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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春痕

一、瑞香花——春

逸清早起来,已经洗过澡,站在白漆的镜台前,整理他的领结。窗纱里漏进来的晨曦,正落在他梳栉齐整漆黑的发上,像一流灵活的乌金。他清癯的颊上,轻沾着春晓初起的嫩红,他一双睫绒密绣的细长妙目,依然含漾着朝来梦里的无限春意,益发激动了他Narcissus自怜的惯习,痴痴地尽向着镜里端详。他圆小锐敏的睛珠,也同他头发一般的漆黑光芒,在一泻清利之中,泄漏着几分忧郁凝滞,泄漏着精神的饥渴,像清翠的秋山轻罩着几痕雾紫。

他今年二十三岁,他来日本方满三月,他迁入这省花家,方只三日。

他凭着他天赋的才调生活风姿,从幼年便想肩上长出一对洁白蛴嫩的羽翮,望着精焰斑斓的晚霞里,望着出岫倦展的春云里,望着层晶叠翠的秋天里,插翅飞去,飞上云端,飞出天外去听云雀的欢歌,听天河的水乐,看群星的联舞,看宇宙的奇光,从此加入神仙班籍,凭着九天的白玉阑干,于天朗气清的晨夕,俯看下界的烦恼尘俗,微笑地生怜,怜悯地微笑。那是他的幻想,也是多数未经生命严酷教训的少年们的幻想。但现实粗狠的大槌,早已把他理想的晶球击破,现实卑琐的尘埃,早已将他洁白的希望掩染。他的头还不曾从云外收回,他的脚早已在污泥里泞住。

他走到窗前,把窗子打开,只觉得一层浓而且劲的香气,直刺及灵府深处,原来楼下院子里满地都是盛开的瑞香花,那些紫衣白发的小姑子们,受了清露的涵濡,春阳的温慰,便不能放声曼歌,也把她们襟底怀中脑边蕴积着的清香,迎着缓拂的和风,欣欣摇舞,深深吐泄,只是满院的芬芳,只勾引无数的小蜂,迷醉地环舞。

三里外的桑抱群峰也只在和暖的朝阳里欣然沈浸。

逸独立在窗前,估量这些春情春意,双手插在裤袋里,微曲着左膝,紧啮住浅绛的下唇呼出一声幽喟,旋转身掩面低吟道:可怜这万种风情无地着!

紧跟着他的吟声,只听得竹篱上的门铃,喧然大震,接着邮差迟重的嗓音唤道:“邮便!”

一时篱上各色的藤花藤叶轻波似颤动,白果树上的新燕呢喃也被这铃声喝住。

省花夫人手拿着一张美丽的邮片笑吟吟走上楼来对逸说道:“好福气的先生,你天天有这样美丽的礼物到手。”说着把信递入他手。

果然是件美丽的礼物;这张比昨天的更觉精雅,上面写的字句也更妩媚,逸看到她别致的签名,像燕尾的瘦,梅花的疏,立刻想起她亭亭的影像,悦耳的清音接着一阵复凑的感想,不禁四肢的神经里,迸出一味酸情,迸出一些凉意。他想出了神,无意地把手里的香迹,送向唇边,只觉得兰馨满口,也不知香在片上,也不知香在字里——他神魂迷荡了。

一条不甚宽广但很整洁的乡村道上,两傍种着各式的树木,地上青草里,夹缀着点点金色银色的钱花。这道上在这初夏的清晨除了牛奶车菜担以外,行人极少。但此时铃声响处,从桑抱山那方向转出一辆新式的自行车,上面坐着一个西装的少女,二十岁光景。她黯黄的发,临风蓬松着,用一条浅蓝色丝带络住,她穿着一身白纱花边的夏服,鞋袜也一体白色;她丰满的肌肉,健康的颜色,捷灵的肢体,愉快的表情,恰好与初夏自然的蓬勃气象和合一致。

她在这清静平坦的道上,在榆柳浓馥的阴下,像飞燕穿帘似的,疾扫而过;有时俯偻在前枢上,有时撒开手试她新发明的姿态,恰不时用手去理整她的外裳,因为孟浪的风尖常常挑翻她的裙序,像荷叶反卷似的,泄露内衬的秘密。一路的草香花味,树色水声,云光鸟语,都在她原来欣快的心境里,更增加了不少欢畅的景色——她同山中的梅花小鹿,一般的美,一般的活泼。

自行车到藤花杂生的篱门前停了,她把车倚在篱旁,扑去了身上的尘埃,掠齐了鬓发,将门铃轻轻一按,把门推开,站在门口低声唤道:“省花夫人,逸先生在家吗?”

说着心头跳个不住,颊上也是点点桃花,染入冰肌深浅。

那时房东太太不在家,但逸在楼上闲着临帖,早听见了,就探首窗外,一见是她,也似感了电流一般,立刻想飞奔下去。但她接着喊道;她也看见了:“逸先生,早安,请恕我打扰,你不必下楼,我也不打算进来,今天因为天时好,我一早就出来骑车,便道到了你们这里,你不是看我说话还喘不过气来,你今天好吗?啊,乘便,今天可以提早一些,你饭后就能来吗?”

她话不曾说完,忽然觉得她鞋带散了,就俯身下去收拾,阳光正从她背后照过来,将她描成一个长圆的黑影,两支腰带,被风动着,也只在影里摇颤,恰像一个大蜗牛,放出他的触须侦探意外的消息。

“好极了,春痕姑娘!……我一定早来……但你何不进来坐一歇呢?……你不是骑车很累了吗?……”

春痕已经缚紧了鞋带,倚着竹篱,仰着头,笑答道:“很多谢你,逸先生,我就回去了,你温你的书吧,小心答不出书,先生打你的手心。”格支地一阵憨笑,她的眼本来秀小,此时连缝儿都莫有了。

她一欠身,把篱门带上,重复推开,将头探入;一支高出的藤花,正贴住她白净的腮边,将眼瞟着窗口看呆了的逸笑道:“再会罢,逸!”

车铃一响,她果然去了。

逸飞也似驰下楼去出门望时,只见榆荫错落的黄土道上,明明缕着她香轮的踪迹,远远一簇白衫,断片铃声,她,她去了。

逸在门外留恋了一会,转身进屋,顺手把方才在她腮边撩拂那支乔出的藤花,折了下来恭敬地吻上几吻;他耳边还只荡漾着她那“再会罢,逸”的那个单独“逸”字的蜜甜音调:他又神魂迷荡了。

二、红玫瑰——夏

“是逸先生吗?”春痕在楼上喊道,“这里没有旁人,请上楼来。”

春痕的母亲是旧金山人,所以她家的布置,也参酌西式。楼上正中一间就是春痕的书室,地板上铺着匀净的台湾细席,疏疏的摆着些几案榻椅,窗口一大盆的南洋大榈,正对着她凹字式的书案。

逸以前上课,只在楼下的客堂里,此时进了她素雅的书屋,说不出有一种甜美愉快的感觉。春痕穿一件浅蓝色纱衫,发上的缎带也换了亮蓝色,更显得妩媚绝俗。她拿着一管斑竹毛笔正在绘画,案上放着各品的色碟和水盂。逸进了房门,她才缓缓地起身,笑道:“你果然能早来,我很欢喜。”

逸一面打量屋内的设备,一面打量他青年美丽的教师,连着午后步行二里许的微喘,颇露出些跼蹐的神情,一时连话也说不连贯。春痕让他一张椅上坐了,替他倒了一杯茶,口里还不住地说她精巧的寒暄。逸喝了口茶,心头的跳动才缓缓的平了下来,他瞥眼见了春痕桌上那张鲜艳的画,就站起来笑道:“原来你又是美术家,真失敬,春痕姑娘,可以准我赏鉴吗?”

她画的是一大朵红的玫瑰,真是一枝秾艳露凝香,一瓣有一瓣的精神,充满了画者的情感,仿佛是多情的杜鹃在月下将心窝抵入荆刺沥出的鲜红心血,点染而成,几百阕的情词哀曲凝化此中。

“那是我的鸦涂,那里配称美术。”说着她脸上也泛起几丝红晕,把那张水彩趑趄地递入逸手。

逸又称赞了几句,忽然想起西方人用花来作恋爱情感的象征,记得红玫瑰是“我爱你”的符记,不禁脱口问道:“但不知那一位有福的,能够享受这幅精品,你不是预备送人的吗?”

春痕不答。逸举头看时只见她倚在凹字案左角,双手支着案,眼望着手,满面绯红,肩胸微微有些震动。

逸呆望着这幅活现的忸怩妙画,一时也分不清心里的反感,只觉得自己的颧骨耳根,也平增了不少的温度。此时春痕若然回头,定疑心是红玫瑰的朱颜,移上了少年的肤色。

临了这一阵缄默,这一阵色彩鲜明的缄默,这一阵意义深长的缄默,让窗外桂树上的小雀,吱的一声啄破。春痕转身说道:“我们上课罢。”她就坐下,打开一本英文选,替他讲解。

功课完毕逸起身告辞,春痕送他下楼,同出大门,此时斜照的阳光正落在桑抱的峰巅岩石上,像一片斑驳的琥珀,他们看着称美一番,逸正要上路。春痕忽然说:

“你候一候,你有件东西忘了带走。”她就转身进屋去,过了一分钟,只见她红涨着脸,拿着一纸卷递给逸说:“这是你的,但不许此刻打开看!”接着匆匆说了声再会,就进门去了。逸左臂挟着书包,右手握着春痕给他的纸卷,想不清她为何如此慌促,禁不住把纸卷展开,这一展开,但觉遍体的纤微,顿时为感激欣喜悲切情绪的弹力撼动,原来纸卷的内容,就是方才那张水彩,春痕亲笔的画,她亲笔画的红玫瑰——他神魂又迷荡了。

三、茉莉花——秋

逸独坐在他房内,双手展着春痕从医院里来的信,两眼平望,面容澹白,眉峰间紧锁住三四缕愁纹;她病了。窗外的秋雨,不住地沥淅,他怜爱的思潮,也不住地起落。逸的联想力甚大,譬如他看花开花放就想起残红满地;身历繁华声色,便想起骷髅灰烬;临到欢会,便想惋别;听人病苦,便想暮祭。如今春痕病了,在院中割肠膜,她写的字也失了寻常的劲致,她明天得医生特许可以准客人见,要他一早就去。逸为了她病,已经几晚不安眠,但远近的思想不时涌入他的脑府。他此时所想的是人生老病死的苦痛,青年之短促。他悬想着春痕那样可爱的心影,疑问像这样一朵艳丽的鲜花,是否只要有恋爱的温润便可常葆美质;还是也同山谷里的茶花,篱上的藤花,也免不了受风摧雨虐,等到活力一衰,也免不了落地成泥。但他无论如何拉长缩短他的想象,总不能想出一个老而且丑的春痕来!他想圣母玛丽不会老,观世音大士不会老,理想的林黛玉不会老,青年理想中的爱人又如何会老呢;他不觉微笑了。转想他又沈入了他整天整晚迷恋的梦境;他最恨想过去,最爱想将来,最恨回想,最爱前想,过去是死的丑的痛苦的枉费的;将来是活的美的幸福的创造的;过去像块不成形的顽石,满长着可厌的猬草和刺物;将来像初出山的小涧,只是在青林间舞蹈,只是在星光下歌唱,只是在精美的石梁上进行。他廿余年麻木的生活只是个不可信可厌的梦;他只求抛弃这个记忆;但记忆是富有黏性的,你愈想和他脱离,结果胶附得愈紧愈密切。他此时觉得记忆的压制愈重,理想的将来不过只是烟淡云稀,渺茫明灭,他就狠劲把头摇了几下,把春痕的信折了起来,披了雨衣,换上雨靴,挟了一把伞独自下楼出门。

他在雨中信步前行,心中杂念起灭,竟走了三里多路,到了一条河边。沿河有一列柳树,已感受秋运,枝条的翠色,渐转苍黄,此时仿佛不胜秋雨的重量,凝定地俯看流水,粒粒的泪珠,连着先凋的叶片,不时掉入波心,悠然浮去。时已薄暮,河畔的颜色声音,只是凄凉的秋意,只是增添惆怅人的惆怅。天上绵般的云似乎提议来裹埋他心底的愁思,草里断续的虫吟,也似轻嘲他无聊的意绪。

逸踯躅了半晌,不觉秋雨满襟,但他的思想依旧缠绵在恋爱老死的意义,他忽然自言道:“人是会变老,会变丑,会死会腐朽,但恋爱是长生的;因为精神的现象决不受物质法律的支配;是的,精神的事实,是永久不可毁灭的。”

他好像得了难题的答案,胸中解释了不少的积重,抖下了此衣上的雨珠,就转身上归家的路。

他路上无意中走入一家花铺,看看初菊,看看迟桂,最后买了一束茉莉,因为她香幽色澹,春痕一定喜欢。

他那天夜间又不曾安眠,次日一早起来,修饰了一晌,用一张蓝纸把茉莉裹了,出门往医院去。

“你是探望第十七号的春痕姑娘吗?”

“是。”

“请这边走。”

逸跟着白衣灰色裙的下女,沿着明敞的走廊,一号二号,数到了第十七号。浅蓝色的门上,钉着一张长方形的白片,写着很戟目的英字:

"No. 17 Admitting no visitors except the patient's mother and Mr.Yi."

“第十七号除病人母亲及逸君外,他客不准入内。”

一阵感激的狂潮,将他的心府淹没;逸回复清醒时,只见房门已打开,透出一股酸辛的药味,里面恰丝毫不闻音息。逸脱了便帽,企着足尖,进了房门——依旧不闻音息。他先把房门掩上,回身看时,只见这间长形的室内,一体白色,白墙白床,一张白毛毯盖住的沙发,一张白漆的摇椅,一张小几,一个唾盂。床安在靠窗左侧,一头用矮屏围着。逸走近床前时,只觉灵魂底里发出一股寒流,冷激了四肢全体。春痕卧在白布被中,头戴白色纱巾,垫着两个白枕,眼半阖着,面色惨澹得一点颜色的痕迹都没有,几于和白枕白被不可辨认,床边站着一位白巾白衣态度严肃的看护妇,见了逸也只微颔示意,逸此时全身的冰流重复回入灵府,凝成一对重热的泪珠,突出眶帘。他定了定神俯身下去,小语道:“我的春痕,你……吃苦了!……”那两颗热泪早已跟着颤动的音波在他面上筑成了两条泪沟,后起的还频频涌出。

春痕听了他的声音,微微睁开她倦绝的双睫,一对铅似重钝的睛球正对着他热泪溶溶的湿眼;唇腮间的筋肉稍稍缓驰露出一些勉强的笑意但一转瞬她的腮边也湿了。

“我正想你来,逸,”她声音虽则细弱,但很清爽,“多谢天父,我的危险已经过了!你手里拿的不是给我的花吗?”说着笑了,她真笑了。

逸忙把纸包打开,将茉莉递入她已从被封里伸出的手,也笑说道:“真是,我倒忘了,你爱不爱这茉莉?”

春痕已将花按在口鼻间,阖拢了眼,似乎经不住这强烈香味;点了点头,说:“好,正是我心爱的,多谢你。”

逸就在床前摇椅上坐下,问她这几日受苦的经过。

过了半点钟,逸已经出院,上路回家。那时的心影,只是病房的惨白颜,耳畔也只是春痕零落孱弱的音声。——但他从进房时起,便引起了一个奇异的幻想。他想见一个奇大的坟窟,沿边齐齐列着黑衣送葬的宾客,这窟内黑沈沈地不知有多少深浅,里面却埋着世上种种的幸福,种种青年的梦境,种种悲哀,种种美丽的希望,种种污染了残缺了的宝物,种种恩爱和怨艾,在这些形形色色的中间,又埋着春痕和在病房一样的神情,和他自己——春痕和他自己!

逸——他的神魂又是一度迷荡。

四、桃花李花处处开——十年后春

此时正是清明时节,箱根一带满山满谷,尽是桃李花竞艳的盛会。这边是红锦,那边是白雪,这边是火焰山,那边是银涛海;春阳也大放骄矜艳丽的光辉来笼盖这骄矜艳丽的花园,万象都穿上最精美的袍服,一体的欢欣鼓舞,庆祝春明。整个世界,只是一个妩媚的微笑;无数的生命,只是报告他们的幸福:到处是欢乐,到处是希望,到处是春风,到处是妙乐。

今天各报的正张上,都用大号字登着欢迎支那伟人的字样。那伟人在国内立了大功,做了大官,得了大名,如今到日本,他从前的留学国,来游历考察,一时哄动了全国注意,朝野一体欢迎,到处宴会演说,演说宴会,大家争求一睹丰采;尤其因为那伟人是个风流美丈夫。

那伟人就是十年前寄寓在省花家瑞香花院子里的少年;他就是每天上春痕姑娘家习英文的逸。

他那天记起了他学生时代的踪迹,忽发雅兴,坐了汽车,绕着桑抱山一带行驶游览,看了灿烂缤纷的自然,呼着香甜温柔的空气,甚觉舒畅愉快。

车经过一处乡村,前面被一辆载木料的大车拦住了进路,只得暂时停着等候。车中客正瞭望桑抱一带秀特的群峰,忽然春痕的爱影,十年来被事业尘埃所掩翳的爱影,忽然重复历历心中,自从那年匆匆被召回国,便不闻春痕消息,如今春色无恙,却不知春痕何往,一时动了人面桃花之感,连久干的眶睫也重复潮润起来。

但他的注意,却半在观察村街的陋况,不整齐的店铺,这里一块铁匠的招牌,那首一张头痛膏的广告,别饶风趣。

一家杂货铺里,走来一位主客,一个西装的胖妇人,她穿着蓝呢的冬服,肘下肩边都已霉烂,头戴褐色的绒帽,同样的破旧,左手抱着一个将近三岁的小孩,右臂套着一篮的杂物——两颗青菜,几枚蛤蜊,一枝蜡烛,几匣火柴,——方才从店里买的,手里还挽着一个四岁模样的女孩,穿得也和她母亲一样不整洁。那妇人蹒跚着从汽车背后的方向走来,见了这样一辆美丽的车和车里坐着的华服客,不觉停步注目。远远的看了一晌,她索性走近了,紧靠着车门,向逸上下打量。看得逸到烦腻起来,心想世上那有这样臃肿倦曲不识趣的妇人……

那妇人突然操英语道:“请饶恕我,先生,但你不是中国人逸君吗?”

他想又逢到了一个看了报上照相崇拜英雄的下级妇女;但他还保留他绅士的态度,微微欠身答道:“正是,夫人。”淡淡说着,漫不经意的模样。

但那妇人急接说道:“果然是逸君!但是难道你真不认识我了!”

逸免不得眸凝向她辨认:只见丰眉高颧;鼻梁有些陷落,两腮肥突,像一对熟桃;就只那细小的眼眶,和她方才“逸君”那声称呼,给他一些似曾相识的模糊印象。

“我十分的抱歉,夫人!我近来的记忆力实在太差,但是我现在敢说我们确是曾经会过的。”

“逸君你的记忆真好!你难道真忘了十年前伴你读英文的人吗?”

逸跳了起来,说道:“难道你是春……”但他又顿住了,因为他万不能相信他脑海中一刻前活泼可爱的心影,会得幻术似的变形为眼前粗头乱服左男右女又肥又蠢的中年妇人。

但那妇人却丝毫不顾恋幻象的消散,丝毫不感觉哲理的怜悯;十年来做妻做母负担的专制,已经将她原有的浪漫根性,杀灭尽净,所以她宽弛的喉音替他补道:“春……痕,正是春痕,就是我,现在三……夫人。”

逸只觉得眼前一阵昏沈,也不曾听清她是三什么的夫人,只瞪着眼呆顿。

“三井夫人。我们家离此不远,你难得来此,何不乘便过去一坐呢?”

逸只微微的颔首,她已经将地址吩咐车夫,拉开车门,把那小女孩先送了上去,然后自己抱着孩子挽着筐子也挤了进来。那时拦路的大车也已经过去,他们的车,不上三分钟就到了三井夫人家。

一路逸神意迷惘之中,听她诉说当年如何嫁人,何时结婚,丈夫是何职业,今日如何凑巧相逢,请他不要介意她寒素嘈杂的家庭,以及种种等等,等等种种。

她家果然并不轩敞,并不恬静。车止门前时,便有一个七八岁赤脚乱发的小孩,高喊着“娘坐了汽车来了……”跳了出来。

那漆髹驳落的门前,站着一位满面皱纹,弯背驮腰的老妇人,她介绍给逸,说是她的姑;老太太只咳嗽了一声,向来客和她媳妇,似乎很好奇似的溜了一眼。

逸一进门,便听得后房哇的一声婴儿哭:三井夫人报怨她的大儿,说定是他顽皮又把小妹惊醒了。

逸随口酬答了几句话,也没有喝她紫色壶倒出来的茶,就伸出手来向三井夫人道别,勉强笑着说道:“三井夫人,我很羡慕你丰满的家庭生活,再见罢!”

等到汽轮已经转动,三井夫人还手抱着襁褓的儿,身旁立着三个孩子,一齐殷勤地招手,送他的行。

那时桑抱山峰,依旧沈浸在艳日的光流中,满谷的樱花桃李,依旧竞赛妖艳的颜色,逸的心中,依旧涵葆着春痕当年可爱的影象。但这心影,只似梦里的紫丝灰线所织成,只似远山的轻霭薄雾所形成,澹极了,微妙极了,只要蝇蚊的微嗡,便能刺碎,只要春风的指尖,便能挑破……

载北京《努力周报》第41期(1923年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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