教谁压管着也得吃饭!

瑞宣溜了出来。他觉得在屋中透不过气来。父亲的这一句话教他看见了但丁的地狱,虽然是地狱,那些鬼魂还能把它弄得十分热闹!他自己也得活下去,也就必须和鬼魂们挤来挤去!

“瑞宣!”天佑叫了一声,赶到屋门口来。“你到学校看看去吧!”

小顺儿正用小砖头打树上的半红的枣子。瑞宣站住,先对小顺儿说:“你打不下枣儿来,不留神把奶奶屋的玻璃打碎,就痛快了!”

“门口没有,没有卖糖的,还不教人家吃两个枣儿?”小顺儿怪委屈的说。

奶奶在屋里接了话:“教他打去吧!孩子这几天什么也吃不着!”

小顺儿很得意,放胆的把砖头扔得更高了些。

瑞宣问父亲:“哪个学校?”

“教堂的那个。我刚才由那里过,听见打铃的声儿,多半是已经开了课。”

“好!我去看看!”瑞宣正想出去走走,散一散胸中的闷气。

“我也去!”小顺儿打下不少的叶子,而没打下一个枣儿,所以改变计划,想同父亲逛逛街去。

奶奶又答了话:“你不能去呀!街上有日本鬼子!教爷爷给你打两个枣儿!乖!”

瑞宣没顾得戴帽子,匆匆的走出去。

他是在两处教书。一处是市立中学,有十八个钟点,都是英语。另一处是一个天主教堂立的补习学校,他只教四个钟头的中文。兼这四小时的课,他并不为那点很微薄的报酬,而是愿和校内的意国与其他国籍的神父们学习一点拉丁文和法文。他是个不肯教脑子长起锈来的人。

大街上并没有变样子。他很希望街上有了惊心的改变,好使他咬一咬牙,管什么父母子女,且去身赴国难。可是,街上还是那个老样儿,只是行人车马很少,教他感到寂寞,空虚,与不安。正如他父亲所说的,铺户已差不多都开了门,可是都没有什么生意。那些老实的,规矩的店伙,都静静的坐在柜台内,有的打着盹儿,有的向门外呆视。胡同口上已有了洋车,车夫们都不像平日那么嬉皮笑脸的开玩笑,有的靠着墙根静立,有的在车簸箕上坐着。耻辱的外衣是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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