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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请放心,丽莎,您仍然比所有的人都漂亮。”安娜·帕夫洛夫娜回答道。

“您知道我的丈夫要扔下我了,”她用同样的语气接着对一位将军说,“他这是去送死。您说,干吗要这可恶的战争?”她问瓦西里公爵,不等他回答,又转身跟瓦西里公爵的女儿漂亮的埃莱娜说起话来。

“这娇小的公爵夫人是多么可爱啊!”瓦西里公爵低声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在娇小的公爵夫人到后不久,进来了一个高大肥胖的年轻人,他头发剪得很短,戴着眼镜,穿着时髦的浅色长裤和褐色燕尾服,露出高高的硬领。这肥胖的年轻人是叶卡捷琳娜女皇[47]时代的重臣别祖霍夫伯爵的私生子,此刻他的父亲在莫斯科生命垂危。他尚未在任何地方任职,一直在国外受教育,刚从那里回来,这是他第一次在社交界露面。安娜·帕夫洛夫娜只朝他点点头,这是她对待客厅里最低等的客人所用的礼节。不过尽管用的是最低的礼节,安娜·帕夫洛夫娜看见皮埃尔进来后,脸上仍然表现出不安和惊恐,就像看见不该在这地方出现的庞然大物一样。虽然皮埃尔确实要比房间里的其他男人魁梧些,但是安娜·帕夫洛夫娜的这种惊恐只是由他的聪明而又腼腆、敏锐而又自然的目光引起的,这目光使他显得与这个客厅里的所有人都不相同。

“皮埃尔先生,您前来看望一个可怜的病人,真是太好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在把他领到姑妈跟前时,惊恐地与姑妈使了个眼色,对皮埃尔说。皮埃尔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继续在用眼睛寻找着什么。他高兴和快活地笑了笑,像看见一个老熟人一样,向娇小的公爵夫人问好,走到了姑妈跟前。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惊恐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因为皮埃尔没有听完姑妈关于太后陛下的健康的话,就走开了。惊慌失措的安娜·帕夫洛夫娜急忙用话把他拦住。

“您是否认识莫里奥神父?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她说。

“是的,我听说他有一个永久和平的计划,这很有意思,但是未必能够实现……”

“您这样认为吗?”安娜·帕夫洛夫娜本来是为了找句话说,应付一下,好重新去做女主人应做的事,才这样问道,不料皮埃尔做出了相反的不礼貌的举动。刚才他没有听完姑妈的话就走了;而现在他却说起话来,缠住需要走的安娜·帕夫洛夫娜不放。他低下头,叉开两条粗腿,开始向安娜·帕夫洛夫娜证明,为什么他认为神父的计划是空想。

“我们以后再谈。”安娜·帕夫洛夫娜笑着说。

她在摆脱这个还不懂世故的年轻人后,回头做女主人应做的事,继续留心地倾听着和观察着,发现哪里客人谈得不大起劲了,就去帮他们一下。通常一个小纺纱厂的老板,在让工人各就各位后,便在厂里踱来踱去,发现纱锭停转或发出不正常的声音、咯吱咯吱作响、声音太大时,便急忙走过去把它停住,或设法使其正常转动。现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就是这样,她在自己的客厅里来回走着,不时走到停止说话或说得太多的人堆跟前,插上一句话或调换一下客人的位置,使得谈话机器又速度均匀地和合乎礼节地运转起来。但是她在忙于做这些事时,仍然可以看出,她特别害怕皮埃尔有出格行为。当皮埃尔走过去听莫特马尔身旁的人说话,后来又到神父说话的地方去时,她不时关切地瞧瞧他。对国外受教育的皮埃尔来说,安娜·帕夫洛夫娜家的这个晚会是他在俄国看到的第一个晚会。他知道,这里聚集了彼得堡的知识界人士,因此他像进了玩具店的孩子一样,感到眼花缭乱。他一直担心放过他可能听到的高见。他瞧着聚集在这里的人脸上自信优雅的表情,一直盼望听到某种特别有道理的议论。最后他走到莫里奥跟前。他觉得那里的谈话很有意思,便站住了,像一般年轻人都喜欢做的那样,等待着发表自己的想法的机会。

安娜·帕夫洛夫娜家的晚会像机器一样开动了。四处的纱锭不停地发出均匀的喧闹声。坐在我的姑妈身旁的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她哭肿了眼睛,面容消瘦,她在这豪华的集会上显得是一个外人,除了她俩之外,所有的人分成三个组。在一个男人较多的组里,中心是神父;在另一个年轻人的组里,居于中心的是瓦西里公爵的女儿美丽的埃莱娜公爵小姐和那位漂亮娇小、脸色红润、就年龄来说显得太胖的鲍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第三组的中心是莫特马尔和安娜·帕夫洛夫娜。

莫特马尔子爵是一个温文尔雅、招人喜欢的年轻人,显然他自认为是名流,但是由于受过良好教育,便谦逊地听命于他交往的人,甘心为他们所利用。安娜·帕夫洛夫娜显然想用他来款待自己的客人。正如餐厅的一个好的服务员领班会把一盘假如有人在肮脏的厨房里看见就不想吃的牛肉作为特别可口的美味端上来一样,在今天的晚会上,安娜·帕夫洛夫娜也先把子爵、然后把神父作为特别精致的菜肴来招待自己的客人。在莫特马尔的那个组里,人们马上就谈起当甘公爵被杀的事。子爵说,当甘公爵被杀是由于他的宽宏大量,而波拿巴之所以那么凶狠,是有特殊原因的。

“啊,是真的!子爵,请把这件事给我们讲一讲。”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她高兴地感到,“子爵,请把这件事给我们讲一讲”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像路易十五[48]的腔调。

子爵鞠了一躬表示遵命,谦恭地笑了笑。安娜·帕夫洛夫娜让客人在他身边围成一圈,叫大家听他讲。

“子爵本人就认识那位公爵。”安娜·帕夫洛夫娜低声对一个人说。“子爵是一个地道的讲故事的能手。”她对另一个人说。“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上流社会的人。”她又对第三个人说。子爵像一盘配有生菜的热气腾腾的烤牛肉,以优雅的和对他最有利的方式端出来献给了在场的人们。

子爵已准备开始讲他的故事了,他含蓄地笑了笑。

“到这里来,亲爱的埃莱娜。”安娜·帕夫洛夫娜对另一组的中心人物、坐得稍远的美丽的公爵小姐说。

埃莱娜公爵小姐微笑着;她站起身来,脸上带着一个艳丽的女人的不变的笑容,她就是带着这笑容跨进客厅的。她从给她让路的男人们中间走过,身上缀有常青藤和青苔花边的舞会服发出窸窣声,白净的肩膀、有光泽的头发和钻石闪闪发亮,她谁也不瞧,但是对所有人微笑着,好像要盛情地赋予大家欣赏她的身材、丰满的肩膀以及按照当时流行的做法大大袒露的胸脯和脊背的美的权利,同时她仿佛是在给舞会增添光彩,最后径直走到了安娜·帕夫洛夫娜跟前。埃莱娜实在太美了,她身上不仅看不出任何卖弄风情的影子,而是相反,她似乎为她自己的那种无可怀疑的、使人大为倾倒的美而感到不好意思。她似乎想减少自己的美的魅力,可是又做不到。

“多么漂亮的女人!”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这样说。当她在子爵面前坐下,也带着不变的微笑看着他时,子爵仿佛被不寻常的事所惊倒一样,耸耸肩膀,垂下了眼睛。

“在这样的听众面前,我担心讲不好。”他微笑着低下头说。

公爵小姐把她的一只裸露的丰满的手搭在小桌子上,认为没有说话的必要。她带着微笑等待着。在子爵讲述的整个时间里,她都挺直身子坐着,不时看看自己的那只轻轻放在桌子上的丰满美丽的手,或者看看更加美丽的胸脯,整一整上面的钻石项链;她理了几次衣服的褶子,而当故事讲到动听处时,她回头看一看安娜·帕夫洛夫娜,立刻露出与宫廷女官一样的表情,然后又容光焕发地微笑着安静下来。娇小的公爵夫人也跟着埃莱娜离开茶桌过来了。

“等一下,我要拿上我的针线活儿。”她说道。“怎么啦?您在想什么?”她对伊波利特公爵说。“把我的手提包拿过来。”

公爵夫人微笑着,和大家说着话,突然换了个姿势,坐好后,快活地整理一下衣裳。

“现在我坐得舒服了。”她说了一句,便请求开始讲故事,自己做起针线活儿来。

伊波利特公爵把手提包拿过来给她,自己也跟着她过来,把圈椅挪到离她很近的地方,在她身旁坐下了。

这个非常可爱的伊波利特的惊人之处,是他很像他那美丽的妹妹,而更加惊人的是,他虽然很像妹妹,但惊人地愚蠢。他的面容与他的妹妹相同,但是妹妹的那种乐天的、洋洋自得的、充满青春活力的和始终不变的微笑,她的身材的不同寻常的古典美,使得她身上的一切熠熠生辉;而伊波利特则相反,同样的面容由于他生性愚钝而变得模糊不清,总是表现出一副自以为是和愤愤不平的神气,而身体则瘦削和羸弱。眼睛、鼻子和嘴——这一切似乎挤在一起,形成一个毫无表情的、枯燥无味的鬼脸,而双臂和双腿总是采取不自然的姿势。

“这不是一个讲鬼魂的故事吧?”他在公爵夫人身旁坐下后问道,急忙把带柄眼镜举到眼上,仿佛没有它就不能开口讲话似的。

“完全不是,亲爱的。”讲故事的人耸耸肩,惊奇地回答道。

“这是因为我讨厌关于鬼魂的故事。”伊波利特公爵说,从他的语气可以看出,他在说了这句话后才明白它的意思。

由于他说话自以为是,谁也弄不清他说的话非常聪明还是非常愚蠢。他身上穿着深绿色的燕尾服和他自己所说的颜色像受惊的山林水泽仙女的大腿一样的长裤,脚上穿着长统袜和半高靿皮鞋。

子爵很动听地讲了当时流传的一个传说,说当甘公爵秘密来到巴黎会见乔治小姐[49],在那里碰到也受到女演员喜爱的波拿巴,拿破仑在那里碰到公爵后,他的昏厥病突然发作,处于公爵的支配之下,而公爵没有利用这个机会,后来波拿巴反而处死公爵来报答他的宽宏大量。

这故事很动听也很有意思,特别是讲到这两个情敌突然相互认出了对方的地方,女士们听了似乎都很激动。

“讲得好极了。”安娜·帕夫洛夫娜用疑问的目光回头看了看娇小的公爵夫人说。

“好极了。”娇小的公爵夫人也低声说了一句,顺手把针插进活计,似乎想以此说明,这故事太有趣和太迷人了,使得她无法继续干活儿了。

子爵很看重这无言的赞许,感激地笑了笑,开始继续往下讲;然而这时安娜·帕夫洛夫娜发现,她一直注意的那个可怕的年轻人正在非常热烈和非常大声地和神父说话,便赶到发生危险的地方去帮忙。果然,皮埃尔已经和神父谈起了政治均势问题,而神父看来对这个热情纯朴的年轻人产生了兴趣,便对他阐述起自己心爱的思想来。两人交谈得过于热烈和无拘无束,这使得安娜·帕夫洛夫娜很不高兴。

“手段是欧洲的均势和民权。”神父说道。“只要一个像俄罗斯那样的以野蛮闻名的强大国家出来领导旨在建立欧洲的均势的联盟,这就能拯救世界!”

“您如何得到这种均势呢?”皮埃尔刚要开始说话,这时安娜·帕夫洛夫娜走了过来,用严厉的目光看了皮埃尔一眼,问那位意大利神父对这里的气候是否习惯。意大利人的脸突然变了,显出一种令人觉得难受的假装的愉快表情,看来他在同妇女谈话时习惯于这样做。

“我有幸应邀参加府上的晚会,对诸位先生、尤其是诸位女士卓越的智慧和教养深感钦佩,尚未想到气候如何的问题呢。”他说。

安娜·帕夫洛夫娜没有放开神父和皮埃尔,为了便于观察,便让他们参加大家的谈话。

这时客厅里又进来了一位客人。这位新来的客人就是娇小的公爵夫人的丈夫、年轻的安德烈·鲍尔康斯基公爵。鲍尔康斯基公爵身材不高,是一个英俊的青年,面部线条清晰,表情冷漠。他身上的一切,从疲倦苦闷的目光到缓慢匀整的步伐,都与他那娇小的、活跃的妻子形成最鲜明的对照。看来他不仅认识客厅里所有的人,而且已对他们感到腻烦,连看他们一眼和听他们说话都觉得无聊。在所有他厌烦的人当中,他最讨厌的似乎是他的漂亮的妻子。他做了一个损害他的俊秀容貌的怪脸,背过身去不理她。他吻了吻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手,眯缝着眼睛朝大家看了看。

“您要去打仗吗,公爵?”安娜·帕夫洛夫娜问道。

“库图佐夫将军愿意让我当他的副官……”鲍尔康斯基说,他像法国人一样,在说到库图佐夫时,把重音放在最后的音节上。

“那么您的妻子丽莎怎么办呢?”

“她将到乡下去住。”

“您怎么能让我们见不到您那可爱的妻子呢?”

“安德烈,”他的妻子用她跟别人说话时的那种娇滴滴的语气对他说,“子爵给我们讲了一个关于波拿巴和乔治小姐的故事,讲得好极了!”

安德烈公爵眯起了眼睛,转过头去。从安德烈公爵跨进客厅之时起,皮埃尔一直用快乐和友好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时走到他的跟前,拉住他的一只手。安德烈公爵没有回头,皱起了眉头,对有人碰他的手表示不快,但是看到皮埃尔的笑容可掬的脸后,也突然善意地和愉快地笑了笑。

“瞧!……连您也到社交场所来了!”他对皮埃尔说。

“我知道您要来。”皮埃尔回答道。“我将到您那里吃晚饭。”他为了不妨碍子爵继续讲他的故事,压低声音加了一句。“可以吗?”

“不,不行。”安德烈公爵笑着说,同时握一握皮埃尔的手向他表示,这事用不着问。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瓦西里公爵和女儿站起身来,男人们也都站起来给他让路。

“请您原谅,亲爱的子爵。”瓦西里公爵对那位法国人说,亲热地拉住他的一只袖子向下往椅子上摁,叫他不要站起来。“英国公使的这个倒霉的庆祝会使我失去了这样的快乐并打断了您的故事。”他又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离开您的令人陶醉的晚会,我感到十分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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