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切地误会了周翡的谢允笑眯眯地冲楼下拱手道:“这位兄台气度不凡,一手‘四冥鞭’使得出神入化,何必跟他一个眼瞎挡路的小孩子一般见识呢?”
此言一出,客栈中不少人脸色都不对了,顾不上瞧热闹,纷纷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撤。
周翡一头雾水,便见谢允眼睛看着楼下,手指蘸着水,在桌上写了“青龙”二字。她愣了愣——在山谷中,周翡偶遇沈天枢的时候,从对方嘴里听说过,活人死人山上有四个头头,分别以“四象”给自己脸上贴金,木小乔就是“朱雀”。
既然有“朱雀”,想来也应当有“青龙”“白虎”“玄武”之流。楼下这青年人应该不是“青龙主”,否则不会让她一根筷子打掉长鞭,但瞧他那神气的样子,想必在青龙座下也是个人物。
马上的青年眉头一皱,刚要开口,旁边他的同伴却缓缓伸出一只手,挡住了他。
那人缓缓摘下头上斗笠,露出一张老态龙钟的面孔,混浊的目光在周翡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到谢允身上,声音沙哑地说道:“我家少爷脾气不好,赶路又急,多有得罪,给诸位赔不是了。”
那杀人的青年听了,似乎颇不满意,拉着脸,觑着老者只是冷笑。
三春客栈的掌柜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客栈中跑出来,双手将店小二从地上拎了起来,一揖到地道:“不敢不敢,挡了尊驾的路,真是对不住。”
一个老随从,一个胖掌柜,各自客气各自的,一个在马上,一个在地上,互相“对不住”了半晌,直到旁边青年人的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那青年才冷冷地说道:“二位这堂还拜得完吗?”
掌柜的忙拎着自家小伙计让路,说道:“您请。”
那青年却看也不看他,翻身下了马,将马缰绳随意一扔,身后的老人双手接住,像个尽忠职守的家仆。青年旁若无人地走进客栈中,先是指着二楼的周翡说道:“我对女人向来网开一面,算你运气好,待此间事了,下来给我磕个头,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周翡一脸惊奇,有点没明白,她好不容易把那块糖漱下去了,忙问谢允道:“你看清楚了吗?方才究竟是我打了他,还是他打了我?”
谢允在桌上写下的“青龙”二字水迹未干,剩了寥寥数笔,组成了“月尤”,见她三言两语间,好似执意要打架,只好暗自摇头,心道:我刚还说她沉稳了不少,唉,真不禁夸。
当下他闭口不言,抓紧时间把剩下的面扒进嘴里,准备随时舍命……给君子加油助威。
白脸青年气得柳眉倒竖,颐指气使地对身边的老人说道:“给我把那臭丫头捉下来!”
老人迟疑了一下。
白脸青年便跳着脚道:“你去不去!”
那老人叹了口气,缓缓地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普通的短剑或轻或灵,乃刺客的爱宠,那老人手上的短剑剑柄却十分厚重,手小的人恐怕都握不满一圈,上面活灵活现地雕着几条蟠龙,尾巴钉在剑柄上,张口欲噬人似的。
谢允目光一扫,忽然说道:“九龙叟一双手上功夫天下无双,什么时候倒要对一位后辈言听计从了?”
那老者摇摇头道:“主上有命,不可违,这位公子,姑娘,得罪。”
话音没落,佝偻的老头就好像自平地拔起,转眼已经蹿上了二楼,短剑出鞘声如龙吟,直指周翡。这老头子断然不是什么善茬儿,上一句话还说得客客气气,下一刻手里短剑就如毒蛇出洞,根本不给人留反应的余地。倘若周翡几个月以前遇见他,恐怕甫一照面就已经蒙了。
然而周翡已经见识了朱雀主、北斗,甚至枯荣手,她就像是一棵被无数绝代高手揠起来的苗,跟四十八寨中那个不知世事的乡下丫头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周翡当下躲也不躲,人依然坐在长板凳上,横刀架住短剑,一伸腿将对面谢允连人带长椅踹出了两丈有余,省得他碍事。她随即手腕一翻,长刀噌的一声亮了相,贴着那老者的手肘,自下而上掀了上去。
谢允好整以暇地坐在数丈以外,干脆跷起了二郎腿,嘴里还不肯闲着:“留神他剑柄里的乾坤。”
刚说完,只见那九龙叟手腕“嘎啦”一声,拧成了一个颇为吓人的角度,“咻咻”的声音从大张着的龙口中掠过,剑柄上小龙口中突然射出了两支巴掌长的小箭,一支射向周翡,一支射向那姓谢的支嘴驴。
谢允一看,这死老头好霸道,连看热闹的都打,猛地往旁边挪了半尺,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那支短箭,椅子却失去了平衡,他直接坐在了地上。
谢允也不生气,干脆收起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盘膝往地上一坐,神神道道地说道:“老人家,凡事太过,缘分必然早尽,您不劝劝自家人,反而听之任之,为虎作伥,实在有失高人风范。”
周翡脚尖一点,上了桌子,那小箭擦着她的鞋底钻进了木桌子里,一支不算,只听“笃笃”几声,短箭接二连三地冒出来。
蜉蝣阵可以延展天地,也可以在方寸间走转腾挪,周翡的身法叫人看得眼花缭乱,整个二楼顷刻间没了人。
这时,突然有人扬声道:“住手!”
那九龙叟听了这人出声,脸色骤变,顿时顾不上周翡,连楼梯都来不及下,双脚一跺,使了个破坏性极强的“千斤坠”,直接将二楼的木板踩碎,落到一楼,拦在那小白脸面前。
周翡心道:你叫我住手我就住手,你算哪根葱?
她当即就要追上去,却被不知什么时候爬起来的谢允一把拉住。谢允小声道:“英雄,你先歇歇,给人说两句话的工夫。”
说话间,只见一个三十七八岁的汉子缓缓从后厨走了出来,那人瘦高挑,身上挂着围裙,两肘往下套着两个略带油渍的套袖,是个厨子打扮。他露在外面的脸和手都洗得很干净,整个人却依然显得十分落魄,一点精神都没有。
谢允小声叹道:“原来那酱不是老板娘酿的。”
周翡将长刀在他嘴前入鞘,示意他闭嘴。
那厨子冲掌柜的弯腰施礼道:“掌柜的,对不住,又给您惹麻烦了。”
掌柜的摆了摆又白又胖的手掌,叹了口气。
厨子缓缓地将两臂上的套袖卷下来,放在一边,抬起眼,看了一眼被九龙叟护在身后的小白脸,说道:“阿沛,冤有头,债有主,不要连累不相干的人。”
那叫作“阿沛”的小白脸听了,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哇,这么说你是出来还债的?”
厨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要怎么样,你说。”
小白脸笑道:“这个容易,我不要你的命,你先当着我的面,剁下自己一只右手,再跪在地上给我磕上百八十个头,叫我穿个三刀六洞,咱们以往的恩怨就算了!”
他说到这儿,三春客栈外面突然冒出来一大帮人,袖上一水儿地绣着张嘴欲噬人的恶龙。客栈中其他人见来者不善,纷纷退至墙角,硬是腾出了中间一块空地。
周翡自从见识了木小乔的所作所为,对活人死人山实在没什么好印象。她觉得这小白脸沿街伤人不说,看起来还格外讨厌,连喘气的姿势都特别欠揍。李大当家说过,提刀不敢拔,不如给人家切瓜去。何况那九龙叟方才不由分说就动手,也不算与她毫无瓜葛。
周翡这段时间本就心有郁结,干脆纵身落到楼下,将长刀往地上一戳。
厨子垂下眼,往前走了一步,那小白脸立刻退了一步。见状,那厨子好似笑了笑,停下脚步,轻声说道:“那倒也没什么,我同你回去,要杀要剐全看你,不要搅扰了人家。”
掌柜的忽然开口道:“慢,慢动手,诸位大爷,劳驾,您看,我这小店里就这么一个厨子,您将他领走了,我上哪儿去再找一个来呢?”
他一边说,一边凑到那小白脸面前作揖。
小白脸冷笑一声,伸手便向他胸口:“我管你……”
周翡一根手指卡在刀鞘上,正待出手,却见那面团似的掌柜伸手一带,便将那小白脸的胳膊别了过来。小白脸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了上去似的,往前踉跄几步,顷刻受制于人。掌柜的扣住他半个臂膀,不知使了什么手法,那小白脸疼得满头冷汗,而他居然也还算硬气,闷哼一声过后,愣是咬着牙没再吭声。
周翡没料到还有这种变故,一缩手,翘起来的刀鞘“吧嗒”一声落了回去。
谢允慢慢悠悠地在她耳边说道:“衡山脚下这三不管的鬼地方,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你当光是嘴甜就能混下去吗?你瞧见那掌柜的一双手了吗?”
周翡眨眨眼。
谢允见她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眼尾一小簇睫毛微微翘起,显得十分可爱,贱人之心便又蠢蠢欲动,故意吊着她的胃口,大尾巴狼似的说道:“说句好听的,我告诉你。”
周翡一提刀柄敲在谢允肋下:“说不说?”
谢允被她敲得一弯腰,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见周翡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忙道:“说说说,英雄省点力气——这小店不大,客人又多,平日里都是掌柜的当伙计使、伙计当驴使,你瞧那掌柜的,好几次打烊后,清扫擦桌子之类的粗活都是他自己动手干。干活的人掌心自然茧子摞茧子,你不觉得他那双手皮肉太细了吗?”
周翡还真没留意过,闻言一愣,她仔细看过去,只见掌柜的那双手洁白如羊脂,掐着那小白脸的脖子,手背上连一条青筋也看不见,依然是不温不火地笑道:“劳驾,劳驾,诸位堵着门,我这一大早没法做生意,求大爷们体谅体谅小人,给您作揖了。”
他说着,往下弯了弯腰,随着他的动作,那小白脸脸都扭曲了,涨得紫红。厨子面露不忍,上前一步,本想说什么,却又想起掌柜的这是为自己出头,只好憋回去了。
九龙叟目光闪动了片刻,从怀中摸出一面小旗,一抬手插在门口。
谢允喃喃道:“大事不好。”
周翡没来得及问,便见那九龙叟突然出手,一把抓起了墙角一个住店的行商。那行商身边跟着好几个走镖的护卫,愣是谁都没来得及反应,眼睁睁地见他拎小鸡似的拿了自家主人,纷纷拿起兵刃,却谁也不敢先动。
厨子脸色一变,沉声道:“你们做什么?”
九龙叟一脸无奈,叹道:“掌柜的真人不露相,一举捉了我家少主。老朽束手无策,抢不回人,若是讨要,掌柜的想必要提出老朽做不了主的事——要么是看护不力,要么是办事不力,二者择其一,老朽的罪名是必然落下了。依着我家主上的脾气,我这老命也是必然保不住了,那么掌柜也便是老朽的杀身仇人了。我一个老废物,别的事办不成,只好先给自己报个仇。诸位掏钱住店,是跟我的仇人做生意,这样算来,连坐也没什么不妥当。”
他话没说完,双手已经骤然发力,那倒霉的过路行商吱都没吱一声,头一歪,没了气。
九龙叟将尸体一扔:“青龙旗立在门口,此地便是只许进不许出,只留死人,不留活人,你们还等什么?”
客栈外面围的一大帮人闻言,立刻冲进了客栈,将这小小客栈连掌柜的带住客一起围住。
周翡:“……”
住个店也能连坐,这他娘的招谁惹谁了?
那九龙叟一声令下之后,好似破罐破摔,抽出他那把亮着九个豁牙的短剑,径直冲那小白脸胸口捅去。
掌柜的却仿佛并不想要这小白脸的命,当下便挟持着他往后退去。场中形势骤然逆转,变成了九龙叟要杀自己人,掌柜的玩命护着,还颇为束手束脚。小白脸自带倒霉之气,谁跟他一拨谁吃亏,胖掌柜虽然深藏不露,但是带着这么个大累赘,几回合下来,也是左支右绌,好不狼狈。
活人死人山青龙座下一干教众冲入客栈中,逮谁砍谁。
谢允四下一看,颇有自知之明地说道:“这种场合我可不大擅长应对……”
周翡冷声道:“知道就别碍事。”
她话没说完,已经纵身冲向九龙叟,长刀裹着风雷之声便呼啸而至。方才在楼上,她虽然和九龙叟动过手,但那时周翡不知对方深浅,也不知道他们大老远跑来找事的来龙去脉,不好不由分说地大打出手,因此出手多有保留,基本只是招架。
可是这会儿她一看,什么青龙朱雀灰泥鳅煳家雀,闹了半天都是一路货色,她无端被“连坐”,冤得一肚子火,顿时将木小乔的仇一起记在了这伙人身上。周翡此时再一动手,仅仅是声势便与方才大有不同。
那九龙叟悚然一惊,低喝一声,短剑荡开周翡的刀,两人电光石火间短兵相接了三四次。
九龙叟凶名已久,内功自然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女能比的。周翡的破雪刀虽冠绝天下,但几次三番下来,手腕也不由得发麻。
殊不知九龙叟也在暗自惊骇——周翡的手腕麻不麻他是不知道的,可这女孩子的刀法极凛冽,竟有几分熟悉,而且步步紧逼,丝毫没有少年人与人动手时的犹豫与迟疑。
九龙叟暴喝一声,加了十成力,仗着自己内力深厚,狠狠地压住了周翡的刀背,两人一时间僵持。这时,那厨子却突然在旁边轻轻地说道:“姑娘这难道是……破雪刀吗?”
“破雪刀”三字一出,九龙叟神色立刻变了,只见他手中短剑“咔”一声转了个角度,剑柄上一支小箭从一个十分隐蔽的角度飞向谢允,逼迫周翡不得不撤刀回救,她只得错一步追上那支小箭,用刀尖挑了下来,九龙叟却借机运力于掌,一掌拍向她后心。
然而蜉蝣阵千变万化,以万物为遮、万物为挡。周翡去追那飞箭的时候,事先本能地伸脚一踢旁边的长凳子,那长凳子跳了起来,正替她挡了一下。木凳随即四分五裂,周翡只觉一股阴寒的掌力自她肩颈大穴涌入,掌力虽被凳子挡了一下,威力依然不容小觑。她内腑巨震,嗓子里顿时冒出了腥甜气息,然而与此同时,她身上另一股内息突然自行流转。
周翡当时没细想,含怒回手一刀,这一刀是“破雪刀”中“山”一式,中正厚重,她以往使得中规中矩,此时却不知为什么,带出了说不出的肃杀之气,比平时生生快上了三分。