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的天空，一年四季都是灰色的。仿佛被施了诅咒，不得有一抹蔚蓝的色彩。
这个楼房的外观，也是永恒不变的灰色。被雨水冲刷后的墙皮，会大片大片地斑驳脱落。
像一个人老去的脸庞，像一颗老死的心脏。
没有生气。
高中的生活同样是灰色的主调。像一台机器一样有规律地运转着，学习吃饭睡觉学习吃饭睡觉……循环往复。
下了晚自习，吴岚和周晓阳并排推着车子，缓慢地往家走。
路上没有多少人，安静得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高三了。”吴岚轻轻地说了句，打破了沉默。
“是啊，高三了。”周晓阳重复着。
高三，这个本以为离自己很远很远的字眼，仿佛一夜之间，就来到了眼前。
“因为我，你选择了文科，整天背那些枯燥的政治历史，你觉得值吗？”
吴岚停下来，看着黑暗中周晓阳深邃的眼睛。
“我说过了，不要问我值不值。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那我们就一起努力吧。”带着哭腔的音调。
周晓阳握住她的手，紧紧地。
傻丫头，是你曾经让我看到了希望，你教给了我很多很多，你告诉我只要努力终究会有回报，你认真起来的样子那么迷人，我怎么舍得放开。
哪怕做最讨厌的事情，只要有你在，我也心甘情愿。
“乖儿子，学这么长时间了，也该休息一下了。来尝尝妈妈煲的鸡汤，高三需要补脑子。”周晓阳的母亲推门进来，端着一碗香气扑鼻的鸡汤。
“妈，你怎么又没敲门，我不是说了吗，下次进来记得先敲门。”周晓阳一边埋怨，一边慌忙用课本挡住桌子上的纸。
“妈妈这不是忘了吗，至于发这么大脾气啊，你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呢，还瞒着我？”母亲将课本拿开，一把抓起来下面的那张纸。
粉色的信纸，布满了用红色水笔画的心形，清秀的小楷公公正正地写着——
亲爱的岚岚：
生日快乐！
过了今天，你就十八岁了，成人了，不再是小孩子了。这也是高中的最后一年了，也许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但是并不代表我们会分开。距离不会将我们拉远，只会让我们的心连得更近。
遇见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会是我用尽一生去拼命保护爱护的人。我不忍心看到你受伤害，打在你身上的那些疼痛，我都同样的难受。每每听到你的求救声，我都恨不得冲过去挡在你的前面，替你去承受那些本来不应该是一个弱小女子承受的痛。可是我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独自一人靠着墙，默默地为你祈祷。
还没有写完的信，在周晓阳母亲颤抖的手上，渐渐揉成一团。
母亲的脸涨得通红，半天没有说出来一句话。
“妈！还给我！”周晓阳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把抢过来那张皱巴巴的信纸，小心翼翼地铺展开来。
“好啊你，我花钱供着你住供着你吃供着你穿，是想让你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名牌大学，你倒好，不务正业学搞对象，还写情书，还亲爱的岚岚，啊呸。就是那个酒鬼的女儿，那个脸上整天一副咒怨的表情好像谁欠她们家钱一样，那个除了哭就是哭搞得跟办丧事一样的女生？你和她搞对象？你瞎了眼了吧。”
母亲恶毒的语言就像是倒豆子一样，噼啪噼啪说个不停。
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刺在周晓阳的心上。
“不行，我要去找她爸理论，让他看看他女儿干的好事。”
母亲说着就往屋外走，被周晓阳一把拦住。
“妈，和她没有关系。”
“这怎么会没有关系呢？你不要为她辩解了，我今儿是非去不可。”
巨大的敲门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非常突兀。
绿色的掉了漆的铁门，在女人拳头的捶打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像是垂死前的呻吟。
门被打开了，吴岚穿着拖鞋和长长的睡裙，看到了周晓阳的母亲，惊讶地张大了嘴。
好像早就有预感，不好的事情会发生。吴岚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跳得她心慌。
“阿姨，这么晚了，您有事吗？”吴岚怯怯地问。
“谁是你阿姨啊，叫你爸出来。”命令的口吻。
“我爸他，已经睡下了。”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安稳的晚上，自己能够安安静静地写会儿作业，而不是被当做拳打脚踢的对象。
现在也要被破坏了。
“谁啊，大晚上的吵什么吵。”吴强披上外套，从屋里走出来，浑身酒气。
“瞧瞧你女儿干的好事，在学校里不好好学习，搞对象，勾搭我们家儿子，这都高三了，还有没有天理了？在你们家折腾就够了，还跑到我们家折腾，怎么管孩子的啊你。”女人的声音尖利刺耳，像是拉响了警报器。
比警报器的效果还要强烈，吴强抬手就扇了吴岚一个耳光。
“我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一个丢人现眼的女儿！”吴强先是用手指狠狠地戳了一下吴岚的脑袋，然后抓起她的头发，将她往门外拽，对着女人说：“我管不了她了，你看着办吧！”
她重重地摔倒在门槛，头磕到铁门上，发出更加沉闷的一声响。
她抬起头，透过长长头发的罅隙，她看到了站在女人背后的周晓阳。
那一刻，她笑了。
她知道自己得救了，因为他说过，会一直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受伤害。
现在她就倒在他的面前，她能清楚地看到他攥紧的拳头。
“救——我——”她轻声唤道。
“妈，你这样太过分了。”周晓阳将地上的吴岚搀起来。
“我过分？还是你俩过分？我告诉你周晓阳，不准你碰她一下！否则你就没有我这个妈！”女人用富有杀伤力的眼神看着他，狠毒的话语，无力反击。
周晓阳松开了手。
那一刻，吴岚的双腿没有一丝力量，她的世界瞬间坍塌，她绝望地瘫在地上。
是谁说过，会一直保护我，用尽一生一世的力气。
是谁说过，不让我受伤害，我的疼痛你同样会感觉到痛。
是谁说过，我们要一路走下去，不管前方有多少坎坷和曲折。
现在，这一切都随风消散了吧。
轻易地就将先前所有的梦幻打破，将所有的誓言，毫不犹豫地丢进了垃圾桶。
身体上的伤，终究会痊愈，但心灵上的伤，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抚平。
吴强用脚一下一下地踹向吴岚裸露在外面的小腿，原本光洁白嫩的皮肤，被印上了一个又一个漆黑的鞋底印。
“爸，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吴岚跪下来哭着求她的父亲。
“和我道歉有什么用！”吴强的语气，充满了愤怒。
吴岚转过身，面对着女人：“阿姨，阿姨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原谅我吧……”
“行了行了，下次别缠着我们家晓阳就行了，快把她领回去吧，要闹回家闹去，别在楼道里，干扰了街坊邻居可不好。”女人将周晓阳推进屋，然后关上了门。
吴岚坐在地上，捡起那张揉得皱皱巴巴的信纸。
看着看着，她用力捂住嘴，无声地哭了。
现在看来是多么的讽刺。
这是你送给我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