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农雪乌英译的小说共有九种，分为三族，每族三书。（一）玫瑰丛谭是《快乐儿》（The Child of Pleasure），《无辜者》（The Sacrifice）与《死的胜利》（The Triumph of Death）；（二）莲花丛谭。最主要的是《死的胜利》，《无辜者》，《快乐儿》，《热情》，与《石女》。
自从V. Courte de Vogue（法国人，著名评衡家）在Revue des deux Mondes里初次介绍丹农雪乌，极力的推崇说他是拉丁民族的天才的化身，又经文学家Herlle等的翻译，他在大陆上的声誉便野火似的烧了开去。在英国介绍他的最有名的作者是Onida， Henry James， William Sharp， Arthur Symons。最近汉福德教授也有论他的戏剧的文，现在收在他的文集里“Shakespeare on Love and Marriage， and Other Essays”。
小说（the novel）在文学里是最后的产儿；十八世纪以前，现在所谓小说是没有人知道的。十九世纪是小说的世纪，但从司考德到嚣俄，从嚣俄到陶代，小说只是叙述故事的散文，不是想象的艺术（Imaginative Art），不能与诗与音乐并列的。散文到了斐德的手里，成功了一种新发现的美术，他的散文是有翅膀的，是热情与冷智在音乐厅中的合婚，但他却不是小说家，虽则他有他的无双的《玛黎曷士》与《想像的肖影》。丹农雪乌以求美为他的著作的动机，也正想在艺术殿上把小说的位置提高一级。他虽则写散文，他的原料是诗，他把诗的灵魂装入他的新发现的散文的躯壳。所以斐德的散文是散文的艺术化，还是散文，丹农雪乌的散文是散文的诗化，可以说是散文诗。他的文体与声调在近代文学里是独一的，他是最奢侈、最从容的“字的艺术家”。
《死的胜利》是他的最醇的一部著作。情节只要一两句话可以说完的：书里的主人公（不用说，又是丹翁自己的影子）与一有夫的女人发生了恋爱，女的想法脱离了她的丈夫，伴着他隐居在海边，结果是——
“你疯了不成？”她狂喘的叫着。但他没有答话，又扑了过来，擒住她的身子，向着危险的崖边狠劲的拖着。她忽然的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的灵魂被恐怖的重量压住了。“不，不，箕安！放我！放我！等一等！——听我，听我！再等一等！我有话说！……”她已经是吓昏了，只是苦苦的求着他。“一分钟！听我！我爱你！你饶了我！你饶了我！”她的舌头已经打了结，她快挣不住了，凶恶的死已经在她的眼前晃着。“救命，”她大声的喊着。她还想脱身，指爪掐着，牙齿咬着，像野兽一样。“害命！救命呀！”她觉得她的头发被他抓住了，头里一阵的昏，腿里一发软，她倒在绝壁的边沿，她失败了。
这时他的狗对着他的倒在地上扭斗着的主人狂嗥着。
一场剧烈的搏斗，像是两个死仇碰着了。他们胶成了一堆，向外一滚——完了。
这是到恋爱里去求绝对的结局。
丹农雪乌，因为他的精神与方法是与左拉的颇相似的，一样彻底的查究人生，大胆的露布他的研求的报告，也受一般人的非难，说他是不道德的，描写淫秽与病象的作者。他的确有他的过分的地方，与《娜娜》（Nana）的作者一样；但这过分，有见地的读者应得同意，决不是应用社会上流行的道德标准的案语，而是艺术的评判。繁杂琐碎与重复是近代文学尤其是拉丁民族的出品最显著的通病；所谓心理写实派的小说尤其如瞎子摸路，多的是磕撞与转折，丹农雪乌有时也不免有这个倾向。所以他的缺憾不在惨刻的心理的解剖或猥亵的情态的描写，而在他的这类描写的过多，过繁，有时过琐碎。但我们同时也应得认明丹农雪乌艺术的天才远过左拉，在他的最琐碎的篇章里也还看得出许多未易的优点，他的文字是精炼的，他的音调是调谐的，不比左拉的琐碎只是琐碎，左拉的写实只是写实；所以《娜娜》一类的书已经在文学的墓园里埋着，而《死的胜利》与Madame Bovary，单凭他们所实现的文字的优胜，还是继续着他们有光荣的生命。在《死的胜利》里，可爱的节段不少，譬如海的描写，莺歌的描写，槐格南的Tristan und Isolde的分析，意大利市街的描写，等等，都是绝美的文章，有意义有精采的结构。我们明知翻译是最不易讨好的，但我姑且试译几节，使不能读他的书的人也可以多少知道一点他的特别的写法。
他们走到了山脚边，天色已经昏暗了。月亮正在上升；一股露渍的清芬从四围的草木丛中吐布着，方才雷雨的余震还不曾减杀。每张叶片上都提着一颗泪珠，在新月的明辉里像钻石似的闪耀着，林木间呈露着一种异常的情调。箕安在无意中碰着一株小树，一阵繁星似的水点，从畸错着的树枝上纷纷的掉落，溅湿了逸宝的全身。
她呀的一声轻叫，她也笑了。
“倒乱，哼！”她叫着，她以为箕安有意的作弄她，叫她洗一个灌水浴；她立即想法报复。
她把住一堆的青丛，使劲的摇着，耸着，洒下了一群流液的珠玑；在这清脆的淅沥声中，逸宝娇憨的笑响，一阵阵的，满布着山麓。箕安也笑了，方才满心的幻象顿时的消泯，重复开怀的投入了青年的诱惑，日夜生动的清鲜，绿茵与丛灌的芳馨，重复兴奋了他酣彻的官感。他想先赶到一株满载着露溥的稚松，她也飞箭似的射下了滑腻的斜坡。他们同时赶到那株树底，同时捧着树干狂摇，同时渍着鲜甜的银泻。在颤荡的青荫底，逸宝的贝齿与妙眼，一闪闪的亮着，钻屑似的细滴，在她的前额惺松的发鬈上，在她的腮边与唇上，两眼的睫毛上，星星的闪耀着，在她的态笑里颤震着。
“呀，妖精！”箕安叫着，双手放开了树干，搂紧了妇人，她在这艳色的月下忽然又放射了不可抵御的妖冶，他又被迷蛊住了。
他骤雨似的在她的面上猛吻着，狂接着，他的情热的口唇啜着清凉的露浥，像是枝头的鲜果似的。
“这儿——这儿——这儿。”她喃喃的唪着，他吻着她的口，她的腮，她的眼，她的眉，她的咽喉，像是饿久了似的，像是初次尝味似的。她受着这一阵的孟浪，在他的热烈的怀抱里神魂迷醉的倚着，这是她每会知道他“真个销魂”时际酥懒的故态。她像是从她的灵魂深处呼泄出最鲜甜，最锐利的恋爱的幽香，恣容他的迷醉，直到快感被锐逼成绝对的刺痛。
“啊——”他停了；他已经得到了最高度的官快，他再不能容忍了。
下面一段的描写与方才一节不同，是用清简的笔致写其活泼的情景——
听着碗碟响，他问：“你饿了吗？”这话又亲昵，又殷勤，又带点儿孩子气，逸宝听得笑了。
“是有一点儿，”她笑着答话；他转过头去望着那株橡树荫下布置齐整了的饭桌。过了几分钟饭来了，箕安说，“这里随便得狠，你只好勉强一点。”“好说哩，我在这儿吃草都愿意。”
她欣欣的走到桌边，仔细的看看桌布，刀叉，杯盘，她看得什么都有意思，像一个孩子爱上了白磁器的青花似的。
“这儿什么都好，我真乐。”
她低着头去闻桌上放着的那一大整块的圆面包，金黄色的松脆的外皮，还是热热的。“啊，这味儿多好！”她忍不住她的孩子气，拿手去拧下了一小块，放近了她的白净的牙关。
“面包真好！”
她的口唇的一开一阖，她的牙齿的闪亮，她的欣喜的眼波，都表示她吃得满意；这时她的全身仿佛是呼泄着一种新鲜的纯粹的娇柔与达人的情调，她的情人站着看痴了。
“好极了，箕安，真好，快来吃呀。”
《快乐儿》是丹农雪乌的第一部的小说，情节可说是一个才子（又是他自己的化身）在贵族社会里的艳迹。这书的背景是罗马，他的景色的描写是不易磨灭的。他的姿趣，他的颜色，他的声调，他的意境，都有不可模拟的异彩；他不仅有优美的韵节，不仅有浓艳的彩色，他的文字是馨香的，也许有时应用过分些；有人批评水让画的葱头，不仅是一个葱头，而且是一个有葱臭的葱头，丹农雪乌也有这样的手腕，他是描写官感的圣手。他的文字的天才是可惊的；他不但能融会希腊文、拉丁文、意大利文，以及法文、英文的精华，他实际上也兼包科学的名词，与意大利各地最庞杂的方言，像冶金似的，在他的洪炉中，一切都溶成了精液，供给他的铸造新器的原料。他是丹德的一个肖子。
《无辜者》是他的第二部小说。这是一篇忏悔录，又是一个天才的诗人，他的放纵的生活，激起了他的良心的反动，想抛弃了外恋规复他的家庭幸福；他忽然发现了他的妻子，在他自己的放纵期内，也结了非法的因缘，并且孕怀了不幸的果实。但他的母亲却不知底里，只是欣欣的想望抱孙。他的妻子有一天对他自首她的罪状，求他准她自杀——
她低着她的头。忽然她捉住我的双手，暴雨似的狂吻着，我只觉得手背上她的口唇的热和着眼泪的热。我想把手缩开，但她从椅上溜了下去，跪在我的跟前，很劲的擒住我的手，啜泣着，抬起她的可怜的泪透了的脸向着我，她的口颤动着，抽搐着，泄露她的不可言喻的苦痛后扭着她的灵魂。我浑身仿佛是瘫痪了似的想扶她起来想开口说话，都没有效力。一阵情绪的狂潮淹没了我的灵府，她的可怜的战栗着的形容感动了我的慈悲，所有的怨毒与意气，霎时的消灭了。只有人生的凄惨与恐怖与苦痛，在我与我的眼前匐伏着的妇人的心里的。人间的不幸，罪孽制定的惩罚，肉体的负担，运命的恐怖，在我们生命的根株里盘结着的。所有情爱的刺痛与悲哀，压迫着我的灵魂——我也不自主的跪了下去，一阵突起的强烈的冲动使我情愿与这不幸的妇人共同惨刻的命运。我也悲泣了。我们的眼泪重复一度糅合了。这是多沸烫的热泪，但也不能转变我们的运命。
他不许她死，但彼此心里的苦痛，依旧深深的纠缠着。她生产了一个男孩。他的母亲只当是她嫡亲的孩子，异常的钟爱，他历尽了无限的精神的痛苦，最后他认定牺牲，非此即彼，是唯一的出路。他设法把小孩害死了，但旁人只当是病死的，也许他的妻子多少猜着了。最末的一章是他在教堂里亲见这死孩的葬礼。这书的结构与写法，都与道施妥奄夫斯基的《罪与罚》有亲切的关系，但也有作者特长的地方。最先肉体的要求与责任心的交斗，他怀疑的萌芽，心灵磨折的奇楚，他的妻子的供状与他两难的境地，他服侍妻子生产时怜悯与厌恶交揉的心理，最后的决心，谋害的情况——一长篇充实的细密的记载，照相般的详尽，中间穿插着自然景色的描写陪衬心理的分析。我现在试译他的听杜鹃的一段美文：
杜鹃唱了。初起是像一腔谐音的欢畅的爆裂；一流轻捷的颤音的劲瀑，激入空中，像是珍珠泻落在八音琴的玻璃上。一小顿，一片颤荡着的音波徐徐的升起，轻灵的，悠然长引的，像是小试着她的力量，傲慢的挑逗着她的无形的敌侣。
第二顿。此次是三音符的一节，像在发问似的，每次的语调有些微的变更，复唱了五六遍，柔软的音调，像一支纤弱的芦笛吹着山歌。
第三顿。歌声转入悲调，较前低半音，喟息似的轻柔；仿佛是呻吟指画着寂寞的恋爱者的惆怅，碎心的想愿，无聊的希冀；迸出最后的呼吁，急就的，锐音的，像悲痛的呼嗷：停了。
又一较久的停顿。一新起的音调，像是又一声带的颤动，怯弱的，纤细的，像雏禽的啾唧，小雀的啁吱；忽然神异的转变了，原来嘈杂的呜咽化成了狂激的高歌；颤音急进的增快着，翻入音响险兀的飞翻，跳荡着，扩张着，腾跃着，逼入至高无上的音阶。唱歌者为她自己的歌酿陶醉了。她出神的唱着，呼吸都没有间隙，一调不曾完毕，一调又接着来了，将她一腔的狂热翻成神化莫测的谐调，奋切而婉转，矜持而响入云，轻盈而庄重，有时阑入零落的吁喟，有时发为哀悼与恳切，有时喷激着热烈的急就的情歌，刳心沥血的声诉。满园静静的像在倾听着，天空俯盖着一枝老树，在这重荫深处，这愤世的诗人，泛滥着她的狂潮似的妙乐。鲜花在深深的、静静的呼吸着。一带黄色的光芒在西天边留恋着，垂绝的白天延滞着惨淡的衰光。一单颗的明星已经升起，静寞的，颤动的，像一颗光明的露珠。
这是真的杜鹃曲，我们也听醉了。
《热》也是一部奢侈的奇书。书中的主人还是他自己的化身，这一次他的爱人不是爵夫人（如《快乐儿》），也不是有夫之妇（如《死的胜利》），而是一个半老的名优；背景不是古色斑斓的罗马而是诗梦缠绵的威尼市。我只得割爱不再摘译了，因为一开始便如一只蝴蝶飞入百花丛中，再也不忍舍弃了。
《岩石的处女》更没有可说的情节，作者开始就说——
“我在简短的期间内，不揣我的俗眼，观察这一枝三穗无比的灵魂，从最初秾丽的苞萼始，至最后的凋谢止。
我所稔悉不过家常琐细。但我的心头已经满贮了悲感与凄惋。事迹虽不足奇，但道是我生平磨不灭的记忆。”
全书完全是心理的描写；在他的小说中，这部书最是中和，没有猥亵的章句。
载北京《晨报副刊》1925年5月19—2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